岑志心头一颤,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凑不上热闹了!于是想了想,便一咬牙掏出一小串钱来:“存三份……这……烤鱼?”
“好嘞,您叫什么?家住哪里?几月生人?回头到了您的生辰月,您记得来光顾,届时小店会送您一碗长寿汤饼呢!”
岑志细细地答了,便看着那小娘子在一本奇怪的、画了一道道横竖条格子的“贵宾会员簿”上,将他的姓名“岑志”,填在了“贵宾姓名”一栏,又在“入会日期”上写了“宝元三年六月十四”,又在“住所”一栏写下了他寄居的客栈,还在“生辰月”一栏写下了他的生辰“九月十八”,最后在“存鱼数目”中写了个“叁”。
登记完,那小娘子便给他撕了三张木浆做的硬纸片,用浆糊糊上一头,咔嚓盖了个“沈记汤饼铺”的印章在鱼票的字迹上,背面也盖了一下,还又在三张纸片的侧边也盖了个骑缝章,这鱼票上除了写了铺子名、数目之外,还有好些看不懂的潦草符号,东一个西一个,好似蚯蚓,想来是这小娘子的防伪手段。
“岑郎君,您拿着这个鱼票,便能去门口摇签了。”小娘子笑着拱手,示意下一位上前来。
岑志还未回话,排在他身后有个脖子上驮着女儿的壮汉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搡开,财大气粗地在柜台上拍下整整三贯钱:
“存三十份!”
岑志吓了一跳,三十份?这么多!
连那店家沈娘子也跟着劝呢:“这位官人,能吃多少存多少,您还是别存那么多了,量入为出,适度而存,知道您信得过奴家,但您得理性消费啊。”
结果越劝那人越要存,斩钉截铁道:“就存那么多,不信抽不着那绢人娃娃。”
说完还轻轻地拍了拍正抽泣的闺女,安慰道,“不哭啊,爹有钱,这就再给你抽!准给你抽到那最美的鲛人,可不哭了啊!”
那沈娘子只好叹着气给他存上,登记完后,又给他找了零,数出三十张鱼票,也是这般前后左右骑缝都盖章,便笑眯眯地将鱼票递给了壮汉:“您拿好。”
那壮汉立刻驮着闺女出去摇签了。
岑志也跟着出去抽签去,但他只能抽一回,手气也黑,只抽到酒水折价券。
但他还是没离开,拉着自己的骆驼专注地看旁人摇签。如他一般自己不舍得抽却要看旁人抽签的人不少,于是桌子旁一直围着人,便也一直有不明所以的人发觉这里热闹而凑上来,问明白后也去存了鱼。
有人如岑志般较为理智,只存三份抽一回便停了手,有人却生性倔强不信自个是倒霉蛋,一连抽四五回、十几回都有。
有人很快抽中了什么“隐藏”大奖,听闻是一套绢人娃娃里穿紫袍捧元宝的,几十个里才出一个!引得旁观者都为他欢呼,好似自个抽中似的高兴,也有人屡抽不中,气得将一堆折价券签子往地上砸,于是众人也在旁边跟着哀叹运数不济。
岑志竟然这般站在那看了一整日,好几回看得旁人摇签摇得尽兴,他也心中蠢蠢欲动想再存三条鱼,但是都被他忍住了――他行商在外路途艰辛,每一文钱都挣得极不容易,而且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妻儿等着他回去,他思来想去,终究没有再挥霍。
但看了一日也极为过瘾,有趣,好玩得紧。
等到夜幕降临,这沈记汤饼铺便要招待食客了,于是那摇签的桌子被抬进去了,想再摇签玩的食客,只得遗憾地等明日铺子开门了。
众人大多也没有散去,反正存了鱼,干脆进去支取自个今儿存的烤鱼,先吃一顿再说。
岑志也支取了一条,兴冲冲地坐下等着时,他又瞧见那黑黝黝的大汉了。他领着妻儿,满面春风拎着今日抽中的精美陶盆,声如洪钟,特意让沈娘子用这莲叶陶盆为他烹煮烤鱼,不要用普通陶盆,然后便选了张正中间的桌子,胸膛高挺地坐着。
不一会儿岑志的烤鱼上了,那大汉的也端上来了。
他更是志得意满了,这满铺子里,唯有他的烤鱼陶盆最为不同!
他吃得与岑志一般,是新口味,酸酸辣辣的金汤藕带烤鱼,那汤呈金黄,浮椒点点,鱼身底下卧着细细的藕带,装在那莲叶盆里头倒十分应景,更显得色香味俱全了。
好些一整日抽签都没抽到这陶盆的食客顿时围了上来,有人夸好运道,有人夸这莲叶做得逼真,还有人夸刻绘刻得好……总之没得到的东西,哪怕原先没觉着多好,如今见旁人有,便也一切都好了。
陶盆本身不如瓷器昂贵,甚至以往是低廉的贱器,但这沈娘子却用摇签才能得到的“独特”为其赋予了物以稀为贵的价值,于是这陶盆本身的价值再也没人提了,只记得它“不易得”,使得它也变得昂贵了。
岑志本为商人,很容易便看穿了这其中的门道,但也不可否认这沈娘子的巧思的确能吸引人一头栽进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烤鱼,辣油漂浮在上头,鱼的鲜香之中有浓浓的酸辣味冲鼻得很,但却叫人口舌生津,欲尝之而后快。
他挟了一口,鱼肉很鲜嫩,挟起来不会软绵稀碎,还带着弹性,有些鱼肉与骨刺剥离,甚至还能看见白嫩的鱼肉纹理之间那微微泛了粉色的血线,说明的确是鲜杀的活鱼,食材不差。
岑志点点头,又喝了口汤,酸辣之感瞬间在舌尖爆开,辣而不燥,酸且适度,他顿时胃口大开!
鱼肉鲜、汤汁浓,尤其底下那藕带,脆嫩若笋,浸泡了那酸辣的汤底,嚼之嘎嘣作响,汁水迸溅,极为入味。再配上一碗蒸得干爽颗粒分明的稻米饭,舀一勺酸汤在饭上,那吃起来便更爽快了!
一顿鱼吃下来,岑志周身暖热,畅快淋漓。
他擦了擦汗,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心想,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食客都愿来沈记存这么多鱼了。沈娘子吸引食客计谋百出,但众人愿意上钩,也是因为她手艺好啊!
这样美味的烤鱼,提前花费银钱存上几条,又有何妨?何况存了还能摇签,且的确比平日里实惠不少,不存白不存嘛!
连岑志都边吃边盘算着,这沈记的烤鱼共有三种口味,自个明日、后日还要来吃,他又正好存了三条,便能将所有的口味都尝一遍了。
否则,他竟都觉着不够过瘾了。
嗳?这莫非这便是那沈娘子为何“三条鱼一抽”的缘故?果真是精明之极。
岑志后来还兑了他的酒水券。原本他只打算买上一壶小酒慢悠悠地配鱼吃的,没想到,沈娘子指着那酒水券上一行小字说,得要买满三壶酒才能用!
他本来有些生气,觉着这沈娘子也太奸猾了一些,谁知她又道,这酒喝不完,也能存,平均下来一壶酒比单买便宜三文钱呢!酒还是您的酒,只不过提前买了,这不好么?
于是他又被说服了,老老实实交了四十五文钱,今儿喝了一壶,又存了两壶。
他吃着鱼,心想,毕竟他还有两条鱼,配上两壶酒,正好……后来,岑志喝得酒酣耳热,已经没有意识到,哪怕自己身为老道的行商,也还是“噗通”掉入了这看似合理,但又名为“提前消费”的陷阱里了。
他慢腾腾地吃完了一锅鱼,喝了一壶酒,脚步虚浮,打着饱嗝走出了店外。
骆驼还栓着呢,他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骆驼,瞪着眼认真地辨认了好久,拿手指来回地数,还是闹不清楚:“嗝,我……我怎么有三头骆驼了?不不,这骆驼……怎么有三个脑袋?”
被主人栓了一日早已遗忘的骆驼正饥饿而暴躁地刨着蹄子,那醉醺醺不识好歹的主人还想爬上来骑它,骆驼倔脾气立刻便发作了,猛地扭过头,怒目而视,用力地喷了他满头满脸的口水。
“你这畜生!想造反不曾!”岑志怒骂。
回答岑志的,仍旧只有骆驼那喷射而来的、臭烘烘的口水。
***
夜深了,沈渺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
她头一回忙得腰酸背痛,一边合上门板一边琢磨,好似这活动办得还挺成功的?原本她以为没人愿意存呢,毕竟这得拼信任度,否则你关门卷财跑了怎么办?要打消这等顾虑,必须拿出硬实力。
她要让大伙儿相信她不会倒闭,鱼做得好不好,便是关键了。
做得好,生意好,人家爱吃,便也愿意来存。
所以这活动只能这时候做,刚开铺子时不成,刚上新菜没累积客源时也不成,正好其他铺子也上了烤鱼,算歪打正着帮她宣传了一把,毕竟人人去吃了,都会说:“某某铺子也有沈记一样的烤鱼了!”、“某某铺子的烤鱼与沈记相较如何如何”。
她总归是头一个做这个的,吃过她的鱼大多都忘不了她,就算有了别处“新欢”,也会暗自与她这家“旧人”作比较,这时候再办活动,便如鱼得水了。
沈渺关了店,先回后院看了眼,有余刷陶盆刷得都打瞌睡了,顾婶娘也捶着老腰回去了,湘姐儿和陈隽饺肆扯济幌矗挨着躺在前廊便睡着了。
幸好如今天热,不然两人这么睡得着凉。
沈渺拿了被褥给他们盖上,今日关店实在太晚了,幸好沈渺料到了,提前便与年婶娘说了,让有余“加班”完便在她这里睡。
她把有余赶去歇息,剩下的陶盆明儿一早再洗。
雷霆和追风也趴在院门边睡了,追风睡觉还打呼噜,高高低低好似拉锯一般,吵得雷霆用两只前爪使劲扒拉住耳朵,睡得眉头紧皱。
沈渺把院子里的灯笼熄灭了,自己一人举着烛台,搬了两趟,才把今日收的银钱搬到地窖里去,然后便美滋滋在地窖里算账。
今日她吸纳的会员约莫有百余人,这里头,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只是小试牛刀,存个三条,即便没抽上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再存,这一波人便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还有三分之一,是手里有不少余钱,日子富裕的,便会存个十条二十条,抽到什么算什么,容易满足,尚有理智,也不会存太多;
还有一小拨人,便是传说中一掷千金的“土豪”了,不仅要抽,还要集齐!沈渺记得存最多的是位胖乎乎的大官人,一共存了八十条,直到抽中了那紫袍的美人鱼盲盒娃娃,这才善罢甘休。
守着一堆铜钱,算来算去,沈渺算得手都酸了,还没数完,且这里头还有不少碎银子,回头得拿称称一遍才知道具体有多少。
不过这不算是利润,毕竟大多数人往后来吃鱼都不付钱了!回头还得核一核账,看看还有多少条鱼没有支取,才能将成本扣除,得出毛利。
沈渺把银钱收好,才又累又美地回去歇息了。
她这抽签的活动明儿还有一日,所以得养足精神,今日大伙儿刚学会玩抽盲盒,明天只怕来客更多。
因为她已经贴出告示了,后日要休店半日,请食客们都别跑空了。所以只有最后一日节庆摇签了。
她得去谢家参宴了,她在心里又将想了多日的拉投资说辞想了好几遍,确保有礼有节、有理有据还有说服力。
而在沈记铺门口绝望地旁观了一日的康掌柜,此时也已心如刀绞地回到了自己的铺子里,坐在柜台后头,撑着额头,不住地唉声叹气。
他这心呐,拔凉拔凉啊。
铺子里有个机灵的小伙计,凑上前来,小声建言:“掌柜的,您叹什么气啊?那沈娘子玩这花招,咱们也可以玩啊!咱们明日起,也发什么……什么贵宾卡,让大伙儿来存鱼不就好了?”
康掌柜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拿手指将他凑上来的麻子脸戳远了一些,有气无力地道:“我问你,若是你在沈记存了好些鱼,你还会去旁的铺子吃么?”
小伙计语塞:“这……”
“更何况,咱们明日能变得出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厚礼来赠客么?你当那么容易呢,两片嘴上下一碰便成事儿了?”康掌柜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看着还机灵,没成想也是个蠢货!”
小伙计不敢说话了。
康掌柜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也是他小瞧人家了。人家先前不动,哪儿是因为怕啊,反而没把他们这些人放眼里!
她用什么劳什子贵宾卡、存鱼限时抽签便将客人都尽可能地锁在了她铺子里,不仅自个挣得盆满钵满,也轻轻松松便破了他们的打压和围剿。
这种好点子,他铺子里的人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康掌柜不耐烦地把小二赶走了,继续唉声叹气。
***
大相国寺钟鼓西街,谢宅。
谢十一娘捧着自己抽来的两个娃娃,哼着《王相公休妻》中的唱段,去找家里管缝补拆改衣裳的绣娘,她要让绣娘为她的娃娃裁作两件衣裳!
沈记这小娃娃做得倒是模样俏生生的,圆头圆脑圆身子圆尾巴,她抽中的鲛人娃娃,尾巴是橙色的,可爱极了,但身上的衣裳太敷衍了,料子也不好,她要拿香云纱给娃娃做衣裳!
十一娘刚走到西北院专管衣裳的绣房门口,兴冲冲迈过门槛,便惊奇地发现九哥儿竟也在里面。
家中手艺最好的绣娘正将一件刚刚缝制好银线暗绣莲花的碧色直领对襟褙子挂在高高的架子上,拉着衣袖给他瞧。
九哥儿刚从书院休沐,怎么在这儿?十一娘先是一惊,之后目光便克制不住地落在那件衣裳上,许久不能挪开。
这衣裳绣得好美啊!罗纨似云,裁雾为裙一般,好似一下便将《楚辞》中那句“青云衣兮白霓裳”化字为实了。
不过……美则美矣,这衣裳是给谁的呢?
十一娘眨眨眼,又猛然喜悦起来:难道……这是阿兄特意为她准备的惊喜吗?
第56章 衣予情意
谢十一娘好奇地踏入绣房中。
孟夏日暖, 绣房中明窗净几,苇帘高高低低地卷起,绣架纵横罗列, 绣娘们围坐在绣架旁忙碌, 身边堆叠着许多衣料,成束的绣线,还有些剪子针插,脚下还摆着一个个装盛边角料的箩筐。
针声簌簌,人人都在忙, 唯独家中那位老绣娘被谢祁唤到身边,两人站在那桁竿前, 似在商议着什么。
屋子里铺了水磨青砖,谢十一娘走近悄然无声, 便也听见了自家阿兄将手虚虚地比在那衣裳的腰线上,耳根微红地轻声道:“只怕还要再收两寸……”
十一娘捧着与她一般圆润的绢人娃娃,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衣裳做得长又窄,显然不是给她的。但是家中的姊妹, 她已是个子最高大的了――她虽排行十一,但谢家三房加起来,拢共只有八个女孩儿长大成人。
除了比她大上几个月的十娘, 其他阿姊早都出嫁了。
二房的十二娘比她小一岁,三房的十三娘小两岁,连十娘的身量也比她更矮小得多, 所以这衣裳也不是做给她们的。十一娘又没有亲阿嫂, 若是隔房的婶娘们、嫂嫂们,更是不可能了。哪有侄儿或是小叔忽然与婶子、嫂子做衣裳的?那九哥儿只怕也得挨阿娘七七四十九顿毒打。
十一娘躲进柱子后头,眯起眼, 探出半个脑袋,暗自打量。
柱子边有个穿针引线的小绣娘困惑不解地抬头瞧了瞧,但十一娘转头“嘘”了她一声,她只好又忍着笑,低下头去绣手里的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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