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站起身,时安紧紧地扒住他的上臂。犹豫的拒绝即将出口,但很快,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梅赛德堡被打理得很漂亮。月色像是给庭院的草木披上了一层雪白的霜。
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果然很好,空气似乎都新鲜了不少。甚至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指挥莱安往哪个方向走,像是拥有了一台崭新的玩具。
“往东走一点,我想看月亮。”
“能再往上托一点吗?我想要那朵花。”
理直气壮的命令像是幼鸟的啾啾声,在耳边回响。
莱安忽然发现,时安和那些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黑发蜷曲,猫一般的双瞳如新生的嫩芽一样翠绿,脸上带着天真的神情,笑起来时全然不顾所谓的社交礼仪,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他从未这么接近过一个女孩。
她还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他许久没有动作,时安手上的花掉在了地上,“嗯?”
盔甲的缝隙已经被她塞满了采摘的鲜花。然而在前半个小时,她还在害怕面前的怪人会把她杀掉。时安不由得有些心虚。
莱安沉默地跪下,将她放在了膝盖上,时安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悠,风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
他将掉在地上的花捡了起来,替换了堵在关节处的百合,递到她的面前。
“送给你,时安小姐。”
庭院被打理得很好,藤蔓从罗马柱上垂下,刻意营造出野蛮生长的原始气息,静谧的月光洒在盔甲之上,仿佛也一同将冰冷的人形揉碎融入其中,并赐予他圣洁的光辉。
“比起我来说,您这样高贵美丽的淑女更值得它去衬托。”
时安讶异地说:“难不成,你是在讨好我吗?”
这情话说得也太僵硬了!
莱安羞愧地咳嗽了两声。
“什么嘛……那还是我摘的。”虽然这么说,时安悄悄地勾起了嘴角,从他手中接过了百合。
她的眼睛像是被吹皱的湖水,鲜活地泛起一点不属于梅赛德的春色。
第35章 盔甲
月色柔和, 时安轻嗅着百合的香气,终于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你不脱掉盔甲呢?”
莱安:“……这正是我要向你解释的。”
居然真的有难言之隐!时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故事, 并且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能从莱安这里听到最刺激的睡前故事。
“或许你之前有听到过我的传闻……”
时安诚实地摇头:“没有。”
她并不关心除了吃饭和看书以外的世界,各种各样带着一长串前缀的先生小姐只会让她头痛。况且侯爵夫人并不喜欢将她们这些情人带来的拖油瓶推向社交舞台,时安对外界称得上一无所知。
莱安反而松了口气:“没关系,这样是最好的。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但请您相信我, 我绝非是在玩笑。”
时安抓住从他关节处掉落的花, 重新怼进了头盔上的开孔, 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我也没把你的话当成玩笑呀。快点往下说吧。”
莱安顿时升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好像, 并不算乖巧的类型。
“……我成为公爵是在十八岁那年。”
那一年,梅赛德堡被邻国进犯, 老公爵的死亡让情况雪上加霜。无奈之下, 尚且稚嫩的继承人穿上了战甲。
时安安静下来, 小声问道:“但是你胜利了?”
“可以这样说,但是……”
他确实有些天赋,但在真实的战火席卷家园之时, 莱安还是无法力挽狂澜。他成功抵御了两次突袭,但在最后一次中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尖锐的箭矢穿透了盔甲,他的喉头涌现出一股血腥的气味,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滴下。眼球布满血丝, 视野中一片鲜红,视线所到之处, 同伴的尸体堆积如山。
父亲……母亲……他的家……
他不甘地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时安:“……”
“等等!没有了吗?!”
她几乎快要抓住莱安的胸甲摇动,尝试能否从他身上抖出更多的话。
莱安:“是的。这就是我生前全部的故事。”
“生前?”时安陷入了沉默, “你不会是想说,你其实不是活人,而是居住在盔甲里的幽灵吧?”
莱安叹气:“这样说也没错。”
再次醒来,他的意识已经存在这副盔甲之中了。被捅穿的位置完好无损,甲片新得发亮,凝结着霜雪和寒冰的气息。整件事像是一个离奇的传说,他偏偏成为了其中的主角。
“这件事被下了封口令,但最近领地里的谣言有些离谱,我不太方便露面,不得不寻找一个能为我打理领地的帮手。”
常年和书打交道,时安的接受能力非同寻常,甚至觉得盔甲幽灵这样的主角太过老套。
现在时下最流行的主角,可是长着八个头颅,同时拥有十一种异世界血脉的奇幻生物!
时安果断抓住了后半句的重点。
“所以……你想说的是,你需要一个帮手,而不是一个妻子?”时安歪着头,头发的一角翘起,像极了在观察情况的猫。
“是的,”莱安轻叹,“我无法原谅侯爵大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在您了解情况并且做出决定之前,我会保持分寸。如果您执意要走,我会安排车马送您回家。”
……
时安诡异地陷入了沉默。她忽然觉得自己出嫁前心酸的心路历程非常白痴。
“要是我将这件事说出去呢?”
“您会后悔这个决定的,”莱安的声音柔和,风将金属的腥味吹散,压在他头盔上的花又一次掉了下来,花香掺了冰冷的寒气,“您的头颅将成为散播谣言的最佳警告。”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斜,金属的寒气和腥味一起涌来,仿佛刨开血水捞出一城池的尸体,直接堆到了她的面前。
威压起了作用。
时安意识到,莱安是一个公爵,并不是她能够随意糊弄过去的人。
时安打了个哆嗦,小声说道:“好的,我不会的。”
可怕。怪不得安娜姐姐要悔婚。
像安娜那样的贵族小姐绝对会在这里疯掉的!没有温柔体贴的丈夫,没有奢靡铺张的晚宴,人生在撞上这副冷冰冰的盔甲之时已经看见了尽头……
不过对于时安来说刚刚好。
下一秒,她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但……泄密会有惩罚,那么保守秘密会有奖励吧!”
莱安无奈:“您想要什么?”
“图书馆!我要一座超级――超级大的图书馆!”时安兴奋地用手比划,“还要有好多好多书!”
她的伤脚又不小心踢到莱安,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嗷。
“总、总之,”时安带着泪坚强微笑,“没有图书馆就不干。”
莱安不可置信:“只要一座图书馆?您这是答应下来了吗?”
“干嘛,你还想耍赖吗?”时安生气地将花捏扁,“听清楚了哦,是要放满书的私人图书馆!”t
莱安:“我只是有点意外。当然可以,时安小姐。”
这样的话老师陪读都要安排上,还要一匹温驯的小马驹。他还不清楚时安之前上过什么课,还需要副官再去一趟,找侯爵讨要时安的上课记录……
时安完全想不到,莱安已经替她规划好了未来。每天都需要早起,课程从天文地理到她最讨厌的数学,还要被逼着学习马术和剑术。一切都是获得图书馆所要付出的代价。
现在她还不清楚未来水深火热的日子,只顾着一昧傻乐。
太好了!她终于有一座图书馆了!
家里的姐妹众多,为了一条裙子打破头的情况时常发生。时安从小就不挑,穿的都是其他姐妹穿剩下的衣服。她喜欢看书,在其他女孩子眼中毫无用处的书籍是她最大的宝藏。
不过时安的快乐只持续到了上床前。
赛琳娜替她换上合身的睡衣,帮助她坐到了床上。
空荡的房屋没有一丝人气,时安小得就像罐子里的一粒豆子,随时能被颠得东倒西歪。窗户外是横斜的松木,针一样的叶子像是女巫手中的道具,随时能扎碎玻璃,将时安的皮剥下挂在树梢。
赛琳娜没有注意到时安不安苍白的脸色,点燃了蜡烛。
树杈织成的鬼影更加阴森恐怖。
这时候,她无比怀念在侯爵宅邸那个破败的小房间。她怕黑的时候,奶妈就会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讲故事哄她入睡。
时安的性格被娇惯成这样,奶妈要付很大的责任。
时安犹豫着要不要叫住赛琳娜。女仆长看着还很年轻,只比她大一两岁的样子,告诉她自己怕黑的烦恼好像很丢脸……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赛琳娜带着她看不懂的微笑对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金属在走动中发出清脆的摩擦声,莱安高大的身躯停留在两尺之外。
“晚上好,时安――”
时安的发上还残留着水汽,她咬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我不想要图书馆了,我想要奶妈,”她又开始用那种眼泪汪汪的眼神看着莱安,“我只想要奶妈。”
如果可以的话,越少的人知道秘密越好。莱安并不希望“妻子”的女仆将这件事传播得到处都是,他的亲卫一个个找出来砍头也很麻烦。
但是时安的模样可怜至极,他无奈地做出了让步:“我会派人去接她的。如果她愿意来这里的话……”
时安发出欢呼声:“太好了!”
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伤员,差点在床上蹦来蹦去。
时安殷勤地说:“晚安公爵大人,祝您有一个好梦。上天保佑,您一定是这个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人,我一定会将您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要是您能愿意帮我付清书费我会更加感激……”
“我想,您可以同时实现两个愿望。”
时安猝不及防被幸福击晕,美得迷迷糊糊,梦里都是莱安在帮她搭图书馆。全身被盔甲包裹的骑士挖土搬砖砌墙,她和奶妈快乐地在花园中喝茶。
“奶妈,我们永远都会这么幸福!”时安身上是崭新的衣服,闪瞎人眼球的宝石戒指堆了满手,连牙齿上也镶了钻。
“小姐――!”
“时安小姐?”
荒唐的美梦被赛琳娜打碎。时安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顶着乱七八糟往外翘的发型,双眼无神地向上看去:“啊?”
“时安小姐,老师已经在书房等待了。”
哦原来是老师啊,那没事了,继续睡吧……
时安刚刚躺下,又马上弹起来:“老什么?”
“老师。您还有半个小时的梳洗和早餐时间。”
“老师?”
“公爵大人为您请的老师。今天的课表有写作和数学。”
时安:“……”
她被赛琳娜拉起来,换上衣服。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要上课啊!
噩耗突然降临。
时安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忽然,她抓住机会,带着瘸掉的脚往外跑,又被赛琳娜抓回来按在梳妆台前捣搓。因为屡屡想要往外跑,最后赛琳娜不得不将人像是犯人一样押进书房。
时安炸着毛被推了进去。
直到傍晚,进去前还活蹦乱跳试图逃跑的时安成为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见到莱安,她的眼睛里才出现了光亮。
时安被赛琳娜搀扶上前,还没等莱安开口,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
“上数学课的秃子讲了整整两个小时你的丰功伟绩,还要用那种微妙的语气问我‘殿下,您到底有没有准备好成为公爵夫人呢’,我只是上个数学课好吗?真的烦死了!我看他也不怎么会教书,做你身边的弄臣挺合适的。我非常抗议你的决定,如果还要我继续上课的话,请容许我拒绝。总之――”
“我要回家!”
莱安看了看手里的成绩单:“恐怕不行。时安小姐,现在已经不能毁约了。”
时安的写作成绩非常不错,但数学成绩是让人非常心惊肉跳的13,甚至还没及格。
莱安委婉说道:“也许,您身上有还尚未被发掘的潜力。”
时安面无表情,冷笑了一声:“那可能,你一辈子也看不到这些潜力在我身上大放光彩的时刻了。”
莱安头痛地把气鼓鼓的时安带到了已经清空的书房,“您似乎对我的做法有些不满。”
何止是不满。
时安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平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只是撑门面的花瓶是否接受过教育。
那双被盔甲覆盖的手轻轻合上了书本,他单膝跪在了时安面前,将她的手掌放在了手心:“除了这件事,其他我都可以让步。这是为了您的将来着想。”
如果抛去这身硬邦邦的装束,他完全是温文尔雅的贵族少爷典范。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用敬称,这样让我很不舒服,”时安勉强道:“对不起,我还是不喜欢学数学。”
照顾一个女孩子比想象的困难很多。
莱安尝试着降低自己的标准,慢慢等她成长,“我会调整你的课表。”
他的身体不太稳定。在那之后过了快十年,有时候他能听到甲片嘎吱嘎吱响的声音,迟来的死神似乎在一点点逼近。
出于一点点多余的好意,他将无父无母的时安笼罩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希望她纯洁的本性能在这座被寒冬笼罩的城池下永存。
在他仍旧能站立的时候,梅塞德无坚不摧。
副官敲门:“大人,有战报。”
莱安身上泄出一丝冰冷的杀意,像是能刮去人皮的风雪,让时安颤抖了一下。
他很快回过神,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没有任何痕迹的亲吻,“请见谅。”
莱安站起身,亲卫凑在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时安忽然听到了一声阴戾的嗤笑:“不知好歹。”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莱安依旧温柔地向她告别。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
时安竖起耳朵,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连忙拖着脚靠在窗边,小心从窗帘后往下看。
马蹄声响起,一匹乌黑的燃着蓝色烈焰的马冲了出来,它嘶鸣着抬起前腿,发出能够震动天地的啸声!
莱安翻身上马,重甲在光下镀了一层不详的煞气,华丽的浮雕闪烁着,胸前的乌鸦几乎要狰狞地拍打着翅膀飞出。郁蓝的斗篷垂在肩上,遮住了肩头的圆盾,猩红的里衬滚落,垂在小腿边。
此时的莱安与白天时截然不同,如血水冲洗稀释的夕阳落下红色,他的杀气浓得有些可怕,残忍得像是真正从死亡中游出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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