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有一个人吗?”她问那孩子。
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爸爸说要来接我。”
“进来吧。”她说:“我给你买点儿吃的。”
她给了他食物,还给了他衣服。他在冬日里穿得单薄,哪怕是在热带也会着凉。果不其然,他感冒了,格蕾塔不得不和酒店的工作人员联系,因为孩子不让他联系治安人员。他说他的爸爸在被追杀,听说是欠上了一大笔债。格蕾塔想在平静中等待,但她已伸出了手,只能管下去。
一开始以为只要一天,两三天过去,之后是好几周,孩子等的人一直都没来。
S和孩子很亲近,它像是将自己当成了人,而孩子则是它新的兄弟姐妹,也是它的玩具。它很喜欢摸孩子的脑袋,看上去向针鼠的刺一样往天上飞的头发,摸起来却很柔软,只要一点儿水就能让它乖巧地下垂。
孩子和她熟悉后,很久才开口,因为她和他一起看电影。他在温情的场面中也无动于衷,但在夜晚却说梦话,说他想见爸爸。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他对女性并不亲近,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处。格蕾塔用手帕擦掉S蹭到男孩脸上的饼干屑时,男孩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对她道谢。他过于有礼,超出年纪的成熟,只会叫人心疼。
整整三个月,孩子和格蕾塔在一起住了三个月。虽然一直在同一家酒店,但她以为他的家人不会再来,甚至打算让他留在她和S身边时,那个男人出现了。
跟随了她三个月的注视,来到了面前。
是格蕾塔先开了口:“您需要多少钱?”
男人愣了,拉着孩子的手,露出吃惊的神情:“你在说什么?”
“那,”格蕾塔说,“你是要我的命了。”
男人扬起眉头,没有说话。
“吃饭吧。”格蕾塔说:“我订了一家新开的餐厅,多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
16
不可思议的女人。
魔女,将世界掌握在手中的人。可她看上去,缺失了什么。
狗很讨厌,一口咬掉了他盘子里的肉。女人说狗平常不是这样的,甚尔觉得,这狗讨厌他。
大部分动物都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质,不是不搭理他,就是躲都来不及。这狗却要对他发动攻击,它明明很喜欢惠。
“我不知道,”格蕾塔说,“为什么你等了这么久。”
是啊,他本来早可以露面。起先他在观察,想找出弱点,女人却浑身都是破绽,他就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出手。
女人整天无所事事,没有能驱动她的存在。因而他打算以惠父亲的身份,接近女人。只要他想靠近一个女人,从没失败过,动手的机会肯定很快就会来。
可能,只是看着惠和她在一起时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这样下去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更换女人,惠总是被当成多余的。也有些是真心对惠好,但她们对他要求太多,他没法做到。
他的全部都给了另一个人,现在存在于世间的他只有行尸走肉。
“听说你是魔女,魔女能实现愿望。”他是来杀她的,他却这般坦诚。
“有些魔女可以,”格蕾塔摇头,“我不是那种魔女。”
“实现愿望要付出什么代价?”他说:“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格蕾塔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有一种特质,会令人将他注意。他拥有强健的身体,张狂的神情,可他的心,好像已经支离破碎了。格蕾塔知道,她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表情。是她在离开高专前的模样,她对着镜子细数着自己的痛苦,或许是没来由的,自她出生起就存在的。
“可以。”格蕾塔说:“但你会永远失去她。”
男人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地吃饭,孩子和狗倒是更有活力。吃完后他们去了植物园,热带的蕨类攀着墙壁,直达天顶,它将它们柔软的枝叶,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好似母亲抚摸着孩子的爱怜动作。
孩子仰头看着,长大了嘴。S非要格蕾塔将它抱在怀里,对男人做出笑容。男人动了下眉头,没有反应,转而去看孩子。
“好啊,”然后他对格蕾塔说,“我要去哪里找那个魔女。”
S狂叫,像是要打断格蕾塔,阻止她即将做出的决定。
“我……不能告诉你。”格蕾塔说。
话说出口,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为什么,凭什么,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扭转过去应当是全人类的愿望,她自己就这么做了,可她却不肯告知这男人魔术的秘密。
“我说我要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会说吗?”男人问。
格蕾塔摇头。
他们再次看着天空,手无法到达的地方。然后男人走了,带着孩子一起。格蕾塔看到S和孩子告别,它将爪子搭在他的肩上,格蕾塔以为它要亲吻孩子,S已放下爪子,只是尾巴扫了下孩子的腿。
“它要你珍重。”格蕾塔蹲下身,亲吻了孩子的额头:“再见。”
她不会再说永别。
人和今日擦肩而过的另一人或许就是永别,每日都在重复着的一件事,不用刻意提及。格蕾塔想要的是再一次的见面。
她没法战胜死亡,她能战胜的只有对死亡的恐惧。但只限定在这死亡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17
格蕾塔又一次搬家了,她在酒店留了一个房间,说不定哪天用得上。
她摊开了一张地图,让S选。它指到哪里,她就带它去哪儿。
她忘记了时间,等待不再痛苦,孤独不复存在。S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去到世界各地,无论世界是令她眼花缭乱,还是黯淡无光,S都会在。
它好像是星星,和她一起度过最黑的夜晚,也和她同时站在不会睡去的太阳下。
地图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叉,S不再柔软的爪子按住东京时,是2007年的9月。
第9章
18
格蕾塔在屋子里打转,拖鞋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嗒嗒作响,她像个老太太手背在身后,低着脑袋,苦思冥想,又猛地停下,看向面前满脸无辜的小狗。
“为什么,”她蹲下身,捏住它的脸左右摇摆,“你就非要去东京吗?”
小狗露出尖锐的牙齿,从喉咙里蹦出声音:“汪!”
19
才离开不久,一年还没过完,她的小狗竟然就想家了。当然可以拒绝,反正她是主人,就算带它去南极,它还是得照旧上船,去宇宙也一样。
格蕾塔还是买了去到东京的机票。只是为了确认情况,她对自己这么说,只是去看一眼。东京从来就不是她的家,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空乘说少有和S一样坐飞机还活力十足的小狗。格蕾塔睡下时它是醒着的,醒来后它还是睁着眼睛,乖巧地盘在她旁边的座位上。
小狗是真的很小,纵然它的外表会让人们将它划到大只的部分,也只有格蕾塔才知道当它的毛发全都打湿后,它会缩水到如今的三分之一。
一人一狗下了飞机,在机场等待大巴。S坐在她身旁,面对他人的夸赞颇为得意,它喜欢被人夸奖。它的耳朵动了动,忽然抬头看向一辆。双层巴士来到面前,S迈出轻快的步子,跳上了车。
不知不觉间,格蕾塔已默认S和人没区别,将它的判断当成事实。离开东京时她的行李只有一个手提箱,回到东京时也一样。她提着包跟在S后面上了车,买的是单间的卧票,她拥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用来装她和S刚刚好。
飞机是凌晨到的机场,格蕾塔睡了一觉,迎来午后的查票。她拉开门将票根递出去,被剪了一刀后送回来。
格蕾塔还是迷迷糊糊的,又翻了个身后才坐起,无意识地扫了眼票。她以为自己阅读汉字的能力出现问题,或者是眼花了,慢慢瞪大了眼睛,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转而看向她的小狗。
S坐在她身旁,坐在被撕碎了的零食袋堆里,像是个零食大王。
“这是怎么回事?”格蕾塔将票贴到它的眼前。
S眨了眨眼睛,歪了下可人的脑袋,咧开嘴。它吐着舌头,是犯错后装作无事发生的表情。
格蕾塔瞪着它,想发脾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S身后,落到车窗外。农田包围着低矮的房屋,天蓝到和在海上看到的一样。
大巴紧接着在山林间辗转,经过好几处中转站,格蕾塔每次想下车,小狗就在临开车前跑回车上,让她没时间将它抓下来。
最后一个中转点,小狗吃了甜滋滋的红薯,扒上格蕾塔的腿,要她摸它的脑袋和肚子。
这回它错过了车,一人一狗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城市。至少格蕾塔从没听过这座城市的名字,此刻才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
20
这不是格蕾塔第一次来到小镇上。一个镇子,意味着镇上的人们彼此认识,对于生人的到来只有排斥。
这天下起了暴雨,格蕾塔找到唯一一家号称旅馆的地方,得到了一间在漏雨的房间。她也能住在中转站里,但要让S在那儿呆一晚上,它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尝个遍。
S到底流着哈士奇的血统,那双天空般的蓝眸就是证明。因而它的精力也是其他小狗的多倍。它很爱撒娇,有时候不想走路,非要格蕾塔抱。若她不肯,它就直接躺在地上。
主人走了,别的小狗都会跟上来,但格蕾塔哪怕走出一个转角,S也不会动上半分,就像它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21
雨滴破损的屋檐上掉下来,坠进桶子里。小小的红色水桶只有安静等待着吞噬,直到灭亡的那刻。老板没有敲门就拉开了房门,S提前察觉到坐起身,格蕾塔才没有被吓一跳。
“请问有什么事?”她问。
“饭做好了。”老板说:“要不要送进来。”
“不用,我去外面吃。”
十张布满了划痕的小木桌,在发黄了的榻榻米上。格蕾塔坐在靠边的位置,没有拖鞋,S倒是从容地端坐在榻榻米上。
老板端来餐盘时,看了看狗,又看了看人。
“你们是从东京来的?”他问。
旅馆的登记簿上要写地点,格蕾塔写的是东京。
“是。”格蕾塔拿着她多要的碗,夹起菜问S要不要,给它装它想要吃的。
“是那个神社的人?”老板问。
格蕾塔不知道他在说什么,S却「汪」了一声,她失去了说话的时机。
老板在她旁边坐下,打满了褶皱的皮肤好似能盛满雨水,他看着格蕾塔,又转向没有遮挡的玻璃窗外:“第一个人死的时候,就在雨天,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也是。所以后来雨天,大家都不敢在晚上出门。”
是什么鬼故事?
一根魔芋咬在齿间,直接滑进了喉咙里。格蕾塔喝了口水,有些毛骨悚然。
不行不行不行,她什么都可以,就是害怕鬼故事。她只想听事实,不要听猜测。
“但大太阳天的晚上,也开始出事了。”老板起身:“失踪的人不是没有回来,就是死在山里。”他伸手一指:“那是最近一个人死掉的地方。”
旅馆外的山连成一片,格蕾塔将手搭在S身上睡觉。她一闭上眼睛,就有漆黑的事物朝她靠近,睁开眼睛,只看到S望着她的漂亮模样。
“不会有鬼吧,”她说,“真的不会有吧。”
S无声地看着她,伸出爪子按住她的肩膀。
格蕾塔拉过它的爪子,握在手里,放到唇前隔空吻了吻:“要是发生了什么,你可要保护我。”
“汪!”
21
有人牵着她的手,往前面走。什么都看不见,好像在漂浮,身体也要融化。
“不行噢,格蕾塔。”她另一个梦中的声音覆在她的耳边:“不能睡。”
“汪!”
S的声音还残存在脑袋里,格蕾塔睁开眼睛,白色的丝线缠住了她,房间不知去向,她在往下陷落。
一对又一对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的小狗就在一旁,要掉进柔软的洞窟里。
“幸好不是鬼。”格蕾塔的心跳得飞快,将眼前一切撕成了碎片。
22
夏末的雨很快就干了,残存的闷热,在人群中扩散。格蕾塔被当成了对他们有帮助的人,好不容易脱身,又被人拉到了一处屋子前。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上了年纪的夫人与中年的男子说。
他们用叙说秘密的语气对格蕾塔说话,就像孩子在对大人祈求着圣诞礼物。
已经暴露了,格蕾塔于是沿着楼梯往下。S走在她旁边,露出满不高兴的样子。
格蕾塔已经能看出它在生气。是为了什么?她站在笼前才知道。
抱在一起的两个女孩也要融为一体,她们的脸失去了应当有的模样,瑟瑟发抖,如同两只离开了母亲的小兽。
S对小孩一向有好感,格蕾塔猜测它是将自己也当成了他们的一员,而它则是所有小孩里最大的一个,它是所有人的哥哥,所以要保护其他孩子。
“这是什么?”格蕾塔问。
一男一女用方言对她说,这两个孩子是怪物。
就像旅店的老板打量着外来者,格蕾塔看着他们,又看向女孩们。她的手一挥,笼子在房间里飞散,撞上墙后便成了齑粉,簌簌地往下掉。
“你,你要干什么!”村民们叫道。
“她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格蕾塔说。
“不可能!”村民们对她述说这两个孩子的罪状,格蕾塔基本没听懂。
但她明白了两个孩子的否认。
“不管怎么说,都太过分了。”
小小的非智能机从女人的裤子口袋里飞到格蕾塔的掌心里,她要打电话,S一下跳起,将她手里的东西夺去,咬扁后吐到了地上。
它走到两个女孩身旁,站在她们的面前,朝格蕾塔晃了晃尾巴。
“你真的有这么喜欢小孩?”格蕾塔问:“明明对有自己的后代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S发出呼噜声,是在抗议她的说话方式。
“好吧。”格蕾塔走向它,朝两个女孩伸出手:“你们愿意和我走吗?”她看向S:“这种事,也要双向选择的吧——”
她还没说完,其中一个女孩就拉住了她。另一个女孩像是生怕被抛下,也攥住她的手指。
在闷热的夏季,她们的手却和在雨中淋了一晚上那样凉。
村民们发出抗议,格蕾塔让他们飞到一边。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和女孩们一样的伤口。
他们会有一段时间没法正常吃饭,但就像缺少痛苦的人生不会留下记忆一样,希望他们能记住这个教训。
23
还是要回东京,找个住处。格蕾塔已经通过电话交易买下了她长大的那座屋子,现在的问题在于两个女孩。
轿车驶过她的身边,在开过她后停下。
格蕾塔回头看去,做好了战斗或逃跑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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