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这沈氏,除了需要大婚那日她在高堂上受一杯茶,日后小两口成了婚过日子,谁会跟这儿的姨娘晨昏定省,幼薇中馈在握,更无需忌惮这么个玩意儿。
长阳王妃自诩已经很给了这沈氏面子了,好在她还算知些礼数的,但愿她安分守己,以后女主子的指缝儿里漏的,也尽够她吃足穿暖,一生无愁的了。
长阳王妃也敲打完了,便起身告辞。
沈栖鸢没有起身去送。
聊了许久,雨势似是大了一些。
先前还是雨丝风片,泷泷地敲击着瓦檐和竹簟。
到了长阳王妃要走时,已是滂沱大雨,间杂着雷鸣轰隆。
长阳王妃等着下人将伞擎开,嘴中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什么破天气,尽给人下绊!”
看着长阳王妃低头咒骂的模样,薛氏战战兢兢撑开了伞,为王妃庇护着,与韩氏两人一左一右地夹带着王妃,出门登车。
待上了马车,长阳王妃上身虽未曾沾湿,但衣裙下摆却洇染上了大团水渍,拎起来直重了好几斤,气得她倒仰。
往后倒着,想到沈氏倒好,待在屋子里不出来,也没个主人样儿,骂道:“我道是个多知书达理的人儿,原来也是个不识相的,怪道这伯府的风气败成了这样儿!时彧也不管管!”
韩氏解释道:“许是将军多年征战在外,无暇处理后院吧。”
长阳王妃哼了一声:“当年青田县主在的时候,广平伯府也没这么拿不出手,算是有些样子。没想到时震演了一辈子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临了糊涂得找了个不知尊卑的狐媚子,真是看走了眼了。”
韩氏还想再劝说王妃,也不必为了一个姨娘大动肝火。
那边长阳王妃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工作,一挥手道:“连个继室都不是,给她几分好脸色,看在幼薇面子上也就罢了,等成了婚,时彧知道把胳膊往那边拐就好。”
马车行驶在巷中,篷盖外风雨如晦,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着车顶,比雹子的破坏力尤甚,竟令人有几分胆战心惊来。
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伴随响亮的如重鼓般的雷声,一锤锤地砸下来,把人弄得更躁动不安了。
韩氏改了口:“王妃,这沈氏是翻不了什么浪花来的,不过,陛下虽下了旨,但时将军那边可能还没收到消息,要不要……”
其实要没这要命的鬼天气,长阳王妃是会教车夫调转方向转往京畿大营的。
但雨都下成这般狗模样了,怕是没等出城,整个长安城都要被淹没大半儿,别说人了,连马都寸步难行。
这时节还去时彧的大营里现什么眼,他一个臣子,面对圣旨还能违抗君命不成?
长阳王妃刻薄道:“用不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别说还有道圣旨压着,他个小毛孩子纵然再富神通,还能翻过天去——啊——”
话语未竟,伴随一道闪电炽亮的白光,马车被雷电劈中。
车中的三个女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轰一声巨响,仿佛将天地撕裂开来。
响声落地后,地面被雷电劈出了一个焦糊的洞。
马车被劈成两截倾翻在地,三个女人哀嚎着同时扑到了地上积压已经几寸深的污浊雨水里。
*
这场大雨持续到了夜里,依旧没有任何止歇的意思。
反而愈来愈汹涌。
瓦檐上的声音嘈杂得似刀枪斧钺兵戈相接,响得人惶惶不安。
画晴守在窗外,守着屋中的一豆灯火,和火光阑珊中静坐的人影。
好几次她想叩门,安抚沈娘子的情绪,但又觉得,自己人小不懂事,话说不到点子上,只会火上浇油罢了。
雨声如瀑,沈栖鸢坐在光焰照见的一隅,手边是装了两只半成品护膝的簸箕。
她的思绪便如同髹漆黄梨木灯台上的一盏油灯,摇摇晃晃。
似如水夜色之中的,一叶漂泊无依的小舟,颠簸着,甲板破了缝隙,水漫涌上来,浸得浑身冰凉。
孩子们的承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郎骑竹马来时许下的红叶之盟,几人轻信了?
而她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险些还真的信了,时彧会对自己好。
现实是不会允她半条出路的。
只有四面八方堵死,将她逼死在穷途末路里,这不公的命运,才算落下了款。
但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的滋味太难受,太可怕了,她不想第二次经历那种窒息的感觉。
就连乐营那样惨无天日的日子,她也捱过来了,从来没有想过死,现在更不应如此草率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伯爷当初允诺聘她为妾时,连带着一并许诺的,是他孑然一身,以后也不会续弦。士大夫一诺重于千钧,沈栖鸢信了。
可时彧还太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婚姻,他将来必定要成婚的。
这一日是来得太早了一些,但并不意味着沈栖鸢就不做准备。
她做不到对着大夫人伏低做小,与他人共事一夫。
沈栖鸢眺着烛台上时明时灭的灯火,心里一横,拿定了主意。
房间里有纸和笔,沈栖鸢铺开宣纸,在纸上留了一行字。
一天雨水浩荡,屋外垂珠如幕。
画晴守了多时不见沈娘子歇下,忍不住扒着窗纱,朝里唤道:“娘子,很晚了,再做工会伤眼睛的,少将军明日也不见得回来,您歇一歇吧。”
沈栖鸢的笔锋正游走于素白纸页上,闻言,狼毫顿了一下,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墨团。
是啊。时彧走之前说过,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他料理完营地的事,就会回来了。
圣旨赐婚,已经无可转圜,他是必娶长阳郡主的。
之前他说,等他回来,他们就行礼。
如何能当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做这种掌掴长阳王府的事?
她于时家,已是累赘,是负担。
留不得了。
沈栖鸢飞快书完信,将信纸折好压在铜貔貅镇纸下,推开了向北的一叶疏窗。
大雨似天穹饱酣淋漓的落墨,洋洋洒洒地落在大地这方宣纸上,长安坊市林立,万家灯火间,无处不是浮光灿烂的墨迹。
只是都城的年年灯火,早已,与她无关。
第27章
军营里何盘盘与全鸣桐接连拉练了十圈,浑身是汗,整个人都跑得脱了水。
两拨拥趸在插满了旌幡的校场旁,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一圈圈数着:“八圈儿、九圈儿、十圈儿……”
跑完了,何盘盘和全鸣桐两个人背靠背地瘫软在地,狗似的吐舌头,连连地呵气。
识相的赶紧递上了凉水,何盘盘接过来咕咚了一大口,拿起水瓢照着脑袋,给自己从上浇到下。
冰凉的井水冲刷着何盘盘的脑袋,飞溅到全鸣桐身上,全鸣桐吊着一条脱臼的胳膊,一股透心凉往里钻,龇牙咧嘴地叫唤了起来:“你还没消气?还要再打是不是?”
何盘盘哼了一声,没说话,将水瓢给他。
全鸣桐骄傲地看了一眼,拿过来,教人接满了水,坏心地往身后一倒。
冰凉的井水同样浇了何盘盘一身,两个人都被汗水与井水弄湿透了,互相报复着,不亦乐乎,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了那种必须不死不休的劲头。
可能跑得这十圈,把多余的力气消解掉了。
营帐里,时彧与秦沣正在议事。
秦沣与有荣焉地称赞道:“还是将军厉害,全鸣桐和何盘盘再也不闹了。哎,您说这是怎么个事?”
时彧道:“因为利益天然对立的人要的是公平,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如同太子和二皇子,帝心如果有所偏颇,两人就会发生争斗,朝臣如果结成党羽,两派就会互相敌视。”
秦沣以为有理,“所以陛下偏心二皇子,才引来太子的不满。不过太子殿下嘛……”
志大才疏。
这话秦沣死死地咽回了肚里,没敢说。
在时彧帐中待了片刻,秦沣了却一桩心事,忍不住打量起少将军来。
少将军红光满面,人逢喜事精神爽,秦沣好奇他和沈姨娘之间的故事。
但秦沣佯作还不知道,只道:“长阳王想招将军为婿,不知道有无这个机会。”
时彧凝眸向手中摊开的书简,断然回答:“没有。”
秦沣叹惋:“末将还以为,将军会想当这个乘龙快婿,毕竟郡马爷嘛,还能与陛下攀附上关系,说出去多有面儿。”
时彧终于从书简之间抬起了下颌,一双冷眸似川上寒雪,“秦沣!”
早就知道将军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靠着自己的军功挣来的,这点秦沣服气。
但让将军如此跳脚的,还是因为……
“将军有了心上人吧。”
“……”
被戳中,时彧微微怔愣,俊脸冒出了彤红的霞光。
他不大自然地躲避了秦沣目光的追寻探视,望向旁侧。
双手似乎也无力再拿起书册,噼啪着一声,竹简落在了案上。
秦沣玩味地笑了一笑:“那看来是末将猜中了。长阳郡主花容绮貌,出身高贵,不知道多少人想做她的郡马,将军如此不屑一顾,看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
时彧的脸颊红热着,叱了一声:“多嘴。”
秦沣道:“末将玩笑了。将军如果实在不放心家里,不如快马回去,看上一眼?”
“……”
又被戳中了,时彧的脸颊更红。
秦沣只知道将军是少年英才,却不知道,原来少将军这样的人物动了心,与最普通的凡夫俗子也并无区别。
“将军,您骑上您的乌云盖雪,快马加鞭地来回也不过两个时辰,赶在长安开市以前街上无人,您要怎么驰骋怎么驰骋,就和咱们在戈壁上突袭行军一样,不会耽搁什么的。”
这初初定情的男女就是不一样,像新婚的小夫妻,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等变作了老夫老妻,情况也就不同了。
将军现在是情到浓时上了头,秦沣表示可以理解,谁还没十八岁过呢?
想当年追随伯爷金戈铁马以前,他秦沣也算得上长安一风流美郎君,也曾少年知慕少艾,惹出些荒唐事来。虽前事已矣,但那股患得患失的滋味儿还没忘,心上人一刻不在眼前都不行,一刻不在都觉得她像是要跑了。
“营地里的事您也放心,这俩好不容易不打了,总能消停一阵,末将谨遵军令,再也不敢拉偏架了。”
难为他,经此一役,成长得这么快。
时彧把秦沣的话显然是听进去了,细细琢磨,认为大致可行。
不如等黄昏日落以后,长安闭市了,他再入城。
看她一眼,再回来。
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长安城积了尺深的水,今天水退了一些,但要想肆无忌惮地飞骑,恐怕还是不行。
故此应该笨鸟先飞,时彧撂下一句“明早回营”,便上外头马厩去找他的乌云盖雪去了。
秦沣望向被少将军大掌掀翻、不断飘动的帘门,摸了摸自个儿光滑水亮的脑门,道:“真走啊?他还急了,好像老婆果真跑了一样。”
时彧驾乘快马赶回家里时,已是酉时正刻,夜色浓酽。
以往回家,都没像今日这般……近乡情怯。
是因为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家里有人在等着自己么?
时彧的胸口像是揣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他惴惴地下了马,不理任何人的迎接,径直大步流星地赶到波月阁。
“栖鸢!”
站在垂花的月洞门前,月光正拂弄着满墙花影,少年忍住羞涩,大声地唤沈栖鸢的名字。
波月阁内唯有一波浸在庭下空明积水里的凉月,无一声回应。
时彧有点惊讶,沈氏一向睡得早,难道早就已经歇下了?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今晚会突然杀回来。
伯府的几个下人,都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少将军到了波月阁,拉不住也叫不住。
时彧那双长得过分的腿跨两步就进了院子,在开满雪色茑萝花的院落没耽搁几步,便上了青阶。
“栖鸢,”时彧推开门,望向屋内,再一次呼唤她的名,“栖鸢。”
屋内仍然没有应答。
“栖鸢。栖鸢。”
急切地唤了一声又一声,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他满腹疑惑。
从门外寻到波月阁,从庭园院落摸索到寝房,时彧已经到了内寝,但依旧空无一人,哪里有沈栖鸢的影子?
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了?
她一向不出门的,是去了哪儿?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长安连着几座坊市都被雨水淹没了,她一个柔弱女子,又能往哪里去?
莫不是上别院去了?
只是又没听说,她在府中除了画晴以外,与别的谁交情好,值得大半夜的去别院。
时彧沉了口气,扭头唤画晴。
画晴被吓得肝胆俱裂,慌乱地从外间四只脚着地地爬进来。
一颗心噗通地跳,唇瓣轻颤。
见了少将军,还没说话就先跪下来。
时彧惊怔:“你在?”
画晴在,沈栖鸢却不在。
时彧反应过来,怒道:“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沈娘子的么?”
画晴哆哆嗦嗦,口齿不清地哭着说道:“沈娘子,沈娘子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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