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宫里眉来眼去,被主上发现了,就得看吃不吃得消一顿好打。
时彧这是在悬崖走索啊。
沈栖鸢与绮弦已经到了掖幽庭,依照聂桑的说法寻到了东三阁。
那里果然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为了没人打叶子牌三缺一而发愁。
她们身上破破烂烂,捉襟见肘,但眼睛却清亮似水,不像是发疯有病的人。
绮弦一见到码好的叶子牌便走不动道儿,没交谈几句,一局已经开了。
沈栖鸢坐到绮弦身旁。
一个看起来不拘小节的疯女人,将一条腿抬起来,架在板凳上,嘴里叼着一枚铜钱,对沈栖鸢不怀好意地道:“看牌可以,先说好,观牌不语真君子,谁出老千,可别想带一文钱离开这里。”
绮弦握了一手牌,哼道:“我的牌品你们放心。”
沈栖鸢不知道玩叶子牌是什么规则,看得云里雾里。
好在她这个人有一个非常强大的长处,便是耐心。
除了对时彧。
时彧呢,远远坐在西三阁的屋顶上,懒洋洋地沐浴着仲秋的日光。
西风吹拂丹松树,红叶蓁蓁,似吐火喷霞。
时彧半眯着眸瞧见一群女人打牌,真够无聊,沈栖鸢居然能专心地看她们打了一个时辰。
绮弦的确牌品好,牌技也好,手气更是没话说,整整一个时辰下来,她已经赢了不少铜板了。
几个疯女人输得急眼,吐气嘶嘶的,汗水流了满脸。
一个疯女人,打牌前还沾沾自喜,说自己今天抢到了一个财神位,招财进宝,一定手手顺。
谁知打到一半,她输得最惨,这会儿已经汗如雨下。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来,往自己脸上揩汗珠。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身上只有破烂的衣衫,连布衣短褐都称不上,这块帕子却十分精致,尽管年岁久远了,这个女人也不爱干净,几乎没怎么将帕子清洗过,这条帕子早已色泽暗沉。
但沈栖鸢蓦地视线定住,脱口而出:“这块帕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疯女人一愣,看了眼手里的帕子,嘴里龇出牙花子,把帕子摇了摇:“你要啊?给你了,五吊钱。”
沈栖鸢二话不说便掏钱。
直把绮弦都看傻了,算牌的空隙里劝阻了一句:“姊姊你要哪个做什么?那不值钱的!”
时彧也看到沈栖鸢掏出了钱袋,向疯女人买了一块帕子,原本仰躺在屋顶的他也坐了起来。
沈栖鸢不是傻子,她知道太后并非善类,一直留在蓬莱殿伺候,时彧猜测她有了别的目的,这些日子以来,他虽不曾上前叫破她,但一直暗中观察她的动静。
五吊钱买了一块破帕子?
以沈栖鸢的绣工,她要什么样的帕子都有,何须买这么块连当抹布用不上的破布。
沈栖鸢得了帕子,将那条帕子左右对光看了几眼,目光虽沉静自如,胸口心血却沸腾起来。
不错的,这帕子是蚕丝绫锦,虽褪了光泽,但触感还在,一摸便知。
帕子上绣的是一只老虎,用的技法,是掏花绣。
沈栖鸢十二岁初次见识掏花绣,以她的能力和悟性,这门技法却怎么样都学不会。
师父说,这是宫中不外传的秘技,十分考验绣娘的手上功夫,不稳不沉的女娘,不得内法,不可能学会这掏花绣,就连她出自尚服局,这门功夫也能摸到其形,而无其神。
师父告诫她:“滟滟,以你的聪慧,将来也可能自己摸索出新的路子,或者仅凭自己便能攻克这种绣法,但技不外传,自有它的道理,你莫展示于人前,恐天降祸端。”
沈栖鸢一直谨记。
师父的叮嘱一点也没错。掏花绣这门技法,通常只用来做线条繁复的大绣,陛下的龙袍,以及所用的圣旨上,就是用掏花绣攒成的纹理。
再有,便是在两国邦交中,大业赠出的国礼均为最高规制,便有可能在丝绸绫罗这类国礼上出现掏花绣。
寻常百姓人家,就算真的学去了这种绣工也不能用,因为这是僭越逾制。
阿耶的遗骸被收敛时,已经破败不堪,伯爷从他的身上,带回了当年调令阿耶的圣旨。
圣旨上用的仿制掏花绣,虽看似缎面平整光泽度都相差仿佛,但只要上手一摸就可以知道,那手感不同,做工之人投机取巧,有掏花绣的底子,但却绝不是正统。
当时的沈栖鸢并未多想。
直到,在尚书令府做客时,她有幸见到了尚书令府供奉的真圣旨。
她好奇地走上去,看到了圣旨上的祥云瑞鹤纹,那一板一眼的扎实绣工,生狠地冲击了沈栖鸢的眼膜。
从那一刻开始,她心里的怀疑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阿耶是被冤枉的,当年是有人矫诏,调虎离山,为了铲除异己,构陷他通敌叛国,将他射杀在城外,好死无对证。
阿耶不是叛臣,他是忠臣。
因为征战戍守在外,阿耶连年不在府中,沈栖鸢从记事起一年也只能与他见到几回面,她不了解战事,也不了解阿耶在外的为人。
他们说,他是罪人,是叛国的逆臣,她无可辩驳。
因为那时,她没有一点证据。
沈栖鸢忙抬眸问那个疯女人:“你告诉我,这块帕子你是从何得来?”
疯女人翘着脚指头,忙着打牌,似乎根本无暇理会沈栖鸢的盘问。
绮弦又赢了一把,那疯女人已经没有铜板给了,她尴尬地戳在那儿,想说不打了,绮弦定定地道:“我姊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不算你钱。”
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疯女人露出牙花傻乐了一会儿,十分骄傲地对沈栖鸢拍了拍胸脯:“我的。”
这块帕子用的蚕丝绫锦,虽然珍贵,但宫中不乏这种好物,她当年侍主能得到这块绫锦作为赏赐,也是有可能的。
但相比绫锦,这条帕子上更珍贵的,仍是不外传的掏花绣,用严实细密、穿花往复的手法,绣的这头呼之欲出的猛虎,一看便知做工之人功底非凡,贵比国手。
这个疯女人以前是个绣娘,毫无疑问。
沈栖鸢捧着帕子,缓声问道:“你自己绣的?”
疯女人的眼珠转了转。
沈栖鸢怕她看出端倪,笑了下,感叹道:“你手艺真好。我学了许多年刺绣,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工。”
疯女人又输了一把。
在绮弦的目光逼视之下,她皱起眉宇,回答:“这是掏花绣。”
绮弦也不懂掏花绣,只是看到琴师姊姊在意,就拼命赢牌,帮着姊姊问。
沈栖鸢道:“我也听说过这种绣法,听说是宫廷御绣,不能外传的。看来姊姊您以前,也是天分高超的绣娘,这头猛虎绣得栩栩如生,很精致。”
疯女人皱起了眉毛:“都是跟我师父学的,当年师父带了二十几名弟子,个个都会。”
沈栖鸢疑惑:“不知道您的师父是……”
疯女人盯住沈栖鸢:“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她虎视眈眈,兴许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这个从外面来的女官,似乎对掏花绣格外地感兴趣。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疯女人一把抓住了那张帕子,从沈栖鸢的怀里扯了回来,沈栖鸢没有抱住帕子,正想要回时,疯女人将沈栖鸢给她的五吊钱全扔了回去。
“不要了!不打了!你们走!”
她掀了桌,说什么也不肯再打。
叶子牌散落得俯拾皆是,绮弦也生气了,“这把还没打完呢,你又要输了,还我铜板。”
疯女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怒起来拿着叶子牌就要砸人。
绮弦不甘示弱,跳上了板凳,双方之间的战役一触即发。
屋顶上的时彧这时剑都出鞘一半了。
沈栖鸢拦腰抱住绮弦,将人往回拽,“不打了。绮弦,不要动手。”
她们摸到掖幽庭来打叶子牌这件事终归不光彩,如果被教习抓住,还会引起一顿申斥。
绮弦只好作罢,哼了两声,朝疯女人扮个鬼脸,勉强算出了口气,才被沈栖鸢拉出了掖幽庭。
一路上绮弦还在破口大骂。
沈栖鸢心潮起伏,久久难平。
宫里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沈栖鸢打听过尚服局的一些事,但均没有得到关于掏花绣的讯息。听师父说过,掏花绣的技法来源于宫廷,首创于二十年前,后来便一直为天子御用。
莫非,那个疯女人正是掏花绣开山始祖的传人。
听她的说法,她还有一批同门师姊妹,也许那道假传的圣旨就是出自她们当中一人之手,只是她技艺不精,没有师父留下的底蕴,多了些旁门左道的钻营,自诩能瞒过众人。
却无法骗过,像沈栖鸢这样从小学绣,绣工已臻入化境的人。
关于圣旨有问题的可能,沈栖鸢谁也没告诉,连当时隐约觉得不对,也没有告诉过伯爷。
这是一件极有可能引火烧身的事,如果她揣测有误,就是授人以柄,最后她将身首异处,更会连累广平伯府。
以前,她不希望伯爷涉险,今日,她同样也不希望时彧犯难。
这是沈家的冤情,沈家的劫难。
她入宫来,就是要找到那个当初造假的绣娘作证。
现在终于摸到了一点头绪。
太后近旁女官的身份,能更好地帮助她在禁中行走。
沈栖鸢打算入夜之后,再潜回掖幽庭。
幸而掖幽庭没大打出手,时彧从屋顶上下来,扫视了一圈那几个疯女人。
那个夺回了帕子的女人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身体不停地起伏,一张脸白得瘆人,两侧的疯女人都在收拾地面的叶子牌。
方才险些为了一场叶子牌就大打出手,时彧以为是疯女人输急眼了,现在看,似乎更像是沈栖鸢同她多说了什么话。
这个疯女人的状态很不对,她双眼木然,写满了惊恐之色,脸上褪尽了血气,看不见一丝血色。
也许是他想多了,疯女人,疯有疯的道理。
千牛卫还要要务处理,他脱离队伍太久了。
时彧打算晚上再来探个情况。
回到聆音阁,绮弦把赢来铜板扔到桌上,和聂桑她们瘪嘴:“我再也不和她们打牌了!”
聂桑好奇:“你输了?”
“怎么可能!”被质疑了牌技的绮弦跳脚道,“她们哪是我的对手,我今天手气可佳,将她赢得裤衩子都不剩了,我是气她们玩不起,输了赖账,还想打人。刚开始还挺正常的,等打完了才发现,那几个人真是疯子,我再也不和疯子打牌了,要不是琴师姊姊拉着我,我非要和她们干起来不可。”
聂桑笑话道:“以一敌三你也行?琴师姊姊是斯文人,可不会帮架。”
说到这,看到琴师姊姊被抢走了帕子之后似有些微沮丧,绮弦安抚道:“姊姊,你别伤心,你喜欢那条破帕子,我给你买十条来,就那条帕子,也没甚么了不起!”
沈栖鸢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沮丧,她满怀期望:“你们知道那个疯女人是谁么?”
聂桑想了下,道:“东三阁的那几个?我知道一个,她原是司绣的女官,陛下的许多袍服都是出自她们尚服局司绣的女官,后来听说她嗜赌成性,被罚去了掖幽庭,接着人就疯了。不过她疯疯癫癫的,也就是嚷嚷打牌的事,别的倒从没出格。”
沈栖鸢追问道:“那现在司绣的女官是谁?”
聂桑道:“是她的同门师姊妹白女史。她们这一批人,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绣法大差不差,不过功底就各有不同了。早几年,白女史有两个同门进了东宫,跟了太子,对了,这个疯女人,就是其中一个的妹妹。”
几个乐师都好奇地问她:“聂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聂桑寻了一块软枕,向梨花木太师椅挨靠着,玉手拈起一颗葡萄,略带骄傲地道:“我比你们入宫都早,人脉更多,这些小道消息,我也是听人讲的。你们大概也听过,不过没我这种过耳不忘的本事,不记得了。”
女孩子们都把这当作一个宫廷八卦来听,没人在意真假,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对。
唯有沈栖鸢,望着西窗逐渐沉坠下去的似火红日,在暮色逐渐拉上帘幔,笼罩大地之时,心中轻念了两个字:
太子。
入夜以后,南门掖幽庭突然走了水,整座楼阁顷刻间都陷入了熊熊烈火的包围之中。
第38章
掖幽庭晚间向来是热闹的,今夜却分外宁静。
月上宫阙,一乾银晖似水。
沈栖鸢提着一盏长杆宫灯出了聆音阁,一路向南,弯腰拎住迤逦垂地的梨花素雪裙袂,护着火焰,轻快地掠过御河上窄窄的浮桥,从人迹罕至的狭长幽径,溜入了掖幽庭。
东三阁的房间大部分上了锁,沈栖鸢循着白天的记忆,来到疯女人的住所,抬起手,笃笃笃叩击门扉。
里头起初无人,沈栖鸢敲了几下之后,屋内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沈栖鸢心下暗自放松,原来对方也还没睡,她没走空。
“吱呀”一声,门从中间被拉开了,露出身着单衣正打算就寝的疯女人,疯女人一眼望见了沈栖鸢。
这个笼着面纱的女子,是白日见过的那位,来打叶子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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