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疑惑迎刃而解,沈栖鸢她,真是厉害。
时彧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那女子却来轻轻嘲他,又带点爱怜意味:“熠郎,你实在可爱。”
少年的面容红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一向正经的女子调戏了,实在是出人意料,难以自持。
沈栖鸢只是心之所至,有感而发而已,在她心里,时彧的确是可爱的小郎君。
她温柔地倚在时彧的怀中,手慢慢落向他腰间的蹀躞带,那银质的锁带触着有些硌手,硬邦邦的手感不佳,无意中碰了一下便缩回。
时彧却以为这又是某一种调戏,于是往回搂住沈栖鸢,将人一下压在了榻上。
沈栖鸢落在一方软枕之上,逆着此时寡淡的天光,看向上方少年如刀削斧斫般凌厉的轮廓,情难自已,再一次伸手触碰了少年的眉骨。
眉骨微微外凸,抚上去并不平整。
沈栖鸢仰起雪颈,在时彧垂下目光之时,轻轻吻了下他的薄唇。
“我如今也终于知晓,熠郎为何不爱长安了。”
他不接受骠骑金印,也不喜欢长安,沈栖鸢以前不懂,现在,她也体会了几分。
父亲大仇得报,沈家沉冤得雪。
从前的旧宅也早已化作一片灰烬,新修的宅邸,也是赐予他人作用,不再属于她。
整个长安真正属于她的,唯独时彧。
然而时彧不爱长安。
她思前想后,在时彧目光变得震愕之际,她环住了少年的腰,将他压下一些,与他静静相拥。
暮光笼罩的一刻,时彧听到怀中女子笃笃的心跳,还有她那永远绵柔而坚韧的声音。
“熠郎,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潞州,去广陵,或是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好。我不在乎人言可畏,只想你快活。”
那道声音一经落下,便顷刻间化作无数雨水,潮气将时彧包围,浸润了他的眉梢眼尾。
少年胸口火热,终再难忍地吻上了沈栖鸢。
余年有幸,得卿栖鸢。
他们这对无父无母、只能相濡以沫的孤魂,因彼此而补缺了最后一块残魄,不再心怀计较,亦不再患得患失。
“你待我真好。”
时彧的心中酸胀,眼眶也蓦地红了一些。
沈栖鸢怎会知道她这句话让时彧动容至此,仿佛他为此期盼了百年一样,一时睖睁不解间,时彧脱掉了她的衣裙。
色授魂与,心醉神驰。
又是一夜良宵苦短,一场春情难休。
第61章 大婚
天光初明,寝房内,帷帐被规整地收拢于金钩上。
沈栖鸢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来瞧,只见自己栖于波月阁。
昨夜里的记忆停顿在入睡的那一刻,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身在亭松园的书房,在那张铺满了书香墨气的榻上,与时彧相拥抵足而眠。
而此刻,她却睡在波月阁。
时彧半夜将她抱回来了吗?
除此之外,好像再无别的可能了。
波月阁的陈设布局沿袭了青田县主在世时的模样,素雅清贵,装饰简朴,而眼下,她头顶的帐子竟更换成了喜色。
绯红罗帐被打起,露出一线熹微的晨光,照着沈栖鸢惺忪朦胧的眼。
到了时辰了,伯府里所有的女婢都鱼贯而入,或手捧巾栉,或奉有盥盆,再有的,便是取来了所有华贵的头面,耳珰、臂钏、腰环禁步等物。
样样奢华,件件簇新。
婆子将腰挽着,甩着帕子催促:“还不快,赶紧点儿,替新夫人扮起来!”
“是。”
女婢们一同回应,声调清脆,如吴侬软语,听得沈栖鸢头也昏昏,心也漾漾。
实在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接着自己的双臂便被两名婢女一左一右地抬了起来,素色绸面的寝衣被件件剥落,摊于地上,露出女子姣好曼妙的身形、光洁柔软的肌肤。
沈栖鸢不惯如此,羞怯婉约的脸蛋泛出了薄薄的粉雾。
“快看呐,”那婆子怪叫起来,两只眼睛冒光,“你们看新夫人的脸蛋,哪里还需上什么胭脂,真个比那胭脂还红!”
一众婢女都吃吃笑起来,独留沈栖鸢一人,恨不得寻一处地缝钻进去。
恰巧画晴来送胭脂,沈栖鸢总算叫住了她,“画晴,这,这怎么回事?”
画晴捧着胭脂,将物事都放在镜台上,闻言,回眸一笑,掩唇道:“夫人睡迷糊了,今日可是您的大婚之日。少将军特意交代过的,要把夫人打扮得风风光光的,一会儿还要巡城去呢。”
“这……”
沈栖鸢呆滞地望向那面落地镜。
红艳灼眼的嫁衣犹如绯色的云瀑般一泻垂地,将身缭绕出六尺彤雾。
镜中的女子正目光惊怔,颜色酡红,发如乌木,眸含水汽,一整个迷蒙困顿的状态。
今日,居然是成婚的日子。
她真是睡迷糊了,竟然都忘了。
也许是近来太过疲累了,怪时彧折腾得紧,如此一想,耳颊上的羞红颜色便又深了几分。
女婢们做事有条不紊的,将沈栖鸢的嫁衣穿上,便送她入座,七手八脚地开始替她上妆。
那顶华贵灿烂的珠冠,是用黄金打成,衔了十七八粒珍珠和火珊瑚,镂刻成偏凤、牡丹、桃花的形,两侧垂下挂珠步摇,珠子颗颗莹润饱满,光泽鲜亮。
梳妆便用去了整整一个时辰,繁复的嫁娘服饰落在身上,沉甸甸的。
好在沈栖鸢腰如约素,如此宽厚的衣衫压肩亦不显臃肿,只是步态便没法再轻盈了,还得由两名婢女搀扶着,方才得以出去。
一出波月阁,满园披红挂绿,喜气冲眼。
园中立了数人,都是前来观礼的亲朋。
但奇怪的是,不曾见到柏姊姊,沈栖鸢心下既疑惑,又失落。
那些举酒畅饮的人中,徐徐走来了时彧。
沈栖鸢挑开眼前一行细密的珠帘,窥见今日同样身着盛装的少年男子。
他往日只喜欢穿一身利落的武将短打,腰缠蹀躞,收束袖口,发攒马尾,永远清清爽爽,似一竿临风不折的翠竹,青嫩得能掐出水而来,看着便觉得英气又可爱。
今天的时彧,却是一袭宽袖极地大红喜袍,圆领襕衫,腰间用一宽阔金玉鞶带所拦,足下蹬一双玄色长靴,倜傥风流,宛似年少登科、春风得意的士大夫,是长安最风流的翩翩佳郎。
那一头墨般的长发,也仔细地梳成了发髻,用一紫金冠冕束握。
双眼如星,双唇施朱,一抹酒色在俊逸出挑的脸上蔓延开来,仿佛话本中烧尾宴上器宇不凡的探花,便算是用上“漂亮”二字来形容,沈栖鸢以为,也当得。
她的心再一次被抛上了九霄,在那团脚下沾不到一点实地的飘飘欲仙里,时彧将匏尊递给刘洪,让刘洪处置掉,一步跨了上来,伸出手,掌心交给沈栖鸢。
“卜筮相合,阴阳相济,值此良辰,时彧与栖鸢将缔红叶之盟,立白首之约,终年不负,琴瑟永谐。”
时彧低低念道。
沈栖鸢脸颊发烫,将手滑入时彧的掌心,任由时彧握住,带着她,在一群人的瞩目和笑闹声中,登上了巡游长安的花车。
她不明白,长安的婚典好像没有这种习俗,这好像,是时彧自创的。
而这花车,三面都透风,实在一点掩蔽都没有,时彧也不曾骑马,而是与她一同坐入了花车,仿佛怕她中途跳车似的,他的手掌稳固地牵着她,握着她,不许她松开。
沈栖鸢万分紧张:“我们,这是要……”
花车启动,驶向长安。
时彧目视前方,手抓得更紧:“当然是昭告天下,我们即将结为夫妇。”
沈栖鸢心神一动,心想着,如此大张旗鼓,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议论和揣度。
但她不想白白让时彧的计划落空,婉转道:“那府上还有宾客呢,你……”
时彧仿佛早已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回答:“刘洪会招待他们入席,放心,我这车很快的,今日北衙开道,贺我时彧新婚,长安城内畅行无阻,等到他们吃完席,我们便已经回去了。”
他一定要在长安城内摆上三天的席面,让天下人都眼睁睁看着他,成这个婚。
他就是要举世瞩目,让所有人都知晓,沈栖鸢是时彧的结发之妻,骂他离经叛道,骂他道德沦丧,骂他行如猪狗,无妨,他们只能干骂着,却没有半分能力阻止。
时彧喜欢这种操控一切,让别人看不惯,却又无计可施的感觉。
就如同在战场上,那些北戎人也曾对着他骂干了嗓子,骂到最后,仍然偃旗息鼓,被他打得血流成河,没有还手的余地。
沈栖鸢没有明白时彧的想法,当花车在时彧部曲的陪同下,声势浩大地驶出这条深巷,走向长安的主街时,那街道两侧已聚拢了无数长安百姓。
白眼示之,唾沫啐之,更夹杂无数议论声。
“真是伤风败俗,大业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人……”
“刑不上大夫,礼法教条都是给普通老百姓准备的,有权有势的就不用守吗?”
“光天化日,一点都不害臊!这姨娘和儿子搅在一起,不伦不类,有伤风化……”
一道道难听的声音冲入耳膜,刺耳到沈栖鸢都不忍再停留。
在乐营时,再难听的话她都听过。
但他们攻讦时彧的时候,沈栖鸢还是会难受。
他是大业最出色的将军,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奔波在疆场上,大败北戎,迎回了和亲公主的尸骨,签订了让北戎退兵休战,远走北海的盟约。那个时候,他还是他们交口称赞的英雄。
英雄,不过婚姻自专,就要忍受如此唾骂吗?
为什么?
被时彧握住的那只皓腕细细地颤抖。
沈栖鸢很想辩解,不是那样。
或许一开始,她的确曾把自己视作过时彧的姨娘,可在那个少年叫破她的想法之后,她便再也不敢了,连她自己都深知,在那时,她从未真正踏入过时家的大门。
时彧握住了她的手,那股稳固的力量,也制止了她的举动,沈栖鸢侧目,时彧终于也偏过眸。
“阿鸢,你怕不怕?”
沈栖鸢一点儿也不害怕。
其实她心中那叛逆的火焰早已熊熊。
做一点与举世为敌的事,竟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快意。
她唯独在意的不过是时彧。
但又想到,他们就要离开长安,在离开长安之前,能看到这番盛景,在所有人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记忆,大抵,也不枉了。
不枉来这一遭。
如此想来居然也感到了一丝坦然,格外自在。
从前,沈栖鸢在琴技一道上追逐平和中正的技法,和物我两忘的境界,可她的琴始终差了青田县主一点儿,这一点,便是在心境上。
能教养出时彧这种孩子,青田县主应该,也是个心性洒脱,从来不会以心为形役的潇洒女子吧。
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拿别人的看法来惩罚自己,面对内心最真实的欲望,不必掩饰,也很好。
沈栖鸢摇了下头:“很多时候,我都比现在要怕,伯爷战死的时候,我怕我无所依从,离开时家的时候,我怕我无处可去,后来,你又上战场的时候,我怕……我失去你。熠郎,这么多可怕、让我害怕的事情我都经历了,现在再看,一点人言,又何足畏惧。我想与你并肩一道的决心,能攻克世间万千阻隔。我不怕了。”
时彧勾唇:“我今天带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以后,不论我们离开长安前往何处,流言蜚语都将伴随我们终身。我没有能力让你一辈子都听不见这些话,除非将你关起来,但我不想那么做。我知道,你远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脆弱,你是个刚强的小娘子。与其一生藏头露尾,不敢张扬于人前,不如向全天下宣告,我们就是要做明媒正娶的夫妻,谁也没有权利阻止。”
沈栖鸢悍然道:“对。”
时彧与她十指相扣,修长的五指滑入沈栖鸢掌纹之间。
花车驶向长安的腹地。
沿途的议论声仍在耳畔不停地响起。
但已无关紧要。
前路漫漫,亦灿灿。
赤金色的日光恢弘地朗照大地,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
这对风头浪尖的男女,也只是天下万千有情人之中的一对。
终于一个声音,从那喧哗的质疑声中,如同一溪清流涌出。
“我倒是觉得,时将军问心无愧,带着他的夫人如此公然反叛教条,宣告天下,是一件很厉害很了不起的事哎!”
一个少女,嗓音脆生生的,对身旁的少年道。
“以后我也要这样巡街。阿兄,你娶我的时候,也要这样。”
她伸出胳膊肘,捅了捅身旁少年的胸腹。
那少年轻咳一声,捂住了她的唇瓣。
“同你说过了,你要是别叫我‘阿兄’,我心里那关早就过了,何必还有那多周折。”
女孩子颇有不甘,抓掉他的手。
“可人家从小叫习惯了嘛。”
“那也不可。从小如此,也要改。”
“时将军就不会这样,说到底,你就是个胆小鬼!”
女郎拨开人潮,朝外面奔跑而去,一双乌黑靓丽的辫子荡漾在柔和的暖风里。
少年无可奈何,只有握着她才买的糖兔儿追去。
有看客感到万分稀奇,指着追逐着一对少年男女。
“刚刚那是谁?”
“是李工部家以前收养过的两个孩子,都早已经认祖归宗了,听说,两家也在议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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