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十袋全部弄完,估计得半个月。
这是涂芩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三月的天,外头春寒料峭,仓库里头开着地暖却又闷又热,谢斋舲在里头待了大半天,腰都没有直起来过。
他耐心好到出奇,进入工作状态以后仿佛整个人都和世界脱离了,静得可怕。
但是……
涂芩把脑子里的制陶流程清空,绕回到最初的脑回路。
他到底在为了什么道歉?因为不小心触碰到她道歉?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就是故意碰的,先碰了头发再碰了耳朵。
那就是因为故意碰她道歉?
那就是真的有病了。
涂芩翻了个身,拿出手机,时间不算太晚,她在想要不直接问问他,反正是他先开的头。
但是……
涂芩又把手机放下。
她想要问出什么答案?
她是不是隐隐在害怕,谢斋舲的抱歉,是在为他们那一瞬间的暧昧气氛,是在为他的动心道歉。
抱歉,他动心了。
抱歉,他不会再有下次了。
因为,她会因为对方动心了就离开,因为,他用那么哀伤的语气告诉过她,他害怕离别。
涂芩锁了屏,把手机丢到一边,在床上打了个滚,盯着工作室客房的天花板。
雪白的。
这房间真的不错,双人床,房间里有地暖和空调,一张书桌,速度时快时慢的无线网,据金奎说是特意从隔壁县拉过来的网线,容易抽风但是能用。
而且干燥,隔音。
空气里隐隐地还有那种烧焦的木头留下来的梵香味道。
涂芩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烦躁不安,脑子里都是谢斋舲工作的背影。
她过去的心动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具象过,也从来没有哪一次心动能让她像现在这样真正开始思考,她为什么没有办法建立亲密关系。
为什么,她的喜欢从来都只是一个静态的画面,意象里的人。
为什么,她没有办法去爱人。
***
那天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涂芩都和谢斋舲窝在仓库里练土。
机械地重复,繁琐又耗时,他跟她解释怎样去掉泥里的杂质,怎么样排掉泥里的空气,告诉她泥里面如果有空气,烧出来的陶就会
有气泡,会开裂。
涂芩在里面拍了很多照片和影像,谢斋舲讲解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些话,比如练泥是最基本的,和做人一样,小时候就得压实了,不然长大了就会有个填不上的空洞,比如其实做重复劳动的时候,人会很容易静下来,会觉得人生其实也差不多,日出日落,循环往复就行,得失在很多次循环后,终归会化为虚无。
这些话都不太像是一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涂芩会记下来,当成备用资料,日后用来完善剧里徐常平的人设。
也因为多了一层这样的考量,涂芩在听谢斋舲聊这些的时候,会恍惚地想到谢斋舲小时候。
会想到章琴说的那些故事,一个五六岁就已经很懂事的孩子,从小被培养成陪读,有能力却只能永远做陪衬。
他会很多东西,休息的间隙,他会坐在院子里练速写,画金奎金阿姨章琴或者她,甚至阿姨养在院子里的鸡。
寥寥几笔就能画出神韵,那功力也显然不是几年时间能练出来的,那完全是一种拿着笔就知道怎么画的本能。
他的字很漂亮,草书楷书行书隶书,硬笔字比毛笔字差一些,但也是随便写一行都能直播开班授课的水平。
章琴笑着调侃,说以前人学东西真是不得了,做个陶得把琴棋书画学会一半。
金奎反驳,说他哥围棋和乐也都是通的,陈洪跟他哥下棋从来没有赢过,现在民协会的那个什么民间曲艺大赛,还拿他哥谱的琴谱赢过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全国大赛。
虽然那个琴谱只是他哥改了改以前一个古曲的谱子。
章琴竖起大拇指。
其他的她不知道,但是陈洪下围棋是拿过市里面的奖的,他都下不过谢斋舲,那谢斋舲在围棋上,起码也是通的。
“他今年才多大啊。”晚上两人坐在二楼客厅资料,章琴啧啧,“就算是有天赋,能学到这个程度……他这是从来没停下来过吧。”
涂芩没搭腔,她想起了谢斋舲的柔道耳。
心想,他可能还见缝插针的去学了打架……
一个被领养的孤儿,从四五岁被领养的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休息过,哪怕现在刘景生已经去世了,他也仍然被困在刘家人的骚扰里。
所以他的忍耐力和专注力都异于常人,那么繁琐的练土,那么长的工期,只是因为刘家为了个可笑的由上门来一通砸他就不得不从头开始,可他的眉眼里却一点都看不到不耐烦。
他还很有眼力见。
涂芩不能吃辣这件事,她和章琴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低声交流过一次,后来的一日三餐很多时候都是分开吃的,可从第三天开始,桌子上的辣椒菜没少,但是总会多一两道墨市当地人爱吃的清淡口味蒸菜。
烧饭刘阿姨在混熟了一点以后告诉她们,是东家让她烧菜加个口味的,说客人不爱吃辣。
刘阿姨说东家这人平时看着凶巴巴的,但是心很细,身边人的口味冷暖爱好什么的,他都会看在眼里。工作室里全屋装了地暖,就是因为刘阿姨有老寒腿,畏寒。
他们三个大男人住的后院就没装这些。
涂芩觉得,她可能是疯魔了。
就这样跟着,都能看出心疼的感觉。
明明他现在看起来人高马大,一只手能拎起一个成年男人的衣领,却总觉得,他小时候应该受过不少欺负。
所以才会在烧迷糊的时候,跑楼下去抱着银杏树发呆。
“发什么呆?”章琴叫了涂芩两声,见涂芩还是拿着笔盯着自己的本子,伸手过去敲了敲桌面。
涂芩回神:“……抱歉。”
“昨天晚上又很晚才睡的吧。”章琴笑笑,“虽说做我们这行的晚上容易有灵感,但是睡眠还是得规律的,时长要保证。不然年纪大了就得跟我一样,神经衰弱,一年到头得跑好多次医院。”
涂芩笑着应了一声。
“我明天回墨市以后会飞一趟北京,剧组在那边选角,来回估计得十天左右。”章琴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塞进电脑包,“我们还是老样子,每天下午一点钟碰个头,视频或者语音都行,过一下当天的进度。”
“你这几天交上来的资料张导很满意,后续做徐常平人设的时候,我们组也能参与一些,尤其谢斋舲跟你说的那些做陶念和小故事,只要有,你就都记下来。”
“另外……”章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让涂芩心底有个底,“陈洪下周可能会带人过来,跟这剧没什么关系,应该是来处谢斋舲和刘家恩怨的,到时候我们就不掺和了,你随便找个剧组开会的由躲过去就行。”
涂芩点头,把准备好的晕车药塞到章琴的背包里。
章琴苦笑,这次拍拍她肩膀,笑着说:“三个月很快的,我有预感,你这次之后后面肯定能接到其他工作邀约,你还年轻,前面路铺平了就好走了。”
涂芩笑了,点了点头。
***
她其实并不觉得章琴不在她工作上会有多不自在,为了交接,章琴一开始就没有特别参与到跟踪做陶的流程里。
不过等章琴走了以后,她发现多少还是有些改变的。
比如之前吃饭,大部分时候都是刘阿姨端到二楼,她和章琴两个人单独吃,像工作餐那样。
现在章琴不在,二楼就她一个人,也不好意思让刘阿姨再端上来,所以到了饭点,她得去找大部队一起吃。
可金奎一开口就是房子,金五不说话,刘阿姨的普通话得听两次以上才能大概猜出意思,谢斋舲自从那天那句莫名其妙的抱歉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聊过做陶以外的事情。
涂芩不想吃饭的时候继续聊做陶,也不想卖房子,于是开始食不言。
两三顿饭以后,谢斋舲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把吃饭的地方挪到了大厅,大厅里有个投影仪,吃饭前他会让涂芩选一部想看的片子。
大家一起边吃边看,也有话题可以聊。
吃饭就没有那么沉闷了。
可涂芩却莫名地烦躁了。
那天傍晚,难得天晴了一天,吃完晚饭晚霞满天,涂芩说要出去走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坐在村头那棵老榕树下头的大方凳子上,点了一支烟。
其实现在的感觉她描述不出来,就是烦躁。
发现一个活生生的就在身边的挺惨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对周围的人照顾有加,自己却沉默隐忍。
最大的发泄也不过就是从二楼往楼下丢陶球,或者锤子。
谈不上可怜。
就是谢斋舲这种憋闷的人生让她这个旁观者看着有点……说不上来的感同身受。
一根烟抽到一半,她眯着眼睛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斋舲。
知道他会跟过来,也知道他肯定不会靠近。
她冲他招招手。
谢斋舲犹豫了一会才走近,微蹙着眉,却没有让她不要再抽烟。
“你……累吗?”涂芩看着他。
谢斋舲没吭声。
“我看着挺累的。”涂芩掐灭了烟头。
他的生活就像他说的那样,日出日落,循环往复,最后全都化成虚无。
谢斋舲在她旁边坐下,和她一起看着天边已经变成淡紫色的天空。
“我不能抽烟,是老爷子对我的遗愿之一。”谢斋舲突然就开了口。
涂芩没打断他,安静地听他说。
“烟抽得多了,手指会有烟味,做陶的时候会影响陶泥的性状。”谢斋舲笑笑,“他说陶是有味道的,用抽了烟的手去碰泥,出来的陶味道就不对。类似这样的要求有很多,他把这些东西都写到遗愿里了。”
“所以,我是挺累的。”谢斋舲笑了笑。
“抽吗?”涂芩把烟盒递了过来。
谢斋舲扭头看她。
涂芩举了举盒子。
谢斋舲笑了,从盒子里拿了一支烟。
“教人抽烟是要被天打雷劈的。”涂芩手里的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谢斋舲手里
的烟,“我戒烟戒了两年了,都没成功,所以你要抽得做好思想准备。”
谢斋舲盯着手里的烟,放在嘴里。
烟草味道苦涩呛人,他蹙了眉。
旁边那个宁愿天打雷劈也要教他抽烟的人,正低着头把玩手里的打火机,转笔一样一圈圈地转。
“怎么样?”她等谢斋舲憋了一口气呛咳出来,才问。
谢斋舲眉心锁紧,把嘴里的苦涩味咽下去,回答:“……薄荷味的?”
“嗯。”涂芩笑,“里头还有爆珠,陈皮味的。”
谢斋舲:“……”
很怪异的组合,和她在家穿的那些毛茸茸衣服一样,草莓芒果什么的。
“我当时抽烟也是为了叛逆。”涂芩还是笑笑的,“家长不同意的,我就偏要做,所以就学了。”
“不过后来我听说,那些所谓的叛逆,其实就只是学会了说不。”
她为了戒烟,买了她最讨厌的口味,一支烟抽完往往得烦躁到不行了才会去抽下一支。
所以谢斋舲第一支烟的记忆应该不会太美好。
不过,学会说不,才能找到出口。
她帮不了他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但是他如果愿意开口,像今天这样,她就会推他一把,多说一声不。
试试去找个出口。
她想帮帮他,哪怕可能也只有这三个月。
第36章 你自己呢?喜欢做陶吗?……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并不会像预想的那样发展。
涂芩和姚零零能做那么长久的朋友,也不是涂芩一开始就能预测到的。一开始是因为姚零零的颜值,后来是因为两人的家庭,再后来,就是姚零零对涂芩无条件地包容,她纵容她每一个想要自我封闭的怪癖,从不去碰触,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涂芩生命里的一部分。
涂芩最早看到谢斋舲,是觉得和这样的男人哪怕有交集,估计也不会是太愉快的交集,和男人之间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告白或者被告白,然后不欢而散——像每一次那样。
她当时并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从某个角度来说,更深交的可能性。
那天傍晚,他们坐在一起抽了一根陈皮薄荷味的香烟,看了一场据说是三月份最绚丽的落日,谁都没有提那些扫兴的风花雪月,关系就这样近了。
更像是朋友。
这是涂芩除了姚零零之外,交到的第二个交心的朋友。
这让姚零零很不爽快,微信里面发了满屏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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