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来了,她们是开着豪华的私家车来的。这一次安然穿了一件无袖翠绿色长裙,黄欣无端的眼前一亮,安然总会给她视觉上的欣喜。安然的丈夫和孩子都是大裤头和随意的圆领T恤,相比于她的盛装出席,爷儿俩是来敢当陪衬的。这又和黄欣的调子基本上是一致的。
在房间里落座,相互介绍相互寒暄,两个差不多的男子,在酒精的浸润下,开始称兄道弟,吴征的酒量现在是日渐拔高,喝再多依然脸不红话不倒。安然的丈夫李峰是一个法官,在仕途上过生活的男人,哪一个喝酒不是一把好手?可李峰的酒是一喝就红脸的人,虽然心底是思维清晰语言有序,可总让人感觉他是一出手就败下阵来的。安然说不管他们俩,我们喝我们的。黄欣从超市买了几盒果汁,安然也提了几盒,四个人在一起,统统喝果汁。黄欣和安然的头已抵在了一起,女人间的话题和亲密那是源源而来的。两个小孩子,看到自己的父母都已深深陶醉的样子,不耐烦在桌旁久坐,相携着在房间里或走廊上玩自己喜欢的去了。等到喝光了的酒瓶子像手雷一样站在脚边,两个男子已勾肩搭背了,姐弟俩玩累了,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邻座的房间已清净走人了,服务员已好几次推门进来了,她们也不想生意做得太晚,他们俩还想再来一箱,黄欣阻止了,不能再喝了,想喝哪天再聚吧!随各自惨扶着爱人和孩子返回了。
黄欣到医院看了一下父亲,父亲恢复得很好。她总是给父母做点好吃的带着,或尽量的多陪伴一下。可父亲那些情节铺展的信件已经深深攫住了她的心,她已欲罢不能了。她总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那些眼红耳跳的信,这是一个yu望的陷阱,她知道,自己已经陷进去了。
1973年6月2日
我总喜欢一个人坐在窗户的桌子边发呆,我是一个异常沉默的女孩,宿舍里的女孩子们,下了班相携着去逛街或者去买好吃的,而我总喜欢这样坐着,有时看看书,有时发呆。其实,我的书是看不下去的,我只想在你打开的窗户里看到你的样子,看到你趴在桌子边看书,或是拉小提琴。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看你拉小提琴的样子,隔着几米远的窗户,你蔚然陶醉的表情,也让我神情陶醉。多么想,你能为我一个人真正的拉一次小提琴呀!
昨天傍晚,你又在拉琴了。我看你就一个人,就借故要还你一本书,推开了你宿舍的门,看到我,你的目光里,有一丝微光,可瞬间就熄灭了。你说,书放下吧!想看我这里还有,给你吧!说着就又递给我一本。你也没有请我坐下的热情,像是我的到来,搅乱了你什么?我还能再呆下去吗?我只好拿着书,返身而退了。
当我重新坐在桌边,凝视你又翩然而来的琴音,我的眼泪涌流而下了。我多么想,你能为我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拉一曲《梁祝》啊!也许,这是今生,我不能奢望的一个梦想。
1973年6月6日
没想到,上苍还是眷顾我这个痴情的女子,我可怜的样子,真的要打动了你的心吗?
前天,我们在一起上夜班,我忽然感觉我肚子疼,钻心的疼,并且不是生理疼,月事刚过了几天。我疼得前翻后转左右打滚地蜷伏在办公室值班的小床上,几位护士大姐和我的同学们,围着我急得团团转,有人给我端来了水,我喝不下去。我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她们全都吓坏了,这该怎么办呢?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这时我真想我的爸妈啊!要是他们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感到这般可怕!
这时,我看到你毅然地朝我走了过来,抱起了我,直奔手术室,躺在你的臂弯里,我感觉真的好温馨呀!我的这个病生的真好呀!虽然只是一刹那间,你就把我放在了手术
床上。但,那一刻,将是我永世缅怀的一个温暖。在同伴们的相帮下,你为我做了阑尾炎手术。看惯了别人的手术,看惯了别人的痛苦表情,当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竟没有感觉到痛苦,感觉到时光的缓慢,相反,时间竟然一滑就过去了。从手术室出来,躺在了病床上,成了一名真正的病号,看你和同事们在我的周围穿梭,看你们每天匆忙忙碌的样子,你的确是无暇的。中午,在我的同学们不在的时间里,你也会给我从食堂捎来饭菜,放在床头桌上,又匆匆忙去了。晚上,又是你上班,我躺在病床上已经一天了,我的爸妈已经打来电话了,他们第二天就要启程来看我,是你给我家里打的电话,我很是感激。心中翻涌着这突如其来的病痛,这缠绕心中的烦忧,这穿山隔水的路程,千愁百绪,竟然齐卷心来,躺在病床上,不免嘤嘤地哭泣起来,你拿着病例的手,慢慢拍了一下我的头,安抚地说,“想家了,是吧!别难过了!你父母明天上午就要到了。”这时你俨然就是一位慈爱的长兄,目光里充满了疼爱和怜惜。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幅手帕,放在枕边,就又忙去了。
我把这幅白色的手帕留了下来,这手帕的质地应是纯棉的,摸上去轻轻软软的。上面有一朵淡紫色的绣花图案。我从此不会再用这条手帕,这将是我永久的纪念。要是气味也能装在袋子里收藏该多好!你身上那种淡淡的味道多好闻啊!每一次走过你的身边,我总想搜寻漂浮在你身上的那种淡淡的香味。啊!我这是怎么了?我穿行了二十二年光阴的完好无损,到底怎么了?这真让人脸红!
1973年6月7日
中午,我的父母风尘仆仆地来了。你从食堂多打来了饭菜,招呼着和他们说话,爸妈对你很是感激,他们说晴儿总是提到你,说是跟着一位医术精湛品质优秀的老师学习真是荣幸啊!昨天晴儿的急性阑尾炎,这又多亏了你的照顾,这让我们做父母的感激不禁呀!我们离得远,晴儿跟着你学习,有不对的地方,你该说的说,该批评的批评,这孩子是独生女,娇怪惯了,想要的东西,从小都是想法设法要得到的,我们做父母的,也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的。看着你和爸妈这么融洽的说话,爸妈一口一个老师的喊你,其实你才只是大我两岁呀!看得出来,爸妈也是很喜欢你的,你文字彬彬一表人才,当时我一直有个错觉,你一直就是我的男友。
1973年6月10日
你这次轮休了两天的假期,又匆匆从乡下赶来了。然而,你却带来了一大书包喜糖。同事们都说,你订婚了,也就是登记了,在法律上,你们是合法的夫妻了。在办公室里,你一把一把地给同事们分撒着喜糖,大家都说祝福你,你给大家看了结婚证上的合影照片,大家都说嫂子很漂亮。你把一把糖放在我的手掌心里,我轻轻放下了,转身离开了这片欢乐的海洋。我是要流泪吗?让初夏凉爽的风,把我脸上的泪痕吹干吧!那么,心底的泪痕呢?它是什么时候才能吹干呢?
第五章
吴征在家里的时间很少,李峰也是,加上又是假期,闲暇时间多,一个电话打过来,安然便像翩然的小燕子,相携着儿子就过来了。黄欣只有一个性格内向沉闷的弟弟,从小就羡慕那些有姐妹的朋友们,心中的忧郁积怨能够有人分享。而安然的到来,随了多年的心愿,了了心结。她们俨然成了一对情投意合情深意浓的好姐妹。黄欣看到餐桌上放着的一束束鲜嫩的菜蔬,在明亮的厨房里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多么美好舒畅让人向往的生活呀!这家里,除了平淡的生活,还有真挚的友情。所谓的美好,竟然全齐了。黄欣觉得她近三十五年的思维和感应在这时已轻飘远去,只剩下舒展的躯体在循着洒满清香的小路上飞跃地迈入期待已久的征途。
从事态的进展上来看,当安然的脚步踏进了门,在书房的书海里共同徜徉漫步,极尽相同的收藏和阅读,让两个志趣相同的人,又多了一份无言的默契。午间的间或晚间的聚餐很快成了生活中极有规律的点缀。黄欣迎接这样的生活已经怀想已久。相比于以前和女儿简单对付的一顿顿饭,现在已是恬淡温情的。餐桌上的多姿多彩和爽朗洋溢的笑声,流淌了空间,也流淌了心间。这才是一个趣味盎然人间烟火的家啊!安然是个好妹妹,温柔,乖巧,有突如其来的灵感,黄欣和她在一起,竟然获得了某种心灵上的愉悦,甚至因此而对沉闷的生活本身增加了一些原谅和释然。生活像打开了一扇无限温暖阳光的小窗,笑容和温馨会不时地绽放在黄欣的唇边和脸颊。
也许是那些信件还牵着黄欣的思绪,黄欣这段时间脑海中经常会闪现父亲和晴儿。在思维的某一个空间,黄欣好像一直在和父亲作对比,并无限制的反思自己是否继承了父亲灵魂和肉体分家的特征。黄欣常会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心不在焉,想到若干年前的父亲和晴儿,正值华年的父亲,对跟随自己实习一年,漂亮多情的晴儿,面对她含情脉脉的追随,一汪深潭似的依恋,那些跳跃在信纸上万马翻腾的字眼儿,当真没有一点情感纠缠的羁绊,游离摇摆的彷徨。父亲一直是理性的。这种天马行空的想像有力地折射了黄欣的感受,这是一个人独舞的狂欢,或者说黄欣是从中想寻求一些创作上的灵感。多少个中午和傍晚,黄欣都在愉悦快乐中觉得自己跨越了少年时期对父亲的那种倔强的隔膜,相反,黄欣感觉自己正寻求另一种出口,审视父亲的这一段过往情感。多么微妙的感受啊!那么多年的不解和谜团消融了,偷窥后的兴奋愉悦心间,父亲,我能原谅你这么多年的心不在焉吗?你盎然走过的青春岁月,你看似紧闭门扉永远关闭着的一扇情感。
吴征对安然的登门造访简直是毫无察觉的。因为他在家呆的时间本就少得可怜,吴征也没有瞩目黄欣白天生活的习惯,吴征竟然没有觉察到黄欣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了起来。面对一个事业狂的丈夫,妻子的心灵和外表都是淡然的,这让黄欣有了一种哀伤:她从来就是不重要的。
黄欣下午又去看望父亲,护士正在给父亲换药,症状好多了,但还需静养。母亲说知你写作,没有时间,这儿有我,就先回去吧!母亲瘦弱灵动,风风火火,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家庭里的繁杂琐碎,里里外外,俨然一把好手。从黄欣有记忆时起,母亲就是这个样子的。母亲就是人们所说的,满眼里都是有活的人,母亲永远都是一个不能静下来坐住的人。
黄欣从外面端来了一盆温水,想要为父亲擦一下脸。当毛巾在父亲的额头上游走时,不知是动作的生硬,还是父亲对自己的不习惯,父亲说还是让你妈擦吧!母亲接过了毛巾,为父亲擦了脸和手,父亲一幅熏染享受的样子。擦完后,母亲拿起苹果,削了皮,用小刀切成了一小片,用牙签挑着,往父亲的嘴里送,父亲也乐意享受。吃的滋润默然。这引来了病房里全体目光的羡慕和崇拜。其实是完全可拿一整个啃得,父亲的苹果,在家里也是这样吃的。母亲对父亲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包揽,导致了父亲生活能力的退化,母亲如若有一天出门,父亲就要吃不上饭,或者找不到自己的袜子该在哪里!
看着父母这么温情相处,黄欣的心里应该是幸福的。人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管年轻时受尽多少磨难和波折,只要晚年能相守在一起,和睦美满嘘寒问暖相携相伴走完人生,这也是人生的圆满和恩泽。中国人讲究的就是善始善终,最后的圆满。而父母的少年夫妻呢?父母的善始呢?这是压在黄欣成长岁月里一块永远的疼痛。从黄欣有记忆时起,就感觉父母之间的冷淡和生硬,相比于别人家欢乐喧闹的气氛,她们家总是母亲家里、地里一个人忙碌的身影。父亲是村子里唯一的名牌医科大学生,三岁上奶奶就去世了,是含辛茹苦的祖父和伯父伯母,把勤奋好学的父亲送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父亲在二十四岁时,已是单位的业务骨干,飞扬的事业发展之路渐已铺开。乡下的概念,这个年纪,已是大龄。既立了业,也该要成家了。一个族里的亲戚,就牵着线让父母见了一面。这个场面和情景已被母亲复述了多少遍,早已成为一个经典的画面铭刻心间。那应是一个初春的午后,院子里的一棵海棠树,满树的花朵开得妩媚灿烂,空气中散发着清雅的花香,母亲正从井里的泸沽里往上搅水,一圈一圈,水上来了,把木桶拽落在一边,仰着头正要喘一口气,媒人领着父亲就走过来了。在墙头的一个缺口处,上面的土坷垃掉下来了半大块,母亲和父亲的目光在缺口处相遇了。母亲看到了年轻英俊一表人才的父亲,沐浴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父亲看到了勤劳能干贤惠朴实的母亲,掩映在海棠花绚烂纷飞的嫣红里。父亲是个在外面吃公家饭的。母亲是个能在家里操持家务挣工分的。有了美好的一面之缘,父母便向媒人点下了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父母便结婚了。父母婚后的生活,应是快乐幸福的。由于母亲的贤惠能干,家里窗明几净整洁有序,地里的庄稼也是一派生机。加上父亲那时二三十元的工资收入,黄欣的家,俨然已是一派富足繁荣了。等到黄欣懂事了,总能感觉到,家里像缺少了什么,对,是气氛,是欢乐,是洋溢在家*空的旋律。母亲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她仅有的是善良能干贤惠朴实,这和父亲全然通晓的情趣是不能同步的。这便让黄欣感到了仅有吃喝拉撒之外,父母之间没有精神上更多的交流。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悲哀的。黄欣常会注意父亲无端地沉思,陷入一阵虚无。黄欣不知道父亲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后来,晴儿这个名字,像一茬又一茬寒冬过后的野草,竟然冒了出来,在阳光下开始拔节,并且见风就长,还颤颤巍巍地在风光雨露里,抖搂一下生机。在父亲早上起床,随意哼起的歌曲里,在父亲翻身回城,嘴角蓦然上扬的一霎那间。父亲微笑的心间一定徜徉着这个晴儿。这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敢来盘旋在父亲的脑海里,占据位置,打乱了她和母亲的幸福生活。哪一天,见到她,恨恨地挠她一爪子,好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母亲对晴儿,竟也是附和的。黄欣曾注意过母亲毫无表情的脸上,虽然附和着笑,但心底不能不会涌上悲凉吧。母亲当笑话给黄欣讲过,和父亲结婚第三天,跟着父亲去过他的宿舍,看见过枕头底下有一封信,是拆开的,母亲也拿出来看了,可母亲是不识字呀!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非常漂亮年轻的女孩。母亲的心里是翻江倒海波澜壮阔,母亲可是家里看上父亲相中明媒正娶的呀!管它呢?好女不嫁二夫,既然嫁过来了,就好好的过日子吧!母亲一直就有着一颗宽容超然的心灵,为着这个家,亦为着父亲的优秀出众。母亲还有一个封建的想法,她以为父亲对她的冷淡,是没有给父亲留下一子半嗣,以后在母亲的青葱年华里,母亲总是晃动着肥大地褂子,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终于迎来了小我一轮的弟弟。父亲的眉心稍微舒展了之后,便重新回到了固有的轨道里。直到国家为知识分子落实政策,黄欣、母亲、弟弟和父亲长久相守在一起。母亲在洗衣房做了一名家属工。那时的父亲已做了副科长,手术台上的日夜奔波忙碌,加上事业上的一帆风顺,对于母亲的情感,是无暇的,亦是淡然的。听父亲讲过,那个晴儿到科里来找过父亲许多次,都被同事们告之调走了,给搪塞了过去。父亲是当着笑话讲的,表情很是平淡。母亲也是当着笑话听得,表情亦是平淡。黄欣常想,怎么没让自己碰上,好好的挠她一爪子。
流逝的时光,漂淡了琐碎,也冲刷了父亲积压在心底发霉的情感。直到父亲的不惑之年以后,父亲好像猛然醒悟了岁月,蹉跎了情感,辜负了母亲的一片真挚,看到黄欣和弟弟越来越优秀超凡,父亲开始对母亲对家异常的留恋,把以前错失的爱和关怀,统统补了回来。黄欣又徜徉在亲情浓郁的爱的氛围里。母亲打一个喷嚏,父亲都要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尤是父母退休后,更是形影不离,相伴相随。后半生的父母,俨然进入了人生的热恋时期,关怀和瞩目,浓郁的似一抹化不开的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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