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好了?”
谢明裳喝茶的动作一顿。
事先没商量好,她琢磨不透今天要上演个什么戏码,但看架势似乎要唱一出大戏?
她捧着茶盏道:“吃用好了。殿下不来用点晚膳?”
萧挽风并不看她,漠然道:“再给你个机会。你最好多吃点。”
谢明裳:?
她思索了片刻,没搭理这句话,任凭硬邦邦的一句落在地上,自顾自低头喝起茶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冷冽言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果然宠你太过。放任你骄纵至此,是本王的过失。”
谢明裳:?
好长的一段念白。今晚果然要上大戏?
萧挽风以左手斟酒。左手的动作不甚熟练,美酒泼出来一点在桌上。
他低头望着那点酒渍,俊美的面色满是冰霜。
穆婉辞和陈英姑两个快步上前擦干净桌面,又无声无息地低头退下。
王府之主今晚的心情显然不佳,视线锐利如刀,环顾堂屋四周。服侍众人纷纷低下头去。
耳边听到一声漠然吩咐:“来人,撤了席面。”
“把谢六娘带下去,拘押于合欢苑耳房。”
“三日不给水食。私自探望者斩。违令擅送水食者斩。”
谢明裳微微一怔,正琢磨着“合欢苑”是哪处?顾淮已经奉命进堂屋,站在谢明裳面前,抬手往门外,肃然道:“谢六娘子请!”
她莫名其妙地起身跟随顾淮出门。大惊追来的兰夏和鹿鸣得了她眼神示意,两位小娘子留在门里发怔。
身后传来语意寒冽的训诫:“王府后院岂是骄纵狂妄之地。尔等众人,以她为诫。”
堂屋里无人敢抬头,众人深深地伏身下去:“是。”
谢明裳被推搡出院门。
顾淮在前头领路,沿着廊子往前几百步,弯来拐去,拐过廊子尽头的假山石,又走过一大片合欢木林时,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停步抬头注视头顶遮天蔽日的绿荫。
合欢木,合欢苑……
“委屈娘子了。”
走到这处幽静所在,闲杂人等抛在身后,顾淮肃然绷紧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带几分歉意道:“刚才在众多眼睛前做戏,搡了娘子两把。莫怪。”
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毕竟,顾淮轻轻搡的那两下,哪比得上她马场那那夜出刀后的浑身酸疼麻痹?都几天了,还没好全呢。
“你家主上演戏都不提前知会一声的?戏本子差点没接住。”她嘀咕着,沿干涸的小溪浅道走进窄门。
这里便是萧挽风平日独自居住的幽静跨院了。
她初入王府的头几日被领来一次,清晰地记得迎面有座极大的书房。
那次进门之前,她刚刚发脾气掀翻了整桌席面,自忖必死。
这是她第二回 来。
心境截然不同,眼里看到的景象居然也完全不同了。
庭院东边赫然修了个极大的汉白玉澡池子,
她上回怀着必死之心而来,进门直奔书房而去,这个大个池子居然没瞧见。
“原来这里叫做合欢苑?”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关我三天的耳房呢。领我去看看。”
顾淮默默地在前头领路。
谁知道这处院子叫什么名字?以前他们私底下都玩笑叫做“藏娇院”。主上今日随口命名“合欢苑”……那就叫合欢苑了。
顾淮领着谢明裳直奔书房。
穿过书房外间的堂屋,撩开珠帘隔间,指着往西边的卧寝间恭敬道:“娘子请。”
谢明裳:……?
这处卧寝间分明比她的主院卧寝还要大两倍。进门一对四尺高的大梅瓶,对面靠墙的古玩架上摆满层层叠叠的精巧物件,书架顶天立地,黄梨木架子床大得可以让她横躺。
卧寝间横穿过中间明堂,东边出去的院子,便是那座新修的精巧汉白玉澡池子。
谢明裳指着这比主院还要精致豪奢数倍的新住处:“没弄错地方?接下来关我三天的耳房……这里?”
顾淮肯定地道:“就是这处。”
谢明裳里里外外转悠了几圈,蹲在浴池面前,摸了摸雕刻精细的汉白玉石砖,赞叹:“三天不吃不喝也值得。”
顾淮在身后咳了声,道:“主上过来了。”
谢明裳蹲着没起身,还在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浴池。
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一盘黄澄澄的大杏子放在面前,“今晨刚采买来的甜杏。”
谢明裳忍着笑,故意不拿杏子,只睨问来人:“不是说违令擅送水食者斩?你下令不算数?”
萧挽风撩袍蹲在她身侧,取过一个杏子开始慢慢地剥。“当然算数。”
“所以他们都不敢送。只得我亲自送。”
第45章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谢明裳坐在汉白玉池子边,叼着甜杏,仰头望向星空。
毫无遮蔽,幕天席地。池子里放好了热水,满池暖汤在星空下雾气朦胧,泡澡的时候仰望天河星子,别有一番风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明裳没搭理。
院门是她自己反闩的,确保连只鸡都没留下,全撵出去了。
“等等。”她冲院门外喊:“忙着呢。”
浴池子边上有一排小木盒。她挨个打开,首先捏起香胰子,好奇地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气,她嫌弃地扔回盒子里。
皂角的香气清淡许多。闻着有点像萧挽风每次沐浴后身上的气味。
再寻洁面的香膏,居然找不到。一排四五个木盒里,放的全是香胰子和皂角。
“真不讲究。”她把木盒盖挨个盖回。
谢明裳心里有些懊恼,她屋里搁着许多盒的香膏不用,早知道就带一盒来了。
门外再次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她还是不开门,隔着门理直气壮道:“天晚了,有事直说。我可要不吃不喝关三日,任何人不可以探望的。”
禁止任何人探望,违令者斩。敲门的当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萧挽风在门外道:“你身边两个女使不在,自己照顾自己,头发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当心着凉。”
“空碗碟从门上小窗递出,自会有人拿走。”
“有事可写于纸条上。我不在时,投书门外即可。”
“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会进合欢苑。夜里听到响动不要怕。”
脚步声走远了。
谢明裳在热腾腾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温凉才起身。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门后研究了片刻,果然摸索到一处可打开的小窗。
半尺见方的小窗开在木门中段,原本安装了向外的铜插销,可以从外部关闭小窗。
不过铜插销已经被取走,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盛碗筷的漆盘推去门外,外头看守的亲兵即刻拿走。她来回拨弄了一阵小窗才关上。
这是她“被严厉责罚”的第一个晚上。
谢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黄梨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拉开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鸭绒被。
床头摆放着一对新赶制的荞麦枕头,跟她从谢家带来的枕头类似,软枕里同样放了助眠的草药。
浴池子里的热水里添加了胡太医配的药浴汤剂,药性发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场药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谢明裳满意地吹熄灯,躺倒睡下。
——
半夜时,她果然被一阵内室动静惊醒。
“你来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帐子,“打扰你睡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觉的地方。东间不够你睡的,还有卧寝间呢。非跟我挤一处……”
说到半途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边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着身上哪处的肌肉,总之一阵捏,含糊问:
“你手臂的刀伤厉害么?让我瞧瞧……”
萧挽风坐在床边,任她四处乱按:“不严重。只要你现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梦半醒的人没听出话里的细微揶揄。
“嗯?”谢明裳睡眼朦胧地继续抬手乱摸。
萧挽风握着她的手腕,把她乱摸乱捏的不老实的手放回身侧,顺势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满身的乌发。发尾已经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头的衫子,并无水渍。今晚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熟睡了还是老毛病,踢被子。
萧挽风把踢开的被子从床角落里拉回来,拢在她腰腹间。
“你半夜会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许完全没有回答也说不定。
耳边又道:“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记得了。人陷入混沌的梦中。
——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人。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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