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
谢明裳心头的无名火消散,院门便再度敞开了。
傍晚掌灯前后,王府主人果然如常过来用晚膳。两人在堂屋各自落座,谁也不提昨天院门紧闭,门外敲了半日也没敲开院门的事。
今晚的膳食摆上大圆木桌,谢明裳隐约感觉哪里不对,留意数了数碟盘数目:“哟,改十二道菜了?”
四荤八素,加一瓮天麻乳鸽汤。
她随口问了句:“殿下总算知道我们两个吃不完十六道菜了?”
萧挽风淡定夹起一道荔枝白腰子,放进谢明裳的碗里。
“宫廷名菜,鲜香滋补,吃点尝尝。”
谢明裳原本没多想。
十二道菜和十六道菜于她来说没差什么,反正吃用不完。
但两人用罢膳,正围坐饮茶时,王府严长史来堂屋禀事,正好看见满桌许多碗碟原封不动地撤走,满脸忧心地开始劝谏:
“向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府账目吃紧,新宅子那处兴建的马场规模超过预计,工部时不时地过来哭穷讨钱。殿下,这每日晚膳的支用能否再减减……”
萧挽风当众摔了茶盅。
茶水横流,碎瓷满地,庭院里外鸦雀无声。
严长史满面惶恐地跪倒长拜下,“臣属忠心劝谏,日月可鉴……”
“你要谢你自己的忠心。否则此刻人头还能顶在肩膀上?”萧挽风漠然道。
无声的怒意在屋里激荡。严长史果然不敢再劝谏一个字。在满院的窥伺视线下,撩起茶水浸泡湿透的衣摆,诚惶诚恐地倒退了出去。
谢明裳坐在堂屋里,边喝茶边瞄着。
王府之主发怒的动作很真;严长史脸上的惶恐瞧着也很真。
但这两位凑在一处,为了晚膳的开销用度发作了一场,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毕竟,以她的观察,河间王是个能忍的人。
她之前作天作地,刀锋割手,言语冲撞,萧挽风都忍下去了。
哪怕这位当真是座熔岩翻滚的暴烈火山……
她现在十分笃定,火山口遮挡喷发的灰岩,估摸着有百十丈那么厚,轻易踹不动。
以严长史这位亲信在他心里的分量,为了些钱财开支小事,萧挽风突然不能忍了?突然对亲信翻脸,当中发下一顿雷霆训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满院窥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她嘀咕着不至于。
同样在堂屋里伺候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位女官,面对这场突然发作的雷霆之怒,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
穆婉辞的手指攥得发白,陈英姑的肩头细微发抖。
之前几场夜晚杖责,显然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份无声的恐惧,在众人之间互相影响,无声地传扬回荡。
直到王府之主起身走入内室,恐惧源头消散,堂屋里僵立服侍的众人才同时无声地长出口气,绷直的肩膀放松下去。
朱红惜小声招呼各人收拾地上碎瓷和茶汤。
她眼里同样惊恐未散,但惊恐里又暗藏兴奋。落在她眼里的事越多,她能报上去的密信越有价值,她就越可能早日离开这处鬼地方。
谢明裳看够了,招呼兰夏和鹿鸣两个随她去内室。
“才用完膳就发大好一通威风啊。”谢明裳声音不大不小地道,“严长史惹怒了殿下,还请不要牵累到明裳身边的人。”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两条腿支得老长,远远地看
着她抑扬顿挫地念白。
谢明裳摇着团扇走近榻边,忽地弯腰下去,附耳小声问:“真穷了?”
萧挽风没绷住,唇线明显地弯了下,很快又拽平了。
“不差几个菜。”他缓声道。
谢明裳直起身来,扬声冲身后喊:“兰夏,鹿鸣,屋里不要你们伺候。别惹殿下眼烦,都退下去。”
兰夏摸不着头脑,被鹿鸣推着退出屋外,关好了门。
安静下去的内室里,只剩一站一坐两个身影,朦胧映在窗纸上。
谢明裳站着摇了摇团扇,琢磨不太透彻,又弯腰附耳问:“下面什么戏码?提前说一声?我这边也好应几句。”
“无需你应什么。”萧挽风抬手捻了下她鬓角边的碎发:
“以不变应万变。你只管好好地养病。新王府的马场修建得敞阔,等你病再好些,我们搬去新宅子,骑着你的马每日去马场转几圈。人多动动,百病不生。”
谢明裳往他身侧坐,抬手搡几下,把人往另一侧挤,自己懒散地整个人蜷在贵妃榻上。
“当着我的面提新宅子,大晚上的想吵一场是不是?我好好的谢家宅子都不知被你扒成什么样了。”
“你的晴风院没动。”
“除了我的晴风院没动,其他院子全拆了建马场对不对。”
萧挽风不应也不否认,把话头远远地扯开。
“今晚可以再试试。”
“试什么?”
“前夜未成的事。”
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扇团扇的动作倏地停顿了。
停顿片刻,又开始慢慢地扇。但这回扇起的不是凉风,是火气。
她身子朝外侧卧着,不冷不热道:“前夜说得还不够清楚?我就临阵反悔。没下回了,别惦记,忘了罢。”
说完连扇子都不扇了,往地上一扔,躺平装死。
但之前不成功的那次圆房尝试,显然改变了对方的想法。
萧挽风沉吟了片刻,起身去妆奁台前翻找。
谢明裳起先忍着不问,隔了半晌,人却还在镜子边翻找物件。
她静悄悄翻了个身,团扇搭在鼻尖,乌黑剔透的眼睛悄悄睨过去。
铜镜映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在把她日常用的装胭脂口脂眉黛的瓷瓶银盒挨个打开,看一眼又放回去。
团扇轻轻扇了两下,谢明裳心里嘀咕:他找什么呢。
片刻后,人攥着一个蔷薇纹鎏银勾边的小圆盖盒走回榻边,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这是你惯常用的香膏?”
谢明裳瞧得清楚,不甚在意道:“是,早晚洁面过后擦脸用的。殿下喜欢只管拿去用。”
萧挽风便拿着那鎏银小圆盒去床边,随手搁在床架上备用。
在谢明裳蓦然瞪大的注视下,坦然拉下帐子,除下发冠,解开犀皮腰带,搁在床头。帐子里朦胧映出精悍的男子身躯。
“上次不顺,是脂膏未准备妥当的缘故。今晚可以再试试。”
谢明裳:“……”
她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哑然片刻,往贵妃榻里滚两圈,面朝里侧睡下。
上回疼得太狠,她惊疑之下动手摸过了。
是她想不开,偏要把人从歪路子掰正了走正路。左右都疼得想死,还不如继续任他揉搓去。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实在心头火旺的话,我就躺这里了,继续揉搓罢。”
说完一言不发地装死。
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两边频率不一的呼吸声。对方忍耐着,很久没有说话。
谢明裳闭目听动静。这回依旧没有冲她发作。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金玉撞击声响,解开的犀皮玉带又扣了回去。
食色性也,人之本性。
他连本性也能按捺得下。
她现在隐隐约约地估猜到了,覆盖着火山熔岩口的那层灰岩,厚度超过她的想象。
下面虽然有熔岩狂暴滚动,但只要他不想冲她发作,应该是她狠命踹也踹不开……?
那就令人放心了。
夏日炎热,谢明裳侧身向里躺了一会儿,闷出满肩背的热汗。正好脚步声又走回,人坐回榻边,带着人体热度的膝盖贴住她的小腿。
她自觉地往里蜷了蜷,让出半个软榻,掩着呵欠翻回身去,扯了扯身边的衣袖。
“困了,想睡。劳烦殿下帮我熄个灯。”
萧挽风手掌向上,视野里闪过一道耀目银光。
她起先以为是那个鎏银盒子的反光,看清物件时,瞳孔微微收缩。
他握着她的弯刀。
半月形的银刀鞘,日日擦拭得晶亮,在灯下耀眼夺目,晃入了她的眼帘。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未出鞘的弯刀。
“什么意思?”
“天色还早,不急着睡。”
萧挽风抬手把刀鞘戳过来,神色依旧淡淡的。
“拉拽筋骨也持续不少日子了,看看成效如何。拿刀出去,对我出招。”
谢明裳:“……”
———
入夜后的安静庭院里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乍听像风,细听却又像沙土翻腾。突然嗡地一声响亮鸣。
弯刀在月色下脱手飞去,扎在半尺外的地里。
萧挽风缓缓直起身来,手里倒提着木枪。
被削断的一截木枪尖掉在地上。
“你疯了吗!”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倒提刀柄,怒冲冲指着对方的鼻子:
“我这把刀利得很,你握木枪直冲刀来什么意思!手指头没给你削断几个算你运气好!”
萧挽风皱了下眉。
但他皱眉却不是因为大晚上挨了骂,而是另有原因。
“你也知道是木枪尖。怎的轻轻一挑,你的刀便脱了手?和你说过了,无需让我。”
谢明裳不搭理他,喘匀了呼吸,捡起地上的弯刀便往屋里走:“打过了。可以让我睡了吗。”
萧挽风站在身后,思忖着,盯着她手握紧的弯刀。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谢明裳才进屋又被撵出屋。
“去马场。”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不肯去,在院子里发脾气。萧挽风抱臂站在门边,看着她闹,反正堵着不让她进屋。
谢明裳赌气去爬窗户,爬到一半又被拉扯下来,气得她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身上。
闹腾的动静不小,惊起满院子的人。
兰夏和鹿鸣两个都趿鞋急跑出来,惊喊:“娘子怎么了?”
见到她们两个,谢明裳反倒冷静下去几分,也不试图爬窗进屋了,拍拍裙摆沾染的灰尘。
“去马场一趟就能回来睡觉?万一你还是不满意呢?”
萧挽风从地上捡起弯刀,拍去灰尘,再度递来面前:“牵你的得意,上马再出一次刀。之后让你回来睡觉。”
谢明裳提起弯刀,转身就往院子外走。
直接去马厩牵出得意,翻身上马,积攒的怒气不减反加,快马直奔马场而去。
今夜是个下弦月,浓云星淡,月色时隐时现。
她急奔去马场时,黑马乌钩已经等候在场地中。
萧挽风依旧提了一杆长木枪,木枪尖以布包裹,催动缰绳,沿着马场木栅栏缓慢小跑。
谢明裳又累又倦,满肚子的无名火,手背往后重重击打马臀,喝道:“驾——!”得意嘶鸣着腾空跨越过木栅栏,直奔黑马而去。
奔近五步时,谢明裳一句废话不说,直接挥刀。
黑暗的马场骤然出现一大片扇形雪亮弧光。由下而上,从胸腹直撩咽喉。
这是她积蓄了半夜的愤怒和燥火的一刀。挥刀出去的刹那,她自己都没多想,也丝毫没留情。
嗡——一声闷响。
木长杆再度被削断,枪尖掉落沙地。
然而那一刀的刀势丝毫不停,借着奔马的力道,雪亮的刀光如涨潮的潮水般往前席卷而去,从下往上直撩咽喉。
等谢明裳意识到自己含怒挥出的这一刀的威力时,瞳孔骤然收缩。
被这样的刀近了身,一刀就能将对手开膛破肚!河间王今夜没有穿甲!
但刀势已出,强行收也收不回了。电光火石间,对面的长木枪头被削断,咕噜噜掉落沙地,人却并未勒马避
让,反倒纵马迎面直上!
两边马匹交错的同时,萧挽风抽出腰刀,铛—一声大响,挡住这险些开膛破腹的一刀。
他的臂力大得多,两边刀撞在一处,谢明裳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又酸又麻。力竭手松,弯刀掉落地上。
“呀!”她知道这马场铺的泥沙有多脏,急忙踩蹬下马,把泥里滚得脏兮兮的弯刀捧在手里。
马蹄小跑奔向身侧,得意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低头拱了她一下。
无声地催促,催促她上马去。
谢明裳心里涌起古怪的熟悉的感觉。
分明这是她头一次踏足马场,脏乱狭小,绝不是她喜欢的地方,手臂脱力发麻到失去知觉,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喜悦的感觉挥之不去。
奔马挥出的那一刀,让她感觉痛快。不,痛快这个词还不够形容,那一刀让她十分的畅快。由内而外地畅快。
仿佛长久凝滞在体内的某种阻力,骤然脱出身体。她感觉到了轻盈。
但等她回过神时,又发现“轻盈”其实描绘的是心头的感觉,而不是身体。
她浑身都脱了力。发麻的手在发抖,几乎抱不住刀。
裙摆早就在沙地上拖脏了。她索性直接坐在马场泥泞的地上,抚摸着得意拱来拱去的大脑袋,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云层间隐现的弯月,月下几棵光秃秃的胡杨木,枝杈树影对着天。
又一匹马缓慢地小跑到她面前。她坐在泥泞的黄沙泥土当中,马儿挤挤挨挨蹭着她,怀里抱着灰扑扑的刀,出神地凝望夜幕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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