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眉眼八成像他的少年郎,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紧闭眼角一颗颗渗泪,泪珠子不等滚落就冻在脸颊上,下巴上……纵横交错,自己废半天功夫才把人擦干净。
果然是自己梦里杜撰出来的罢?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按上河间王萧挽风的脸呢。
视野里的重影越来越多,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
过去那一夜,真实和梦境的边界互相渗透,她时而入睡时而清醒,其实有些怀疑。
当真是她做的梦么?
还是因为没有服药,癔症发作了?
比方说,面前的男人,浓眉压眼,神色冷峻,坐在窗前不言不语地摆弄沙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政事,眉心拧起,瞧着委实严肃。
换个人在书房相陪,肯定要正襟危坐、满脸肃穆等待召唤的。
所以,昨夜自己和他同车回王府时……
沙沙下雨的凌晨黑夜,自己在马车里躺着,头晕欲裂,烦躁得慌。
真的开口跟他提了那个荒唐的要求?
他还当真照做了?
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场荒唐梦境?
萧挽风摆弄红黑两色小旗的动作都停下,在盯她了。
“想什么?可以直说。”
谢明裳顺着男人健壮的肩膀往上望。越过锦袍衣领,望向他一丝不苟、整齐束在发顶的金丝小冠。
“头发……”她现在很清醒,心里越想越疑惑,开口也就不那么确定。
两人隔半个书房距离一坐一卧,她面朝窗边,小声说:
“卷头发……放下来,让我摸摸?”
隔那么远,居然还叫他听去耳里。萧挽风掷下红黑两色小旗,去旁边面盆洗净手,走来罗汉榻边,居高下望。
面前许多道重影,重叠出一个谈不上欣悦的神色。萧挽风抿着唇线,浓黑眉心微微拧起。
“头发有甚好摸的?”
不等回答,他便拧着眉,走去书房门边,反插门栓。
又走去窗边,把大敞的窗棂挨个关紧。
书房里的光线昏暗下去。
谢明裳注视着他四处走动关门闭窗,最后走来罗汉榻边坐下,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地撑开,侧看她一眼。
谢明裳不着痕迹地往后蜷了蜷。许多个凌厉的眼神重影在一起,好凶。
“不能摸么?你自己讲的,有话直说。”
萧挽风几乎无奈地看她一眼,抬手解下金丝小冠。
他束发花费的时辰久。昨夜马车停在王府门外,他一刻钟没下车,所有人在门外冒雨等了他一刻钟。
——他在车里束发。
“书房随时有人来寻我。”
“人不清醒,就开始胡闹?”
发冠下还有玉簪。解下玉簪子,还有束发的发带。
微卷而硬的发尾塞进她手里。
谢明裳把卷发尾绕在食指上,抿嘴笑了下,卷了十来道,攥在掌心里,终于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
所以嫂嫂去世的片段,是真的。
昨夜马车里种种,不是她妄想的癔症,也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之前木筏子拖着小少年翻越雪山的梦……也不是梦,也是真的??
她还在晕晕乎乎地想。想着想着,又睡过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胡太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听语气更不安稳:
“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医书罕见。下官觉得,稳妥着想
,还是给娘子继续服用药酒为好。”
“继续服用药酒,虽然癔症无法治愈,想不起之前十几年……至少以毒攻毒,可以维持目前的现状安稳。短暂停用药酒,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继续停用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啊。”
“殿下觉得呢?”
书房里并未寂静多久。萧挽风的声音很快响起。
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有真安稳。”
“她清醒时已下决定。听她的决定。”
第79章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
顾沛送朝食来书房时,谢明裳安静地抱膝坐在罗汉榻上,对着窗外小雨出神。
顾沛喊她几声,她也未应。
“娘子还没醒神呢?”顾沛小声嘀咕着。
萧挽风牵起谢明裳的手,把她安置去窗边长桌,“多给她点时间。”
顾沛忙前忙后地布菜,回禀王府日程,亲兵操练情况;谢明裳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全程盯着窗外长檐落雨。等顾沛告退出门时,却被叫住了。
谢明裳清晰地说:“顾沛,劳烦你跑一趟谢家,喊我娘来。”
顾沛:?
萧挽风把长筷放去谢明裳手里,不抬头地说:“去。”
顾沛应下,抬脚要走,谢明裳又叮嘱他:“叫我娘穿那身好看的淡黄色长裙,骑骆驼来。”
顾沛:??!!
萧挽风:“原话传给谢夫人。”
“喏。”
顾沛满腹疑窦地退出书房不久,严陆卿求见。
严陆卿带来了朝中最新的消息,萧挽风边用朝食边听。
“唐将军上回擒获的突厥探子,早早报于朝廷,结果没人搭理。唐将军没奈何,送到我们这处来。殿下可还记得?”
萧挽风有印象,“密室里处置的那个。怎么了?”
“前日,谢帅的前线军情报入京城。六百里快马送回的不只战报,还有第二位突厥探子。”
“谢帅报上同样的军情:辽东王和突厥可汗密谋勾连,欲联合突厥,引兵南下。”
萧挽风用饭的筷子停住,“这回探听得确凿了?”
“探听确凿。”
事关重大,严陆卿把新捏好的沙盘拖来面前,指着沙盘回禀最新情势。
这次被谢崇山擒获的突厥人,不再是探听中原战况的探子,而是突厥信使。
身怀密信,传达突厥王庭的意志。
同意与辽东王联兵,挥师南下。
“突厥可汗讨要大量金银茶帛,讨要云、朔两州。长城以南的千顷肥美土地,曾被他们占据十余年。突厥可汗要求辽东王事成后,割让两州土地,供突厥做牧场。”
“最致命的是,一旦云、朔两州割让,长城防御从此无用。突厥可以随时从朔州越过长城南下,直捣中原。”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听完,夹起一筷子鲜甜莼菜,放入谢明裳的粥碗里。
“他们想得不错。”
严陆卿喟叹:“确实想得极好。还未发兵,两边就已豪言壮志,谈论如何分割疆土。这回证据确凿,朝廷再不能不搭理了,必须整军应对。”
说到这里,严陆卿的情绪激动起来:“殿下,谢帅领兵在外,京城守卫空虚。我们的机会来了——呃,娘子有话说?”
谢明裳不知何时已放下碗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两人。
“我爹在哪里?”
“……”严陆卿哑然片刻,抬手指向沙盘。
“谢帅目前,约莫在太行山东北。”
谢明裳赞同地点点头:“我爹出征了。”
萧挽风把饭后用的茉莉花茶倒出一杯,热茶推去谢明裳手边。
“你父亲出征未回。你母亲很快就来看你。喝茶。”
谢明裳捧着茶盏,摆弄沙盘红黑小旗。萧挽风任她摆弄。
“突厥后续事,非一两日能化解,妄动无用。”
萧挽风吩咐下去:“知会朔州大营加倍防御。等局势进展,等朝廷反应。”
“是。”严陆卿领命,换了个话头:“关于李郎中的处置,已和拱卫司禁军打过招呼。此人玩弄医术,本性欺诈,不能轻饶……”
谢明裳放下小红旗,轻飘飘插进一句:“打一顿,放了吧。毕竟药酒管用,免了家里五年担心。”
严陆卿眉头大皱,试图劝说:“确实,药酒表面上缓解症状,谢家误以为有效。但用的药不治本啊!停药即有反噬!李郎中此人,求名又求财,以欺诈手段隐瞒用药。用得还是毒药!怎能不严惩……”
正反说了一大通,怎奈何谢明裳压根不听他的,只低头摆弄沙盘。
萧挽风开口问:“原本定的什么罪名?”
严陆卿:“证据确凿,以投毒论罪。原本拟定的斩监候,秋后处决。”
“死罪换刺配,流放边地。告诉他,谢六娘怜悯其医术,饶他性命。家产不动,留给妻儿。”
“遵命。”严陆卿应诺退下。
书房安静片刻,胡太医求见。
窗外的滴雨声清晰起来。谢明裳放下温茶,又抱膝坐在木椅上,望着窗外小雨出神。
昨日的正骨归筋,导致小腿淤肿更显严重。以至于今日花费的时辰格外多。胡太医满头大汗退出书房后,萧挽风长吐出口气,起身走去窗边。
屋檐下雨帘成细线。溅落青石地面,黄叶纷落,又很快被人扫去。这是属于京城的秋雨。
“看这么久了,在看什么?”他站在小娘子身后,扶着椅背,低头问她。
谢明裳喃喃自语:“八月还在下雨。怎么不下雪?”
“八月的京城不下雪。关内大部分地界,十一月才下雪。”
“哦。”
谢明裳察觉身后有人,仰起头,注视片刻,“殿下?”
萧挽风扶着椅背下望,望进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
“无需唤殿下。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谢明裳想了半日,想起男人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字号,以及不怎么被人提起的单名。
“萧折?”
“连名带姓称呼不好。”萧挽风更正她:“京城里不成文的规矩:仇人相见,才会当面直呼姓名。”
谢明裳从善如流地改口,“阿折折。”
“称呼成年男子,叠字也不大好。”
“哦。”谢明裳又想了一阵,换了个称呼,“挽风。”
萧挽风弯了下唇,“这样称呼甚好。”
谢明裳并不怎么在意称呼。对于她来说,称呼只是称呼而已,重要的是人。
她的视线从窗外落雨转来室内,问身后的男人:“是你吗?”
“冻伤了腿,穿兽皮子,被得意和雪钩拖着木筏子走,脾气很大很倔的少年郎。他长得像你。”
萧挽风握住椅背的手骤然发力,手背青筋浮起,又按捺着,缓缓放松力道。
“是我。”他凝视面前的小娘子。“你记得了?”
谢明裳却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态。
她沉浸在自己散乱零落的思绪中。
“不对。”她蹙起秀气的眉头,“我的得意分明是红白毛色的马儿,怎么变成黑马了?黑马是你的乌钩才对。”
萧挽风闭了闭眼。
只听声线的话,他回复的语气依旧坚实而平稳,听不出半分动摇。
“你有两匹得意。”
“红白相间的那匹得意,是今年认下的。此刻正在马场。你想它的话,现在便可以牵来。早前那匹得意,是匹强健的黑马。”
谢明裳越听越疑惑,仰着头追问:“那匹黑马得意呢?”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留在雪山上了。”
“哦。”
书房里安静下去。
谢明裳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复,满意不满意只有自己知道。她转过视线,继续抱膝盯着窗外
落雨。
少顷,又喊:“殿下。”
萧挽风长吸口气,胸腔一阵闷疼。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叮嘱:“私下无需称呼殿下。刚才你如何喊的?”
谢明裳还记得,很快改口:“挽风。”
萧挽风压抑的浓眉舒展开来。
他坐回窗前,把沙盘拉来面前,按照最新的战报修正沙盘。
才捏起一座小山丘,眼角不经意地发现,对面的小娘子早不再看雨,改而侧转身,若有所思地瞧他捏沙盘的动作,瞧了好一阵了。
“何事?”他不抬头地道:“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谢明裳上下打量对面肩宽腿长的男人,开口喊:“阿折折。”
浓黑的眉峰果然即刻细微皱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人却没有更大的动作,只看她一眼:“别闹。”
“你们中原人不喜欢这种称呼?”谢明裳笑盈盈地喊他:“但我们关外都喜欢喊叠字,显得亲昵。很好听呀,阿折折。”
萧挽风起身去银盆洗手,边洗手边道:“关外也不会以叠字称呼成年男子。”
被当场戳破的小娘子眨了下眼,迅速改口:“挽风。”
“你不是喜欢叠字,你是故意捉弄人。”萧挽风擦干手,走近她身前,在瞪大的乌亮眼睛注视下,指节重重刮一下柔软的脸颊。
“淘气。”
午饭后,谢夫人撑伞走近书房。
敞阔的书房里静悄悄的,除冒雨而来的访客,只有年轻不苟言笑的王府主人,和趴在桌上专心作画的素衣小娘子。
谢明裳的绘画路子极为写实,和中原写意画法截然不同,不知从哪处学来的。
手持一截炭笔,仔细地描绘体态五官,人物跃然纸上。
她起先在画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发丝乱蓬蓬的,肩背披甲,抱着头盔开怀大笑。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几乎洋溢出纸面。
第二幅画的是个妇人。鹅蛋脸,浓密乌发编成长辫。上半身穿小袄。
鹅蛋脸上却空白无五官。
谢夫人走近打量女儿画作时,谢明裳正好也在犯难。
“这是我阿兄。”她指着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谢琅也是我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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