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收起矮凳,牵紧缰绳,枣红色大马打了一声响鼻,缓缓穿过人群。随着车轮滚过青石板,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陆寂上车后便拿起一卷《白虎通义》在看,谁也不曾说话,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气氛凝重。
他不提,姜予微当然不会上赶着讨个没趣,自顾自的坐在角落里发呆。这两日赶路,她睡得都不安稳。车一晃动,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就在她忍着饥饿昏昏欲睡之时,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姜予微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抬头见是陆寂,脸色微微发白,长吐出口浊气。
外面的桑虎听到动静,靠到车窗旁低声询问,“爷?”
陆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无事,退下吧。”
“是。”
姜予微余悸未消,胸口起伏不定。见他一直拽着自己,眼中寒霜密布,顿时“咯噔”了一下,勉强笑道:“爷,你怎么了?”
车内寂寂,压抑的气息仿佛能扼住人的咽喉,让姜予微原本就紧绷的弦又笼上一层阴霾。陆寂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陆寂才有所动作。他扔掉手中的书卷,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然后拿来一块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她手上的脏污。
血迹混杂着泥土早就干涸,想要完全擦掉没有那么容易,方才她自己已经试过了。不过若是用水的话,则是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陆寂像是在故意惩罚她一般,不仅没有用水,反而加重了力道。再柔软的帕子也抵不住他这样用力,才几下姜予微的掌心便泛起红来。
姜予微倒吸了口凉气,软声笑道:“这等小事就不劳烦爷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
陆寂轻呵了声,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姜予微这下可以确定他就是故意的,便也不再多言,咬牙忍着任由他擦拭。
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漏进车内,正好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琥珀色的眸子晶莹剔透,如同宝石。
陆寂剑眉微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姜予微的手上,仿佛在处理一桩要紧的公务。
足足擦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最后一点残留在指缝间的暗红色血迹也擦拭干净。
看到这只指若葱削,细白柔嫩的手又恢复到往日的模样,陆寂神色柔和下来,静静看了半晌。然后将弄脏的湖绸锦帕随意丢弃在地,若无其事的又靠回在蜜合色方枕上继续看书。
姜予微默默把手缩了回来,用宽大的袖子做遮掩按揉被他擦疼的地方。
方才陆寂拉她时力道也不小,手腕处也红肿了一大片,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她实在忍不住,也不知道突然抽的哪门子疯,悄摸背过身,狠狠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以前她的好友沈绛辉有段时间十分苦恼,隔三差五的便要来找她吐一次苦水。原因是她母亲忽然性情大变,以前是个顶顶温婉贤良的人。
可那阵子好似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仅时常责骂她,稍有不如意的地方立即开始摔碟子摔碗,连沈绛辉的爹都未能幸免。
沈家人以为她娘是中了邪,去清泉山特意请了个法师回来,结果她娘连同法师一起赶了出去。
闹过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爹别无他法,只得去寻了一个大夫来。
大夫把过脉后说女子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她娘正是因为天癸衰竭所致躁动易怒,服了几贴药后便缓解了。
陆寂虽说是男子,但姜予微估摸他十有八九也是患有此病。不然平白无故的,谁会想他这样故意折腾人?
马车停在了同州客舍前,陆寂带着她下车,桑虎手提竹笼跟在两人身后。
裴仪和杏容早就候在一旁了,见他们下车,忙引着他们往客舍的后院走去。裴仪一边往前走一边向陆寂简明禀告此处的情况。
“爷,此处还算幽静,属下命人租了个小院,夜里您和夫人也能睡得安稳些。不过码头这几日没有北上的船只,正值锦市,船都在外面走货,需要再登上两日。”
同州客舍是淮阳城中最大的客舍,背靠广德门,离黄石矶码头只有一柱香的路程。客舍前人来人往,但后院却不喧嚣,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租赁的小院前。陆寂应了声,径直往里面走去。
裴仪有些惊讶,忙招呼人进去伺候。自己则狐疑的看向桑虎,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桑虎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姜予微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见陆寂进了屋内,缓步来到桑虎面前,客客气气道:“桑大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桑虎哪里敢受她这声“大哥”,连忙垂首说不敢,“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这只朱鹭,不知你可否帮我带去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放生?”
桑虎看了眼竹笼中萎靡不振的鸟,以为她是在担心陆寂生气,所以才想要放生。于是婉言提醒道:“夫人若是喜欢,尽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爷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
姜予微苦笑,身为笼中鸟又怎么还会喜欢笼中之鸟呢?
“麻烦桑大哥拿去放生罢。”
桑虎见她坚持,也不再多劝,道:“请夫人放心。”
姜予微谢过,转身也进了院子。
这小院果然清幽雅静,门前用竹篱笆围绕,院子的西南角还有一株硕大的合欢树。树冠笼罩了大半个院子,此时花开得正盛,蔚然成景。只敢虬曲苍劲,颇为壮观。
叫来堂倌一问,才知道这株合欢树竟然有百年之久了,难怪会长得如此茂盛。
树下摆放着一张花梨木束腰镂空卷草纹茶桌,夏日凉爽之际,在树下品茶赏花,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杏容带她去了她自己的房间,就在陆寂的隔壁。
离开溧州的那晚,他们在邸店歇息,陆寂饶有兴致的揽住她坐在廊下看流萤。
姜予微见他心情甚好,趁机提出在正式行妾礼之前两人不可逾矩。她说自己身份已经十分尴尬,不愿意再被人在背后指点不知自爱。
本来她也只是想试探下陆寂对她的态度,没成想陆寂竟然真的答应了,所以几日以来他们一直都是分房而睡。
屋内的布置简单但不失古朴雅致,从破棂子窗往外看去便能看到那株合欢树。被褥。茶具、幔帐,一应都换成了他们自己带来的。
这两日,姜予微算是见识到公卿侯府的奢靡程度了。
床褥用的是凉润如玉的芙蓉簟,上面在铺上碧玉蚕丝冬暖夏凉,哪怕是在酷夏也不会觉得太过炎热。
帐子前挂的是辟邪香玉,可闻于数百步,虽锁金函都难掩香气。
还有游仙枕、上清珠,无论是哪一样,拿到外面去恐怕也没有几人能够认识。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姜予微才坐下歇了一会儿,竹韵便过来说前面已经摆饭,请她过去。
她是临时买来的丫鬟,杏容一个人照顾姜予微实在顾不过来。有些事情也不方便差遣裴仪他们这些外男去做,所以在路上又买了几个丫鬟婆子来。
姜予微闻言,放下手中刚泡好的小四岘春茶,起身往正厅而去。
方进门,便看到红木如意纹方桌上已经摆好饭菜。随意一望,有金花团饼,五味杏酪鹅,蜜炙鸠子等等。
陆寂端坐主位,神色淡淡未曾理会她,只接过婆子递来的甜白釉暗刻云纹碗,慢条斯理的用起了膳。
姜予微刚放松的弦,立即又绷紧。她打起精神,恭顺的坐在陆寂下首,默默夹起一筷子菜塞到自己嘴里。
她早就饿了,可这顿饭却让她觉得食不下咽。
旁边服侍的下人也都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出一点差错。
好不容易熬到用完膳,姜予微随便寻个借口,匆匆避回自己屋内,好在陆寂对此并未说什么。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了晚上,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她今日着实有些疲倦,早早卸掉钗环,换上宽松舒适的寝服,准备上床歇息。
流光入窗,明河共影。她才躺在床上,竹韵忽然敲响房门,在外唤道:“夫人,爷唤您过去。”
姜予微心下一沉,也不敢耽搁。拂开茜纱芍药纹帐子,汲鞋披衣。
杏容又拿来一件雪青色暗纹外衫让她套在外面,她随意拢了个发髻,简单收拾一番,确定并无不妥后便抬步往隔壁的屋子而去。
门虚掩着,她直接推开进去。屋内的陈设与她房里的相差无几,不过要稍微宽敞一些。
光线很暗,其他的灯烛都已经熄灭,只留了两盏照明。外面没有看到有人的身影,姜予微深吸了口气,绕过酸枝木花鸟纹插屏来到里间。
陆寂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看白日那卷书,也换了件天水碧云锦道袍,案上燃着安神的檀香。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姜予微定了定心神,上前屈膝一礼,语气恭顺道:“爷,你唤我?”
陆寂抬眸撇了她一眼,见她散了发髻一幅准备入睡的模样,简直快气笑了,“你倒是心大,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她咬唇,仔细回忆了一遍自从入城后到回客舍的整个经过,愣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何处惹恼了他。
不过他是从见到周淑则之后就开始不对劲的,所以这症结多半是出在周淑则的身上。
想着,低眉顺眼的道:“爷,予微知错了。”
“知错?”陆寂坐直了身子,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问:“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她都不知,怎么可能答得上来?索性便瞎蒙了一个,“我不该擅作主张,同意周二姑娘的相邀。”
“哦?那你说说为何不该同意?”
姜予微暗骂了声,脑子快速的思考应对之策,道:“淮阳知府周承和通判刘怀青关系甚密,而刘怀青和宫里的淑妃娘娘乃是同宗,一衣带水。爷与淑妃娘娘一党是劲敌,故而不该与周二姑娘牵扯过多。”
陆寂闷哼了声,道:“你倒是聪明,三言两语的便猜到了我与淑妃的关系,只可惜你说的不对。”
不对?姜予微是真答不上来了,只得沉默不语。
烛火噼啪作响,带动窗户上的人影摇曳不定。
她越是如此,陆寂的怒意越甚,如同经雷雨过后的春笋般喷涌而出,咬牙切齿道:“姜予微,你对我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
姜予微大惊失色,拢在袖中的手猛然间握成拳头,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
她压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垂首不让陆寂发现自己的异样,故作镇定的道:“爷此言何意?予微所言句句都是真心。”
陆寂冷笑,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要追随自己,可心中对自己却并半分情意。她明知周淑则对自己有意,可周淑则相邀,她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乐于促成的样子。
后来周景宣误会她是自己的发妻,她也是在第一时间撇清干净。她心里若是真的有自己,只怕是高兴别人误会还来不及!
想着,扔掉手中的书,起身来到她面前。
姜予微瞬间寒毛卓竖,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她的口鼻。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疼。陆寂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
四目相对,姜予微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像是要自己吞噬干净般。她的双手紧紧拽住衣裙,连大气也不敢喘。
随后她眼前陡然一黑,陆寂低头吻了上来。唇齿相依,属于陆寂的气息强势的侵入她的口鼻之日,紧接着席卷每个角落。
姜予微呼吸不上来,用力拍打陆寂健硕有力的肩膀,但丝毫没有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可以喘息的机会。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陆寂终于松开了她。安静的屋内气息微喘,额头贴在一起,清淡的檀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如此亲昵的动作原本十分旖旎才对,可陆寂目光冷冽异常,仿佛方才的情动只是一瞬间的假象。
他往后推开几步,嗓音低沉,“去外面跪着,跪足两个时辰才能回去。”
姜予微缓了好半晌才从那种可怕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她垂首恭顺的道了一句“是”。
随后转身径直来到门前的石阶之下,跪在了那里。腰背挺得挺直,面上毫无表情。
杏容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因为陆寂以前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模样,所以一直都守在门外。
见姜予微出来后竟然跪在了那儿,她顿时吃大吃一惊。忙上前,低声询问:“夫人,发生何事了?您怎么跪在这里?”
姜予微闷声道:“无事,是爷罚我在此跪足两个时辰思过。”
“什么?”
借着月光,杏容这才发现姜予微嘴唇微微红肿。她并非是不通人事之人,在教坊司的那段日子还会有人特意教她们如何取悦权贵,所以只一眼便反应了过来。
杏容沉默着,深深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叹息道:“那奴婢去给你拿个软垫来。”
“不用了,多谢你,你先回去歇着吧。”
姜予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说,像是在和别人赌气。内心里她不愿意认错,也更不愿意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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