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隐的懂了原由,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冲动,这让她攥着酒杯的手都微微一颤。
却不是因为痛。
那位谢夫人看到,头一次和颜悦色的对着她,说:“不舒服可以先回府。”
中途擅自离席乃是对主人不尊宾客不敬,至于半道回府更是谢家家规明令不可为之,否则,轻则申饬,重则家法。
她震惊谢夫人亲自开口给她的“特例”,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欣喜。
刚吃过苦头,转而就会对别人不过随口的一句话感动,未免太没有出息。而她,虽然十数年长于荒山,连裹腹都是件易事,却也有几分骨气。
她,从不会要旁人回头的施舍。
姜回学着其他夫人,端庄,规矩,虚伪的站起身,恭敬的推拒道:“谢过夫人,贱妾安好,是妾有失庄重,特以薄酒向温夫人赔罪。”
她是文渊侯府盛京第一公子,谢世子的侧夫人,无数人羡慕、嫉妒,可侧夫人也只是妾,只不过有一个好听点的名头。
安守本分,不献魅,不争宠,不扰乱世子心志,替夫君尽孝为先,行走在外少言勿争,不堕谢府百年清誉。
这才是她的本分。
她“穿”在外的衣服。
姜回将酒一饮而尽,徐夫人神色意外,显然没有想到只不过手颤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也值得如此郑重的道歉,未免小题大做。
她出身商户,本就对这些“名门”“世家”的规矩嗤之以鼻,只觉得迂腐,甚至她曾听说,不过去外出宴会时妻子比丈夫多说了一个字,便被罚抄写《女诫》三百,禁足半年,严苛至此。
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不过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自然而然夸奖起谢夫人出自名门,言传身教连世子侧夫人也如此知礼明仪,实为表范,谢府教导有方之类。
姜回侧头,意料之中见到谢夫人面色笑意更深。
姜回脸上笑意也深了深。
就在此时,一人匆匆走来,走到裴元俭身边附耳说了什么,先前还与徐太尉相谈甚欢,推杯换盏的裴元俭脸色瞬变。
而后冷冷抬眸道:“来人,徐无陵窝藏外邦奸细,证据确凿,陛下有令,徐家上下一律秋后处斩,牵涉官员不论大小黥刺流放,若遇反抗,当场格杀。”
数十持刀兵侍闯入宴会,亮出剑光,吓得一众宾客狼狈失色。
酒杯倾倒,条案翻覆。
“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徐无陵强撑着没有大喊大叫,“今日是我徐家的宴会,我徐家虽不是盛京鼎盛煊赫之家,却也容不得被人这般羞辱。”
“徐大人方才没有听清吗?”裴元俭放下手中芙蓉花金盏,空置的酒杯绕在指尖滴溜溜转了一圈,映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无情眼。
“本官奉旨,抄家灭族。”
朱真真一把推倒屏风,踏过来走到院中,沉声道:“裴大人,我徐家上下恭恭敬敬迎你入府,奉你为座上宾。却不曾想,你竟然反戈一击,在我徐家宴会抄我全族。若你拿不出证据,我徐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押上来。”裴元俭道。
“是。”薛揆道。
很快,方才表演的舞姬被侍卫押上来,薛揆上前一步刚硬开口:“徐大人,这些舞姬都来自和我北朝水火不容的回纥族,且抓捕时,她们正在妄图偷盗边疆堪舆图。”
“徐大人千万不要说不知情。”薛殷眼神凌厉,看了一眼维护夫君的徐夫人,有些同情,他也没想到,这位徐大人如此为风花雪月着迷:“毕竟其中一个,可是你养了数年备受宠爱的外室,连举家迁都仍不忘了她,更在今日借宴会名义让她光明正大入府只为与她一叙。”
“相思之情。”
“我不知情!”徐无陵对上其中一个舞姬的眼,看见她眼中闪躲,一瞬间什么都清楚了,他辩解道。
“我要见陛下。”
裴元俭拨正酒盏,漆黑的眼穿过人群与徐无陵直直对上:“看来徐大人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薛揆。”
“是。”薛揆招了招手,一只木箱被抬上来,薛揆抽出长刀一把打开,露出里面整齐堆放的账簿。
“这些都是你丁忧返乡之后勾结外邦以高价买卖粮草的证据,徐无陵,你还有何话可说?”
裴元俭抬眼,朱红玄衣暗纹成团。
“徐大人,我劝你早点束手就擒,还能死个痛快。”薛殷拔出剑架在徐无陵脖颈,冷冷瞥过条案上的金器银壶,拎起一只鎏金葵花盏一剑劈开,拎起半只举在徐无陵面前。
“徐夫人恐怕不知,你这夫君也是真对你好,让你朱家不到一年便成了江淮第一商户。”
“你这是何意?”朱真真皱眉怒问。
薛殷匪夷所思的打量着她,见她是真不懂,反倒奇了:“你朱家多年经商,一直平平,却在你夫君丁忧一年内,驾云般脱颖而出,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
徐无陵以高价卖粮草给回纥,赚的金山银山却没办法堂而皇之拿出来用,日久天长,又怎会甘心,便借着朱家店铺,让人分散高价买了,让这钱过了明路。
朱真真猛地回头看向徐无陵。
徐无陵看着一脸惊怒盯着他的徐夫人,嘴唇嗫喏,半晌,认命般的垂下头。
薛殷哼一声,眼眸微眯:“只有皇室可用金器,徐大人,你奢靡惯了,到盛京也忘了避讳。不臣之心,放的太明显了。”
薛殷收回剑,招了两个侍卫,却在这时,徐无陵猛地一抬手,数十家丁冲过来。
“徐无陵!”薛殷回头,大呵一声,当头一剑杀了拦路的家丁,一时场内混乱,刀光剑影。
徐无陵被护着,眼看要逃出宴会,大喊一声:“夫人,是为夫对不起你了。”
就在他即将得逞的旦夕之迹,远处忽有破空之声。
众人还未得看清楚,就见一线金光穿过混乱厮杀的人群,以极快而尖利的弧度重重擦过徐无陵扬起的脖颈。
鲜血喷溅,徐无陵翻了翻眼,还来不及说出半个字,便轰然倒下来。
金杯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没了徐无陵,那些人一时犹豫,面面相觑起了退搪之心,一场闹剧终到暮时。
姜回躲在人后,看见在地上旋转的半只金酒杯,一地蜿蜒似河流的血,和,重重人群后,那个男人平静的,对一地残血恍若未见,仿若掀起这一场偌大风波的始作俑者也非他,作壁上观的英峻面孔。
北朝陛下之下,第一权臣。
长夜寂寂,月盈满窗。
女子伏在桌案,乌发垂落,睡颜安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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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普化禅寺
◎
柳枝雨重,松色烟深。
普◎
柳枝雨重,松色烟深。
普化禅寺建在通陵以西一座青翠浓绿荒山之中,建占高广,宫宇巍峨,木刻镂花,石刻卧佛,错落千嶂,层渺九重。
却因太过偏僻而罕有人至。
从中元节那日三天后,通陵县内突然多了许多流言,说当朝长公主于皇庄举办法事,却被一个不知事的小伙计推倒了供桌,恐对神佛不敬,理应去寺庙斋戒三日,否则便会对北朝国运有损。
此话一出,便有人一脸若有所思,待旁人问起,便一脸的欲言又止,吊足了人胃口才犹犹豫豫的开口,听说东面连日暴雨灌田,秧苗尽损,今年恐怕颗粒无收,会不会与这件事有关。
毕竟皇室与国运一体,长公主筹办法事发生意外冲撞神佛,才会天降惩罚于黎民百姓。
不过几日,这个说法甚嚣尘上,人人信服,皇庄每日请愿的百姓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连外出采买都被阻拦,皇庄管事王贵“逼不得已”请了岳父钱业隆来皇庄驱赶,谁知,竟不知为何冲突起来。
碍着人多势众又都是无辜百姓,衙役不好出手,竟就这样僵持,无功而返。万般无奈之下,王贵只得携了皇庄一众庄仆,也跪在了姜回的寝殿之外。
“公主殿下,小人如今实在是不得已了。”王贵洒然落泪道:“小人承蒙内宫贵人看重,这才舔居管事之职,小人读书不多,却也知,得蒙赏识,便要不负所望的道理。”
“如今皇庄采买不成,连庄内奴仆活着都成问题,小人遍想其策终是无用,这才不得不站出来,恳求公主殿下,去寺庙斋戒三日,给我等一条生路。”
“求公主殿下,赐我等一条生路。”
“这个王贵,竟敢公然逼迫公主,他这是把公主架在火上烤啊。”绥喜急得在屋内来回走动。
“现如今,答应也不是,不答应。”
她猛的回头,眼神愤愤:“反倒成了公主的过错。”
若是不答应,必定会让百姓失望,可若在此时答应,难免看上去不那么心甘情愿,非但得不了美名,而且会天长日久被百姓诟病。再者。皇室长公主,怎可受百姓胁迫?
若然如此,皇上对长公主必定生厌。
王贵和钱业隆不愧是翁婿,一个阴,一个毒。
绥喜在心里狠狠咒骂,她这正急得团团转,扭头一看,陈丁正抱剑倚靠在柱子闭目养神。
绥喜怒气一下涌到天灵盖,不光怒,更有自己人不同仇敌忾的震惊,皮笑肉不笑的从牙里挤道:“陈、丁。”
陈丁俯视睨她一眼,“你不如先去屏风后看看,榻上有没有人。”
“啊?”绥喜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呆呆的道。
陈丁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家主子早就离开了。”
他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有听见屋中有第三个人的呼吸,更何况,他们在这吵闹这么久,主子若是在,怎么可能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绥喜怏怏不乐的坐下,“主子出去不带我,是还在生气吗?”
“主子若是带你,岂不是大张旗鼓的告诉所有人她不在。”
陈丁直起身:”眼下你要做的,是替主子唱完这场戏。”
“我要做什么?”绥喜问着,眼下王贵故意领着庄子里的人跪在外面,也是暗地里告诉那些百姓公主的居所,请愿该往何处去“请”。
无非就是逼着公主现身给他们一个想要的答案。
可哪个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如果,公主早就做出选择了呢?
绥喜福至心灵:“你是说……。”
陈丁点点头。
“嗯。我这就出去。”绥喜道。
绥喜来到门前,刚要打开却又停下来,指腹狠狠揉了揉眼睛,挤出两递泪来,酝酿好情绪,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回头质疑道:“不对,陈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不然怎么会没有露出半点急切,还恰到好处的提醒?
绥喜本就生着一张稚嫩单纯的脸,此刻眼眶红红的模样,更是看上去委屈又可怜,让人一看便心生不忍,甚而觉得欺负她的那个人定然罪大恶极。
“罪大恶极”的陈丁沉默的立在那。确实,早在姜回走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察觉,或者说,是姜回主动让他察觉。
绥喜见此,哪里还不知道他理亏?
“待会再和你算账。”她气愤的撂下话,打开门出去。
王贵听到开门声,低垂的脸上唇微微勾起。
绥喜面色急切而又慌乱,并不看跪着的人,而是眼神焦急的到处寻找,“公主?”
“公主?”
来来回回找了三圈,才憋着一圈泪走到王贵面前,啪嗒一声掉下,哽咽着泪如雨下:“王管事,公主不见了!”
“不见?怎么会不见?”王贵神色一变。
此时,普化禅寺山脚下,马车慢悠悠穿梭林中,山脚下清泉蜿蜒,沿路开阔荒寂,一方石龟驮碑嵌入地半,野虫跳逐,仰而视之,直直如窜入云霄。
石碑顶端镂刻九龙盘旋,背面刻有莲花,草叶作陪,正书“普化禅寺”。
民间寺庙供奉佛像多以三大主尊,也就是观音菩萨、地藏菩萨和不动明王。然因不动明王的彩塑佛像皆眼若铜铃,怒目斜冠,凶恶可怖,经常惹得小儿啼哭,在寺庙和礼佛信徒之中并不受喜爱,渐渐供奉不动明王的寺庙就少了,到如今,通陵县内也仅有一座。
便是这普化禅寺。
既然是对不动明王不敬,自然得去供奉不动明王的寺庙斋戒悔过。这一句看上去天衣无缝的说辞,但是起因却是一场莫须有的“谣言”。
于是,这没有破绽便恰恰成了最大的破绽。
“主子,既然明知有蹊跷,为何还要以身犯险?”茗之也就是当日怡笑楼被姜回买下的小满,眼神惕厉的看着车外又忧心的道。
昨日下午,茗之正在院中修剪花草,突然有一细小纸卷落在她脚边,她不动声色的捡起来,却只有一句话――时机已到。她怔了怔,寻了借口和夫人告了假,借着庄内正筹办法事鱼龙混杂偷偷去见了姜回。
纸偶眼中被她提前以线放以薄薄的羊皮小口袋,里面放些许清水,上不系口,立着时并无异样,可一旦倒下,清流便会缓缓流出,像极了泪。
至于人声和脚步声,则是因为她会一种寻常人想不到的东西――吟叫。
也就是纸偶吐声的本领,只要她听过一次的声音,她都能模仿的连亲近之人都分辨不出真假。
但她没想到,居然会被王贵识破,这足以见得并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而眼下,她可不认为是仅仅三日斋戒这么简单,普化禅寺一行,显然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鸿门宴。
“既然有人千辛万苦的作了饵,若是没鱼上钩,岂不令人失望?”
这声音清越曼柔,似是空谷山涧湍流而下瀑布来回激荡不尽的那一点尾声,却比那水更深幽冰冷。
马车外林声簇簇,炽金碎光若光圈洒落,片片槲叶点缀山路。
林子突然茂盛起来,仿佛从荒僻山野走到丛林稠密,小满更加警惕,姜回眼眸微动,一闪而逝些微乌云。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紧张的小满,红唇吐出两个字:“下车。”
小满微愣,而后掀开车帘,二话不说就跳了下车。动作莽直,连驾车的马夫眸光都微微一变。
姜回收回手,静静闭上眼。很快,马车在拐弯时车轮被乱石拉住,前面的路也越来越窄。
最终,车夫不得已让姜回下了车。
就在此时,一只冷箭从林中射出,以破空之势直冲姜回而去。
千钧一发之迹,少女淡色的唇边忽然勾起一抹笑,雾气飘渺之中似是鬼魅,她猛地一把抓住车夫,迅速进了马车。
凌厉箭头钉在水青色裙角,姜回猛地一扯,裂帛声在山林中清晰而又刺耳。
车夫便就是影子,从马车右侧拿起铁盾举在帘后,下一刻,箭矢如雨般射向马车,却都在碰到车壁时掉落,正面帘布被射出一个个斗大窟窿,残破的继续挂在上头。
“钱铺头打的好主意,竟是连见都不见就想把我的命取了。”女子的声音从马车中响起,谈起自己的生死也不见半分慌乱在意,平静无波到让人觉得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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