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将军,没答应吧?”
顾闯叹了一声,昨夜酒酣耳热,他与高恭勾肩搭背,高恭说起此事的时候,他正喝得高兴,他想来想去,其实都想不起,他当时有没有答应。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这不是,还没问过你远房堂妹么?”
荒唐!
顾淼立刻想拍案而起,可是侧目一看,齐良还坐在花厅的另一侧,脸上表情淡然。
他虽然兴许晓得其中玄虚,可这里毕竟是湖阳。
她于是又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阿爹犹犹豫豫了。
这实在匪夷所思。
从前,她想嫁给高檀时,顾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许她嫁给高家人。
怎么眼下,高宴,他就犹豫了?
诚然,上一回,她嫁给高檀时,顾闯今非昔比,已和高恭势如水火。
眼下,难道他就真想,卖女求荣?和高恭一家人?
难怪,难怪昨夜高宴莫名其妙地提起了烛山泊,原来他已知晓?
顾闯见顾淼脸色,假咳了一声说:“高大公子一表人才,又是长子,我想……”
顾淼“呵呵”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将军何不回去先问问我堂妹,再做定夺,此事说得仓促,我堂妹不见得乐意。”
“这是自然。”顾闯缓了语调,拍了拍她的后背,“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何谓权宜之计,难道先是应下,往后再来反悔么?
顾淼不再看他,转眼去看齐良。
齐良低声道:“高将军许了将军顺安城。”
顺安城!
顾淼万万没料到,高恭为了让高宴娶顾闯的女儿,竟会如此大方。
顺安靠近关河,水道往南直下,深入南面腹地,是往南进攻最重要的水路。
并且,顺安城外有矿,铁石与银矿。
顾淼默默一算,是了,此时此刻的高恭还不知道顺安有矿,若是知晓,他定然不会把顺安让给他们。
当年攻下顺安,死伤六千余人,极其血腥,顾闯与高恭再无结盟,高檀一箭射中了高恭的右腿,父子再无情分,而高檀也是在顺安城中,为了救她,被人一剑当胸刺去,险些毙命。
顺安城,如今的顺安城,却能不费吹灰之力被收入囊中。
顾淼苦笑了一声,压低声问齐良:“齐大人说此乃权宜之计,何以肯定,亦不是对方的权宜之计呢?”
齐良从前百般阻挠她嫁给高檀,他对高氏厌恶至极,她还以为,齐良绝不会同意此事,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齐良轻声说:“此言不假。”
那又是为何?
顾淼疑惑地凝视着她。
齐良见她的一双眼里倒映着他的剪影,唇角微扬,问道:“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在林场见到的那一只寒蝉么?”
寒蝉,顾淼哪里还记得住什么寒蝉。
她只好摇了摇头,齐良笑意不减,轻声说:“当时那只寒蝉蜕变,离壳而去,唯余蝉蜕犹挂枝头。”
金蝉脱壳。
顾淼听懂了,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却听齐良笑了一声,朗声而道:“顾姑娘,常年居在烛山,体弱,每逢冬日,时染寒疾,或许迁往南地,于她大有益处。”
顾淼想过,要做一辈子的顾远。
如果“顾淼”死了,或者“顾淼”嫁人了,那么她便是一辈子的“顾远”了,哪怕往后不愿做男儿,做个其余的顾家女郎亦可。
齐良说的“寒蝉”,便是她。
寒蝉脱壳,便是与高宴有了婚约的“顾淼”亦可以生,可以死,顺安既已归附,权宜之计便真是权宜之计。
不过,依齐良之计,“顾淼”大概是要病死了。
顾淼惊骇于他的智谋,也惊骇于他仿佛早就看透了她。
顾淼垂下眼帘,袖中的双拳,握了又松,再抬眼时,颊边露出一点浅笑:“齐大人说的是,南地气候温润,于堂妹来说,该是大有裨益。”
顾闯闻言,双肩微落,大笑了两声,抚掌道:“来来来,待会儿唤人传早膳来,我倒要看看,高家的吃食是不是要雕出几朵花来。”
*
当夜,乌云聚顶,湖阳落下了久违的一场大雨。
雨滴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大响。
雨帘之下,门扉半阖。
屋中一灯如豆,阴影之中,立着一个身着缁衣的人影,宛如鬼魅。
正是肖旗。
肖旗声音低沉,隐在雨声中。
“二公子,料想得不错,此番顾闯前来,高恭却有联姻的打算,在邺城时,公子可见过那居于烛山的顾家女郎?”
高檀轻摇其首,却问:“大公子毫无怨言?”
肖旗颔首:“听说刘夫人已同他说过了,大公子本就无婚约,娶顾闯的女儿,有何不可?”
高檀皱了皱眉,心下诧异,顾闯得了顺安,便要卖女求荣,他原以为顾闯不止于此。
他心中冷笑,又问:“高帜兀俊
“高址路鹫娲蚨了主意,要随顾远而去,她今日已去见了夫人,要将她的阿娘送到庄里去。”
愚蠢。
高檀抬手拔下发顶黑簪,轻轻拨弄了一下烛台上的灯芯,火光刹那变红,噗地一响。
“顾远真以为他能带走二人?”
肖旗踟蹰片刻,索性直言以道:“二公子,我见过顾远,不,实则,顾远见过我。”
高檀直直朝他看来,双目漆黑如点墨。
“在凉危城时,顾远不只见过我,他甚而跟踪过我。”
第28章 顺安
窗外一道青光一闪而过,轰隆雷声滚滚落下。
顾淼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才的梦境依旧断断续续。
河水漫上了堤岸,瓢泼大雨分毫不停歇。
鲜血顺着雨水四处流淌。
泥泞之中,躺着尸身与断裂的铁器。
顾淼坐在马上,茫然四顾,她看不到阿爹了,她也看不到齐良了。
齐良没有打过仗,除了策马,他又没有功夫,他若是少了骑兵在侧,少了庇佑,在顺安,他必死无疑。
马群被人冲散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他!
大雨溅起了茫茫雨烟,雨丝斜刮,顺着她的发端,额头往下流淌,她的肩甲凹陷处集成了一小汪积水。
顾淼捏着缰绳,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而去。她麻木地闪避过朝她涌来的刀戟,手中长刀刀刃豁了口。
手臂的血珠顺着刀柄往下流淌。
她狂奔了数里,终于见到了前方不远处被箭雨覆盖的马群,当中的人影,仿佛是齐良。
顾淼拍马而上,潇潇雨幕之后,城门之上,披甲之人,正是高恭。
他抬手挽弓,白羽箭,朝城门下射来。
顾淼勒马一转,朝马群的另一侧奔去。
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半块铁盾,护住了头面,在马群中挤出了一条小道。
箭矢若急雨,她勉力行至中央,终于见到了齐良。
不及多言,她猛然拽过缰绳,调转了马头,扬鞭挥向马臀,齐良脚下的白马扬蹄狂奔,朝反方向疾奔。
齐良回首,高声道:“顾淼!”
前方高家的骑兵已经又涌了上来。
顾淼抬眼再看,城楼之上的高恭,将手中铁箭正对上了她。
顾淼额角的冷汗混合雨水流了下来,她眨了眨,冰凉的眼帘贴着眼珠子,再睁眼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破空声响。
一枚巨大的铁箭,自她身后射向了城楼上的高恭。
顾淼一惊,扭头看去,却是高檀,仿佛从天而降,手挽贯日长弓,射向了高恭。
此枚铁箭力道非常,箭虽离弦而去,可弓弦仍然颤抖不已。
高檀。
雨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雨丝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的表情格外冷肃,眉眼锐利,薄唇紧抿,下巴弧线又冷又硬。
是了,她想起来了,先前,高檀让她先渡过关河,万不要回头。
可是她回来,为了救齐大人,她不得不回头。
高恭被铁箭射中了!
城门楼上顿时乱作了一团。
箭矢稍停。
眼前骑兵已至,顾淼横刀去挡,灵活地闪避到了马群之中,隔开了对面的攻势。
“顾淼。”
大雨之中,她似乎听见高檀唤了她一声。
她扭头看去,一个穿甲的兵士,不知何时,竟绕到了马群的后方,持剑而上。
他的马速快得不可思议。
剑光若雪,斑驳血迹染红了剑尖。
顾淼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她的马身,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撞击,撞开了横亘在侧的马匹,顾淼的身形随之一晃。
长剑穿破肩甲下的雪襟,噗嗤一声闷响,穿透了皮肉。
她眼睁睁地看见,高檀斜挡在了她的身前,他的脸色慢慢地变白了。
一切既像是瞬息陡转,又宛如慢腾腾的雨缓缓地落了下来,寂然无声了片刻。
雨帘之后,大片的血色漫开,染红了他的前胸。
高檀!
顾淼骤然醒了过来。窗外的天光大亮。
她转了转眼珠,才见竹窗上的方格子被日光投在青砖上,一格又一格,宛如无子的棋局。
对,这里是湖阳,不是顺安。
她摸了摸额头,触手冰凉一片。
她出了冷汗。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加快的心跳缓慢平息。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从前,兴许是昨日提到了顺安,她才忽而梦到了顺安旧事。
她晃了晃脑袋,走到院中,捧了冰凉的井水洗面。
冷水拂面,她深吸了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
顺安再不是当初的顺安,她也不是原来的顾淼了。
洗漱罢,她从院后走到了屋前,只见竹舍前的榕树下,已然立着一个人影。
高檀。
乍然一见,她情不自禁地,与梦中人相较。
眼下的高檀,唇边挂着一抹浅笑,朝她拱手道:“远弟。”
全然不同,面貌相似,举止相仿,可全然不同。
顾淼不知为何,心头松了一口气。
“你寻我有事?”语气多了一两分戒备。
高檀神情未变,目光落在他浸湿的发梢上。
他记得,此处院后似有一处深井。
顾远面孔微白,衬得双眸愈发漆黑,如同两丸黑石浸在深潭中,耳畔的乌发浸湿,水珠顺着发梢一颗又一颗往下滴落,可是唇色却是殷红,犹似被水浸过般湿漉漉。
高檀恍然,移开了眼,徐徐答道:“昨日,未曾寻得时机给你,今日我便前来。”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玲珑的白瓷瓶,约有半指大小。
顾淼皱眉:“这是何物?”
“解酒丸,只需一小粒,便可解酒。”
顾淼拒绝道:“我不要,我的酒喝得不多。”
高檀仿佛不觉冒犯,只好脾气地又道:“你若不需要,尽可赠予旁人。”
莫非是想讨好旁人?
顾淼心中冷笑,并不伸手去接,转而说:“还有别的事么?将军来了湖阳,我们每日都要去见他,若无别事,我得进屋收拾收拾。”
原以为高檀会知难而退,而他却是一笑:“如此甚好,我自与远弟同去,你有所不知,今日顾将军与将军兴致正好,商定在聚贤堂前,切磋武艺,将军知晓我师从于你,自与你一道而去。”
顾淼一愣,想不到阿爹还能有这兴致。
不过他与高恭惯来明争暗斗,此等良机,他确实不会放过。
此时已近巳时,顾淼只好速速更了衣,戴上兽骨扳指,选了角弓,随高檀往聚贤堂去。
日光遍洒,堂前围满了人,两面偌大的旌旗各立东西,迎风招展。
顾淼与高檀在此地分道扬镳。
她径自走到了东侧自己的旌旗之下,顾闯盘腿坐在旗杆下,面前是一方小几,而高恭坐在西侧的旗下,双方各据一角。
犹为古怪的是,高恭身后站了一旁穿黑衣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带了节庆里才会戴的傩面。
五颜六色,神态各异,一字排开,诡异非常。
“这是何意?”顾淼低声问一侧的齐良。
齐良笑答道:“切磋比武,不论出身,高恭选的武人,都是高氏的武人,遮了面目,比武之时,便可无所顾忌。”
“无所顾忌?”
齐良解释道:“比武当是点到为止,只是孰优孰劣,尚需公平,我猜,对面的武人里,既有高家的公子,又有寻常的兵卒,遮面不识,皆着缁衣,才能不‘让贤’,不‘偏帮’。”
顾淼扫过一眼对面人拇指上的扳指,竟连扳指都戴得一模一样。
“那我们呢,我们也要戴傩面么?”
“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去选一张傩面吧。”
射艺,箭术,若是戴面具,不免是个累赘,若是对方戴了,自己不戴,未免胜之不武。
顾淼往一侧石台看去,上面果真摆了几张怪异的傩面。
她选了一张青黑交错的獠牙像,覆于面上。
她悄悄问齐良:“可知对面的武人都有谁?哪一个是高宴?”
对面好几个武人,身高极为相似,她虽见过高宴,可还不能从中分辨谁是他来。
不知高檀会不会比武,他将才分明也是朝西侧而去,他今日穿的月白[衫,若真要比试,定然也要换下衣装。
齐良摇头答道:“我恐怕不能辨认其中何人是高宴,将才我们来时,他们已然戴了傩面。”
顾淼“嗯”了一声,过了小半刻,只见对面又来了好几个装扮相似的人,缁衣皂靴,头竖黑冠,打扮毫无差别。
她凝眸细看,确定对面头覆青红鬼面的人,便是高檀。
她认得他的手,箭袖下露出的双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更为明显的是,他的右脖下方,衣领之下,有一颗不起眼的朱红小痣。
顾淼脸色沉了下来,索性转开了眼。
堂前锣响了三声。
第一轮比试,比的是射艺。
顾淼在邺城从无败绩,印象中,似乎湖阳也没有什么犹善射艺之人。
先射箭的是高氏一方,她只管抱臂观看。
草靶立在南面,距离约莫十丈远。
上靶之人不多,却也不少,可正正射中靶心的,唯有戴石绿傩面的人。
顾淼猜,他兴许是高宴。
最后一个方轮到头覆青红鬼面的人。
他拉弓如满月,羽箭飞出,力道犹有不足,勉强上了靶,可是并未射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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