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孔聚立刻勒马,想要调转马头,将回身去看,却见数人数骑奔来,身上分明是潼南军服,可是他们的速度极快,便是见到了他,也分毫没有减缓之势。
孔聚心头一惊,抬眼果见,来人拉弓,一枚铁箭直朝他的马头射来。
孔聚拉缰躲过,数人已至身前。
他狠狠一夹马腹,朝另一侧的巷道转去。
行到巷中,却见尽头处奔来一人,头戴傩面,青色鬼面,高坐马上。
“什么人,装神弄鬼?”他脚下马速不减,挥刀砍去。
那人亦抽刀去挡。
铁器铮然相撞,震得孔聚右臂发麻,一股难以遏制的酸麻自手肘朝下蔓延开来,他的手掌一抖,险些握不住手中之刀。
不是他的刀法!
孔聚适才后知后觉地低眉细看。
他的手肘处,银光浮动,正插着一枚极细的银针。
黑色的药汁染乌了半支银针。
他是用毒高手,此刻看去,岂会不知。
他的手臂此刻全然酸麻,然而,他不知道的事,此一枚银针究竟是何时来的。
如今毒发,想来亦非片刻之前,究竟是殿里的僧人,还是……还是齐良。
他赫然想到刚才他拖拽齐良之时,齐良宛如心灰意冷,毫无反抗。
莫非僧人也罢,齐良也罢,都是为了,为了活捉他!
孔聚想罢,脑中晕眩不已。
他耳边听到“叮”一声响,低眉再看,原是自己的刀落到了石板之上。
面前的青色鬼面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渐渐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黑暗。
第67章 捉刀
天空依旧落着牛毛细雨,东楼之外,两军对峙。
孔聚早已昏睡过去,被放进了承载辎重的牛车之中。
一行人身穿潼南军服,手持令牌,自北门而出,名义上是赶往关水崖的援兵。
出了汨都,行了十数里,到了一座长亭之前,高檀摘下了脸上傩面。
长亭的另一侧本来数骑,为首的缁衣僧人正是悟一。
高檀扫过一行人,唯有三骑,少了一人。
悟一无言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此一番如两仪宫,甚为凶险,便是提前服下数种解药,全身而退亦非常事。
唯损一人,已是难得。
两路汇合以后,继而往北又行。
悟一想到了先前道觉寺收到的口信,不由忐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但见他神色如常地行于马上,微雨凝结成珠,顺着他的发梢一颗又一颗缓缓下落。
他的目光忽而落向了前方不远处。
耳畔听到了另一阵马蹄的疾驰声响。
悟一心头一跳,过了小半刻,但见一群黑衣人打马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黎明敦。
行得近了一些,悟一果真看见他腰带上垂挂的一枚雪白玉佩,玉上刻印了一轮瘦月亮。
这枚玉佩先前还挂在吴玄身上。
黎明敦说得不假,他如今是新的“教首”。
黎明敦见到高檀,抱了抱拳,开门见山道:“先生令我,接公子回去,公子不必再往观水崖而行。”
高檀勒马而停,目光扫过黎明敦身后的人影,其中有数张生面孔,不像是他从前在顺教见过的面孔
他略微颔了颔首,黎明敦松了一口气,又道:“公子随某回去,同先生细说一番,想来,先生亦无怪罪。”说罢,他扭头对其中几人嘱咐了几句,按照谢朗的意思,他们要先行护送“辎重”折返康安。
高檀回身望了悟一一眼。
悟一便令车夫,随那几人而行。两拨人汇作一股,行至岔路,复又分作两股。
悟一原本要随“辎重”而行,可他心中莫名有些忐忑难安,便随高檀而行。
黎明敦行在最前,扭头看了看马后的高檀,暗暗盼望,能够早些行到康安,他也好早日交了这棘手的差事。
雨声渐渐小了,蒙蒙日光透过阴云照耀而下。
诸人恰行到临水的林地,黎明敦本欲稍作停留,饮马歇息。
孰料,他还不及开口,耳畔便听一道破空声,数枚铁箭仿佛从天而降,朝他们射来。
“有埋伏!”他大喝一声道。
话音未落,十数支铁箭密密麻麻而下,冲散了原本的队伍。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潼南人么?还是顾闯的人?
悟一心头狂跳,四下而望,去寻高檀的声影。
胯/下马蹄未歇,林中树影亦如风动。忽然之间,他窥见了高檀的身影,而几个黑衣人此刻已将他团团围住,除了两个蒙面人,其余几个竟然都是黎明敦先前带来的人!
是顺教的人!
教首要除高檀!
不,是谢朗要除高檀!
悟一心下骇然不已,一时竟有些六神无主。
他的忠心在何处?在顺教,还是在高檀?
按说,他入了顺教,忠心自然该在教中,教首,不,换言之来说,亦可说是谢氏。
若无谢朗,自无顺教。
可是,若无高檀,亦无今时今日的顺教。
悟一脑中念头飞转,侧头却见黎明敦的视线此刻也见到了被团团围住的高檀。
他的脸上惊怒交加,低喝一声道:“少主!”
黎明敦仿佛不知情。
高檀抽出腰间软剑,挡过斜下刺来的一弯长刀,刀柄处的瘦月亮清晰可辨。
来人一剑不成,又举剑攻来。
谢朗是想杀他,还是意在敲打。
他犹记得,他拜入谢朗门下的第三年,埋伏趁夜而来,他险些丧了命,逃脱而出,却见谢朗乘车而至,徐徐对他说:“磨砻淬砺方能成人。”
他从前自以为然。
可是后来,他才得以了悟,磨砻淬砺是为器,而非为人。
谢朗于他是恩师,可是谢朗却自比捉刀之人。
不过是手中的一柄快刀,器若不灵,大可除之,毁之。
高檀心中一声冷笑,利落地挡过几人的袭击。
“公子!”他扭转身,但见悟一打马而来。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辨明了悟一的来意。
悟一抬手挥刀,挡住了其中一人,横马于他身侧。
高檀轻声一笑,屈指鸣哨。
将他围住的数人,脸上俱是惊诧,不过片刻,耳畔又听马蹄声疾,一行人自林道另一侧打马而至,却是肖旗。
两拨人同为顺教,却在此地斗作一团。
高檀显然有备而来,令肖旗带人埋伏此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黎明敦只觉心中惨淡一片。
谢朗派他迎高檀折返康安,暗中却又令人痛下杀手,自己不过是提前将此事送到了道觉寺。
高檀便猜到了谢朗的意图。
黎明敦痛苦地见到他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落马。
血流了一地,更令他愕然至极的是,先前离去的“辎重”去而折返,连同孔聚的车辇也一并回到了此地。
高檀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将孔聚交给谢氏。
他与悟一里应外合,活捉孔聚之后,究竟意欲为何,顾淼其实并不在乎,她惊讶的是,高檀竟然真的愿意助她救出齐良。
于高檀而言,其实“梁太孙”死在孔聚手中,岂非更妙。
梁氏毕竟是正统。
可是,她也不愿多问,便是问了,高檀也不见得会据实以告。
况且,只要救出齐良之后,她便要远走高飞,最好是再不相逢。
当夜他们在道觉寺中撕破了脸后,除却正事,顾淼想尽办法避开了高檀。
故人重逢,五味杂陈。他们本就如一团乱麻,孰是孰非,如何说得分明。
顾淼想到这里,霍然顿住思绪,撩开车帘一角,往外张望。
夜色早已黯淡。
他们的马行不快,外罩的黑色布幔使得马车近乎融于夜色。
她放下车帘之后,借着车中的一盏孤灯再度打量昏睡的齐良。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脱却。
先前她潜入两仪宫,按照悟一留下的信号,找到齐良时,他昏睡在榻。
守着他的武人早已被谜烟迷倒。
顾淼救他出两仪宫,比先前预料得轻松许多。
只是眼下,齐良身上的余毒未清,一直在昏睡。
马车朝北行了一夜,晨光初现之时,齐良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面上迷茫了片刻,待到看清顾淼的面目,他的眼珠方才慢慢地转了转,朝她望来。
“齐大人,你醒了?”顾淼顺势将水囊递给了他。
齐良挣扎着半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
顾淼于是将她如何救了他出两仪宫之事匆匆说了一遍。
齐良沉默了须臾,沙哑问道:“那……此际你要将我送去何处?”
“康安。”
齐良哑声而笑:“你我不是同去邺城么?”
齐良去不了邺城了。
就算听懂了他的意思,顾淼也不能带着他同去邺城。
此刻的齐良已经不是“齐良”了。
真让他远走高飞,反而害了他。
留在康安,置于众人眼前,对于如今的齐良来说,才是上策。
顾淼垂下眼帘,低声道:“齐大人素有凌云之志,康安不同于汨都,焉知不能得偿所愿。”
齐良听罢,大笑了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回了车壁。
*
车马入城时,康安正是春盛。
连绵的阴雨退却,城中又迎来了花期,百花争艳,朱门往来。
刘蝉却无心看花。侍从悄悄递来消息,高檀进了城,随他入城的还有孔聚。
孔聚。
刘蝉的一颗心扑通乱跳。孔聚没死,入了康安城,将要被囚禁在府衙的地牢之中。
高恭如今尚在湖阳,而顾闯明日便要回城。
孔聚能活几时,委实难测。
刘蝉心烦意乱,推掉了陶氏送来的拜帖,独自枯坐府中,枯坐了大半日。
直到夜半之时,她才披了一身黑衣斗篷,在随扈的引领下,去了府衙地牢。
高恭不在城中,刘蝉想去地牢一探,亦非难事。
进门前,守卫不忘叮嘱她道:“夫人仔细脚下,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出来,勿要耽误。”
刘蝉微微颔首,徐徐而行,胸腔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
石壁的灯火幽暗,越往深处,越是昏昏。孔聚被关在地牢的最里处,由重兵把守。
刘蝉只能驻足,隔着数道铁栏瞧他一眼。
孔聚的双手被高高吊在垂落的铁索上,脚下也捆缚了臂粗锁链,可是他的模样被她想象中干净多了。
他身上的黑袍毫无血污,就连他的一张脸也干干净净,一眼望之,面容依旧。
他像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抬起了头来,双眼轻眯,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讽刺一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嫂嫂啊。”
第68章 花期
论样貌,孔桥与孔聚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可是气质却大不相同。
刘蝉只见孔聚一双棕色瞳仁直视着她,眉眼阴沉,目露嘲讽。
孔桥从来不会这般瞧她。
刘蝉袖中的双手微颤,回过神来,道:“你渴么?我寻人给你喂些清水。”
“惺惺作态。”孔聚冷嗤一声。
刘蝉不为所动,定定看了他一阵,方道:“明日若有机会,我再来瞧你。”然后,她用潼南语说了一句话。
孔聚头颅扬起,耳后的细辫轻轻晃了晃,却未再出声。
“夫人。”铁栏前的守卫警惕道。
刘蝉笑了笑,转身而去。
隔天,她没能找到机会再探孔聚,因为顾闯回城了,自绵州折返,回到了康安。
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见孔聚。
顾闯仔细打量了一阵牢中的孔聚,面上难掩喜色,他被囚于此处,绵州虽尚有顽军抵抗,可廉绵二州,一旦纳入囊中,江山唾手可得。
顾闯不由道:“孔将军能寻到小太孙,果真好手段。”
孔聚撩起眼帘,上上下下地也打量了一阵顾闯,忽道:“将军别来无恙啊。”
顾闯闻言微怔:“孔将军许是记岔了,某与你何时见过?”
孔聚偏居潼南,顾闯印象中,从未与他打过交道。
潼南的兵,他见过,孔聚,他倒没见过。
孔聚的唇角浮起个诡异的笑来:“将军莫非真忘了,我是在何处见过将军。”
顾闯不禁皱起了眉,潼南人,他常年居于邺城,见过的潼南人屈指可数。
孔聚又是一笑道:“将军从前也曾寻找过小太孙不是么?千里迢迢南下,掩人耳目,为寻太孙,我匆匆一见将军,彼时自然不识将军,如今细想起来,果真也是一段缘分。”他嘴边虽在笑,可是眼神冰冷。
顾闯闻言,悚然一惊。
当年,前朝覆灭不久,他在烛山揭竿而起,青州太孙的传闻,他亦有耳闻。
急于建功,他扮作商户南下往廉州去寻太孙。
只是……
顾闯太阳穴突突一跳,只是他自然没有找到太孙的踪迹,反而遇到了强匪。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顾闯抬手摸了摸腰上长剑,一瞬之间,他起了杀念。
他想杀了孔聚。
孔聚见顾闯陡然变色,反而哈哈大笑,叹道:“你说,人与兽又有何区别?顾将军如今是大丈夫,原来是早就将过去忘了。”
顾闯额上青筋一跳,旋即抽出腰间长剑。
一侧的侍从惊道:“将军!”
孔氏尚不能杀!
顾闯心中明了,孔聚是在激怒他。
可是,他不能不杀。
“把门打开。”他厉声道。
话音未落,一阵凉幽幽的夜风随着狭窄的甬道,吹拂而来,壁上烛火随之轻摇。
有人进了地牢。
顾闯循声望去,来人一袭黑氅,腰选雪色玉带,正是多时未见的高檀。
他的身后跟随数个侍卫,皆为高氏守军。
顾闯心念一动,见高檀抱拳道:“顾将军原在此处,高将军正欲寻将军共商要事。”
高恭回城了!
他的动作比他想象得要快!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
此刻,忽来地牢寻自己,不知道先前孔聚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高檀神色疏淡,一双眉眼低垂,脸上瞧不出端倪。
顾闯回眼又瞪一眼孔聚,今夜委实不是好时机,他只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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