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远,牢门吱呀一响。
壁上的灯烛又黯淡了一下。
孔聚定睛望向高檀,他当然认得此人,正是他活捉了自己。
孔聚双手猛地一晃,晃得铁链泠泠作响。
“姓高的!”他开口唤道,而高檀只是回首轻飘飘看他一眼,旋身而去。
孔聚忍了又忍,见他将要走远,到底忍不住用潼南语说道:“你是故意的,把我捉来康安,是折磨我,还要折磨顾闯!是也不是?”
高檀不晓得为何,会说潼南语,他来康安的路上,便听他和那个和尚说过潼南话。
只是他没想明白的是,这个“姓高的”分明年岁不对,他尚是青年,何以知晓从前旧事?
然而,高檀只是脚步微顿,并未答话。
牢中复又归于寂静。
夜色早已深沉。
顾淼撩开车帘望去,康安的府门已在眼前。
门外两排侍卫静默而立。
随扈提着灯笼,一群人皆屏息以待。
他们在等齐良。
随扈从外撩开车帘,扶过齐良下车。
顾淼纹丝不动,耳边只听帘外数声闷响,继而人声响起:“拜见陛下。”
齐良并没有出声。
顾淼等了一阵,待到人声远去。她才吩咐马夫,往后院而行。
她不打算久留,只待饮马过后,收拾行囊,再往北行。
孰料,马车将在马厩外停稳,一道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顾闯面色凝重,出声唤她道:“淼淼。”
顾淼心头一跳,立刻别过眼去。
自打那一巴掌过后,她还未见过顾闯。
顾闯低声道:“淼淼,是爹错了,我不该打你。”
顾淼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他尚未除甲,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你进城时,我听人来报,因而特意在此处等你。”顾闯缓了语调,“前一段时日,是我太过急功近利,此刻我已晓得了,不会再为难你与高氏联姻。”
当然不必联姻了。
江山有了新主,孔聚被擒,再联姻又有何意义。
顾淼抿唇不语,听顾闯又道:“你也不必着急回邺城去,待到时机成熟,我与你同回。”
顾淼挑眉,终于开口道:“当真?”
“千真万确。”
倘若阿爹真能全身而退,偏安邺城,做个守城将军,自是最好不过。
顾淼沉默了须臾,又见顾闯急切道:“你娘死得早,从来都是你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真舍得舍下阿爹,独自北去?这么些年来,你想要什么,阿爹没有许你,阿爹只错了这么一件小事,你便不能原谅我么?”
顾淼低眉,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颔首道:“好,我应你这一回,待到康安初定,你同我一道回邺城去。”
顾闯朗声一笑,惊起了马厩旁树上的渡鸦。
黑翼舒展而去,府苑之中人声渐歇。
新帝在汨都登了基,不过月余,便来到了康安,定都康安。
与其说是新帝定都康安,不如说是高氏,顾氏,连同城中诸门,欲定都康安。
虽然诸多揣测流言四起,可是却也没有谁人真正地挑出来,质疑新帝的身份。
梁太孙,是真是假。此时此刻,仿佛无人愿意深究。
重拾旧制,新建宫阙,多得是需要细细计较的大事。
康安城中,花期正盛,表面繁花似锦,内里暗流涌动。
就连住在城中的高忠膊炀醯搅耸虑榈牟谎俺V处。
“昨日陶府来了人,今日府中来了不少车马,都是湖阳来人,好多姊姊妹妹都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高忠幻娉宰郎系拇罕,一面徐徐问道。
顾淼一听,便答:“齐大人……”又立刻改了口,“新帝登基,又无皇后,你说她们为什么会来?”
高址畔铝舜罕,惊诧道:“你是说,她们要做皇后?”她噗嗤一笑,“岂非儿戏,她们如何做的了皇后!”
诚然,高忠桓鼍滞馊耍观此局如观儿戏。
康安城中,朱门无不明白,便是新帝真姓梁,他目前也不过是一个名头响亮的傀儡皇帝。
倘若他真侥幸,暂且坐稳了帝位,往后任用官宦,选官进爵,能不能真为其所用,自难揣测。
眼下的局势,诸人姑且不争,无非是为了忠义忠君息民的一点脸面,往后可说不定。
新帝到达康安的第二天,谢朗也来面了圣。
城中朱门稍定。
邓鹏身死,孔聚被擒,廉州四野再无大敌。
眼下之势,当然要且看且行。
万一,新帝真的坐稳了帝位呢?
顾淼笑了一声,反问高值溃骸澳隳兀磕训滥悴幌胱龌屎竺矗俊
高滞芬〉萌缤拨浪鼓似的:“我可做不了皇后,你没听说过么?梁越一朝的皇后可都是短命鬼,这个苦差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嫁个寻常人家,你家势大,你若不想纳妾,倒可以拿捏一二,你要是做了皇后,贤惠大度,为皇室开枝散叶,少不得要和妃嫔,以及皇帝的一众莺莺燕燕打交道,好生无趣,实在憋屈。”
顾淼默然了片刻,高终欲开口,门外的随从却来报道:“高姑娘,谢四姑娘来了。”
第69章 冷香
高治叛,慌忙起身,道:“怪我险些忘了,今日陶府还有客人要来。”
顾淼问道:“你与谢家四姑娘相熟?”
高忠×艘⊥,老实答道:“先前并不熟悉,来到康安之后,陶府给我下过机会帖子,我因而与她见过数回,她待我倒是十分亲近。”
谢四娘,谢宝华。
顾淼从前也和她打过交道,她是谢昭华的小妹妹,谢氏名媛,知书达,性子也贤淑。
顾淼起身,说:“你既有客,我便先走一步了。”
她将下了亭台,便见谢宝华由仆从之音,徐徐走来。
似是没料到她会在此处,谢宝华面上微微一惊,立刻垂低了眼。
顾淼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
高制鹕砘剿道:“来亭中稍坐,尝尝茶果点心。”
谢宝华坐下,见人已走远,方才笑问道:“先前那个便是顾家的公子么?”
高终A苏Q郏骸澳慵过她?”
“未曾,只是听说过顾公子的名号,听闻他射箭百发百中,不知是不是真的?”谢宝华听说过,高檀与顾远似乎尤为亲近,称兄道弟。她原以为这个他定然是个骁勇小将,可眼前的顾远分明样貌秀逸,英气逼人,倒有些雌雄莫辨的风流。
高忠恍Φ溃骸白允钦娴摹!彼底牛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谢宝华道过一声谢,接过茶,慢慢饮了一口,又道:“明日茶会,高檀公子会来么?”
高痔罢,不由多瞧了她一眼,谢四娘到底是什么心思,她也算看明白了。
“听说二哥哥前日里便回了康安,只是我还未见过他,不晓得明日他究竟在不在。”
高檀回了城,却没有去陶府拜会谢朗。
谢宝华心头又沉重了一分,不晓得黎伯伯有没有将她的话带给高檀。
高盅壑橐蛔,笑道:“不过我想,既然二哥哥回了城,明日夫人的花会,自会赏脸而来。”
谢宝华垂眸笑了笑,心道,只盼如此,明日高檀若是不来,她又该如何是好。
议亲在即,可是除了高檀,她想不到她还能嫁给旁人。
身侧的高只氩辉谝獾亓砥鸹巴罚说起了城中百花会。
午后的艳阳高照。
刘蝉吩咐侍婢清点明日春宴用以装点的花卉。
她心不在焉地侍女回话,思绪却又飘到了地牢之中的孔聚身上。
高恭回城过后,已经去见了他一面,顾闯想要立刻杀了他,她猜,高恭似乎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不想自己动手,白白脏了他的手。
若是顾闯动手,前有虐杀邓鹏,后有城门射杀流民,顾氏更会声名狼藉。
刘蝉捏起一颗春杏,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婢女跪在厅中,等了好一阵都等不到她的回音,只得硬着头皮又问一遍:“夫人,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安排同坐一处么?”
刘蝉回过神来,二人素来不合,她摇头道:“大公子当列首座,至于高檀……”她沉吟片刻,高檀活捉了孔聚,正是得高恭欢心之时,“将二公子的座次与陶氏相近便是。”
*
隔天,康安城中依旧是个晴日,碧空如洗。院中百花争艳,城中朱门大多受邀在列,赏花听戏,一派热闹。
府中的丝竹声直到傍晚稍歇,橙辉映染天际,谢宝华朝紧张地摩挲了腰带,目光不禁再度望向庭院的另一侧。
高檀与陶氏同坐一处。
陶氏今日来赴宴的除了陶玉,便是陶家大公子,陶浅。
高檀与陶浅并排而坐。
他的发上高竖黑冠,横插一柄黑玉笄,身上穿一袭素白大氅,时而与陶浅说话。
许久未见,谢宝华觉得高檀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一处不一样。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投来
她的袖中双拳不禁紧紧一握,下定了决心。
天边升起一轮孤月,戌时已至。
顾淼从城外营地折返,今日府中宴饮,她自然不愿意凑热闹,她留在康安,是为劝顾闯回邺城,也不愿节外生枝。
顾闯说,待到齐良坐稳了帝位,他便折返。
眼下大事,是要杀孔聚,绵州之乱方能全然平息。
可是,如若孔聚自愿俯首称臣,跪服新帝,免了绵州之乱,才是上策。
三足鼎立,于康安初定,亦比两人相争更好。
顾淼心中忧虑不减,她不明白为何顾闯非要杀了孔聚不可。
杀性不改,便是退居邺城,也难有安宁之时。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脚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院后的屋舍。
古怪的是,窗影之上依稀可见她屋中的烛火微茫。
顾淼心头一跳,握紧了手中的弓弦。
下一刻,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自她的屋中跑了出来。
她正欲举弓,却见那人以帕掩面,似在哭泣,正是谢宝华。
顾淼怔愣原地,却见谢宝华抬眼望来,似是一惊,转瞬却朝游廊的另一侧奔去。
她怎么会在这里?
顾淼疾步上前,透过半敞的门扉,却见屋中一片狼藉,架上的玉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眉心一跳,却听另一道人声自内室传来。
“谢姑娘还不肯走?”高檀的声音又阴又冷。
高檀为何在此处?
顾淼大惑不解地进了内室,鼻间赫然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高檀立在房中,面色森然,垂在身侧的右手此刻正在流血,血珠一颗又一颗地递到了地上。
她闻到的血腥味正源于此。
谢宝华自然伤不了高檀,更何况她也不会有心伤他,可是为何?
“你为何在此处?”顾淼眉头紧皱道。
走得近了一些,顾淼忽而闻到高檀身上传来的馥郁之气,似是桂花香气。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正欲后退,手腕却被高檀猛地捏住。
他的手心滚烫如火,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目若悬珠,光华流转。
他的薄唇却紧紧抿着,脖颈一侧的青筋突突跳了跳。
“放开我!”顾淼低声喝道,“这是催情香,是么?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刚才的谢四娘么?”
实在荒谬至极!
谢四娘竟然大胆到敢给高檀下药?
谢宝华心悦高檀,她倒是清楚,从前谢朗便想废了自己,另立谢四娘为后,可惜谢朗离世太早,谢氏最终未能如愿。
谢宝华退而求其次,想要入宫为妃,可是她怎么会同意。
她和高檀便是闹得再不可开交,偌大的后宫,也只是她一个人。
顾淼心头微凛,压下心绪,转念想道,不过他们为何在她的房中!
她低头见到高檀指尖滚落的血珠,转瞬回过神来,催情散效果再是难以招架,高檀也能自伤其掌,喝退谢宝华,既然智尚存,为何又要留在此处?
顾淼一念至此,立刻挣扎了起来,妄图挥开高檀的钳制。
“高檀,放开我!既是你和谢氏的恩怨,不必牵连旁人!”说着,她抬手要去袭击他的手肘,却被高檀利落避过。
“此计用了一次,便不管用了。”高檀的声音低沉暗哑。
顾淼恼怒道:“滚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高檀笑了半声:“你从前不也是向来都是不请自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从前了。
她彼时确实常常“不请自来”,纠缠高檀。
高檀手中用力,将她拉到了身前,顾淼一惊,左手朝他挥去,高檀微微后仰躲过一掌,脚下一转,拽着她摔到了榻上。
顾淼心头大惊,翻身欲起。高檀顺势一转,双腿钳住了她的双膝,令她一时动弹不得。
“高檀!”
顾淼怒极,抬手刮向了他的脸颊。
高檀没有躲,被她打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令顾淼一惊,可他的脸上不见怒容,眼中却是愈亮。
按住她胸膛的右手滚烫濡湿,血迹顺着她胸前的衣襟,慢慢染红了衣衫。
他倾身而至,顾淼偏头一躲,他却狠狠地咬住了她一侧的脸颊。
惊痛过后,越来越浓郁的馥郁的桂花香气弥漫鼻间。
温热的气息拂面,仿若微风卷过耳畔,顾淼听见高檀忽道:“还给我?”
“什么?”顾淼又欲抬手挣脱。
高檀按住了她的手背,语带沙哑道:“把阿诺还给我。”
第70章 莫测
又是阿诺。
顾淼心中酸涩难当,转瞬之间,怒从心头起,左手猛然挣脱了高檀的钳制,刮向了他的脸颊。
高檀偏头一躲,右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顾淼沉声道:“不许再提他了。”
高檀双眼漆黑如墨,闻言仿佛怔忡了一瞬。
顾淼趁势,双膝一动,手中一转,狠狠捏向了他掌上的伤处。
高檀眉心一皱,力道稍缓,顾淼推开他的胸膛,脚下挣脱了他的双腿的束缚,翻身而上,一上一下顷刻颠倒。
高檀没有出声,一时并未挣脱,只是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淼垂眸看他,床帐之间馥郁的桂花香气令她昏昏沉沉。
谢宝华,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是高檀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居然任由她“得偿所愿”。
饶是顾淼再想退避,再想遮掩,今夜为何高檀会在此处,她也不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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