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走。”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意。
高檀的笑声落在耳后:“你同我说一说,你想走去哪里?”
顾淼正欲答,只听他道:“邺城么?你以为你爹真能从此对你不闻不问,齐良的心思你莫非看不出来?”
她直觉肩上一沉,高檀将她翻过身来,面面相觑。
黑暗之中,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抑或是你还想做个皇后?”
顾淼眉心蹙拢,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你还能去哪里?凉危城么,小心翼翼,避过风头,同高宴一般东躲西藏?”
“这与高宴又有何相干?”顾淼内心升起的倦意越来越浓。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原本她对于罗文皂的到来抱有极大的期望,他是名医圣手,在她的印象里,他鲜有无法医治的疑难杂症,可是他今日的说辞模模糊糊,模棱两可,并非全然自信。
她想同高檀说实话,可眼下却又像是在鸡同鸭讲。
“你先前不肯离开明敏园,若非高宴劝你,恐怕你依旧不愿离开康安。”高檀的声音低沉,气息如风,卷过她的耳畔。
“胡说八道。”顾淼皱紧了眉头,“是我自己要走,若非是我要走,无论是谁也不能带我走。”
她顿了顿,实在想不通高檀为何又突然提起了高宴,起初她能顺利与高宴北上,也承了他的情。
“你……”
夜风扑面而来。
熟悉的观感包裹全身,湿润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之上。仿佛回到了当时那一个夜晚,顾淼立刻挣扎着要退。
他的手掌却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背心。
他似乎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痒意停留在颈窝处,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衣领。
“高檀。”顾淼低喝了一声。
“怕什么,你怕我趁人之危?”
他的气息落在颈侧,又痒又麻。
顾淼伸长了脖子,想要后退,动了动双腿,方才惊觉不知何时,他已牢牢地固住了她的动作。
她的身后便是一面石墙。
“你就这样对一个瞎子。”
高檀笑了一声:“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还盼我光风霁月?”
顾淼神色一僵:“你放开我。”
身后的手臂收拢了些,即便隔着斗篷,她也能密不透风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你不是仇人的女儿么?按来说,不该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粉饰太平在这一刻被他骤然戳破。
顾淼心中一颤,双肩落了下来。
她的沉默仿佛激怒了高檀。
她听见他的气息重了一分,原本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重重地落到了唇上。
一股蛮狠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
“咚”一声脆响,宛如一颗石子打在了墙外。
高檀手中不禁一紧,重重地捏了捏顾淼的手臂。
他翻身而起,带起一股凉风。
“何事?”
他在问窗外的人。
“是老葛木。”悟一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好像快不行了。”
老葛木在王都病危。
先往北去的先行教众传回了密信。
高檀将消息告诉了小葛木。
小葛木双手被缚,依旧侧躺在石面之上,自从被擒过后,这一段时日,他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极其狼狈。
闻言过后,他立刻挣扎着仰面望去,只见高檀举着一盏烛台,居高临下地看他。
赤色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
他就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
“我不信!”小葛木梗着脖子喊道,“你有种,把老子放了,和我单挑!”
高檀神色未变,语调冷淡道:“你的母妃也病了,你也不信,等你不紧不慢地到了王都,见到的说不定便是两具尸首。”
“闭嘴!”小葛木大叫了一声,额上青筋暴起,他本就虚弱,此刻一声大吼过后,顿觉有些晕眩。
“我可以带你回王都,让你短时之内,不被革铎杀掉。”
小葛木耳中嗡嗡乱响,抬眼见到他手中那一点火光停在了眼前。
话虽如此,高檀的神色仍然冷漠而凌厉。
“我凭什么信你?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我也不是帮你。我只是不喜欢革铎。”
小葛木冷哧一声:“你和革铎又有何渊源,我倒是不晓得,你一个住在南面的高公子,还曾见过那个野种!”
高檀不答,小葛木咬牙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母后她真不好了?”
先前她便接到了这个消息,不过当时幕僚都劝他,说这是革铎的计谋,要引诱他回王都,在路上伏击他。
小葛木眉头皱得死紧:“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老葛木他不好了?”他顿了顿,心头悚然一惊,“难道高恭在北项早有眼线?”
高恭其人,他也曾听老葛木说过,是个狡猾多端的南人。
高檀是他的儿子,父父子子,一样的奸猾阴险。
高檀却不答反问道:“小王爷想回王都么?难道不想杀了革铎?”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和革铎一旦斗起来,便无暇顾及梁越,你自然不喜革铎,可你也不向着北项。”
“自然如此。”
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檀毫不遮掩:“我自然也不喜你,我留着你的性命,只是因为我更不喜革铎。”
小葛木一愣,不由怒道:“你杀了我的人,抢了我的马,还把我憋屈地关押在此,就因为你厌恶我!我从前与你从未见过,北项,梁越两方相争,自是天经地义……”说到一半,小葛木念头一转,“还是说,就因为我掳了那个女的,她究竟又是你什么人!”
烛火离他的面孔又近了一些。
小葛木的双眼忽而感到了一阵难耐的灼热,他连忙往后而退,可高檀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倾身而至,跳跃的火光几乎要落到小葛木的睫毛上。
“住手!”他大惊道。
“因为你,她瞎了。”高檀语调冷淡道,“若是往后不好,你的这一双眼也要拿来偿还。”
小葛木本能地察觉到他不是在说笑。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不过……”眼前的灼热仿佛远了一些,高檀的声音也远了,“在此之前,我便先将小王爷送回王都。”
第88章 朱门小民
往北项王都而去,须得向北翻跃数座山丘,冬意渐浓,他们一定要赶在急雪之前,到达王都。
老葛木与覃露儿病危的消息此刻已传遍了北项各大部族。
为了捉住小葛木,革铎定然会在前往王都的路途加派人手,等待瓮中捉鳖。
是以,小葛木鲜少露面于人前。
他被悟一如同箱笼一般,装进了一只木箱,木箱里头摆了不少南地运来的药材。
他们扮作的是一支南面而来的药材商队。
顾淼是个盲女,要去北项求药。
北项的游医有一种治眼疾的神药,唤作热切切纳兰草。
据罗文皂说,此草并非杜撰,是真有其物,长在北项以北的雾茫山上,古籍记载可明目,可真实药效在梁越并无记载。
罗文皂说得半真半假,巡逻的北项游兵,仔细地多看了几眼顾淼,又看了看商队中的其他人,待到赵若虚适时地摸出了一包碎银过后,他们才挥了挥手放他们通行。
罗文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却最终没说什么。
此行往北,赵若虚也从烛山泊起,与他们一直同路。
他一直是个识时务者,眼下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顾氏眼睛盲了,可是高檀没有,他手下还有顺教的人,有小葛木。
赵若虚自觉猜得到他的心思。
从康安北上铤而走险,当然是要啃下北项这一块硬骨头,在高氏立威,在康安立功。
新帝将将站稳脚跟,被三方夹击,夹缝中求生存,正是用人之际。
赵若虚想的后半段自然没错。
齐良,如今的新帝,几日之前,已改了姓名,自然是姓梁,而他的字称为从原。
梁从原,再也不是原来的齐良了。
今岁的康安似乎比往年更早地入了冬。
清晨过后,微白的旭日缓缓升起,丹墀之下的青砖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新帝再度召见顾闯。
“将军,风疾可好些了?”
顾闯抱了抱拳:“谢陛下惦念,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
新帝细察他的脸色,他的双颊微微凹陷,脸色犹泛青白,直至今日,他才相信,顾闯大概是真病了。
“顾家小姐,还在南下的路上么?”
顾闯眉心一跳,齐良,不,梁从原是铁了心地要见顾淼,回想起来,只怕他早就晓得了顾淼的身份。
他许给顾淼的,许给他的,是后位。
“小女的确还在路上,眼下已入了冬,行路便要更慢了些。”顾闯缓缓答道。他派出去找罗文皂的人有了消息,有人在凉危附近见过罗文皂。
顾闯相信罗文皂此去,定然是去寻顾淼了。
新帝唇角挂着些微笑意:“如此甚好,年关将至,还盼届时将军父女能够久别重逢。”
明敏园中还住着谢氏女郎。
年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倘若新帝不识顾淼,顾闯甚至都考虑过让人冒名顶替。
可是坏就坏在,梁从原要娶的是顾淼。
新帝起身,朝他走近了两步:“今日天气晴好,将军何不多留一会儿,午膳过后,随我去园中逛一逛。”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顾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齐良终归是齐良,他倚重顾氏,欲娶顾氏,往后也要靠他与高氏,与谢氏抗衡。
连日来焦灼的心境稍缓,顾闯颔首,转而问道:“不知潼南的人是否快来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孔聚?”
“将军仿佛一直颇为在意孔将军?”
新帝的目光朝他投来,眉骨微耸,瘦削的脸庞令他的眉眼愈发深邃,原先温雅的气质似已被锋芒替代。
顾闯心虚了一瞬,却面不改色道:“我是替陛下忧虑,孔氏不除,潼南恐怕贼心不死。”
新帝抿唇一笑,却不再接话。
明敏园中仆从众多,可依旧幽静得诡异。
往来的脚步声轻缓,若不仔细倾听,甚至不如窗外的枯枝坠地的声响。
午膳过后,顾闯应约与新帝往花园游园。
跟随他们的仆从原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可新帝沉下脸色,挥手道:“朕与顾将军有要事相商。”
几个仆从没有立刻后退,反而面面相觑地对望了一阵后,才放缓了脚步。
顾闯心中冷笑一声,不由猜测他们到底是高恭的人,还是谢朗的人。
身侧新帝的脚步更快了些。
顾闯左右而望,冬日里的庭院萧索寂然。
齐良引他游园,约莫是有话要同他讲。
隔墙有耳,便是无人的花厅,亦无法预料究竟有多少人偷听,空旷的庭园反倒是说一说真心话的处所。
顾闯情不自禁地也加快了脚步。
二人逃过几重垂花门,眼前的园子变得愈发空旷,除却几处怪石嶙峋,园中既无草木,亦无人烟。
新帝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望他。
他的目光暗了暗,正欲开口。顾闯耳畔却忽听一阵古怪风响。他心中一跳,抬眼看去,原是一只黑鸟展翅飞过灰蒙蒙的天空。
“陛下?”他垂下眼,直直望向新帝。
话音将落,又是一阵风响卷来,顾闯本能地侧身,朝音源处望去,电光火石间,却见一支铁箭自怪石后射来,直朝他的背心而来。
他慌忙一闪,伸手欲抽刀,可腰间的长刀早在先前便已被人卸下。
“什么人!滚出来!”
无人应答,破空声响更为刺耳,数道铁箭齐发。
顾闯旋身躲过,他侧目望去,却见新帝立在原地,不动分毫。
他皱了皱眉,忽然抬手捉住了他身上玄衣的袖袍,将他拖到了身侧。
下一刻,怪石之后发出了愈发明显的响动。
六道黑影跳将而出,朝顾闯奔来,他们身后背了铁弓,手上捏着弯刀,头脸上罩着黑布,可身形极快,显然是武人,一伙有备而来的武人。
顾闯又喝一声:“大胆贼人!胆敢行刺帝王!”
说罢,他转身拉着新帝要跑。
他身上本就没有武器,更何况一侧的帝王形同“手无缚鸡之力”。
顾闯分神仔细瞧了他一眼,但见他面容平淡,波澜不惊,对面来人却出刀凌厉,他们没有避开新帝,对他亦不手下留情,分明是真想杀了二人。
饶是新帝一脸无动于衷,顾闯仍旧咬牙连拖带拽地压着他的头颅朝来处的垂花门奔去。
他们刚刚跑出几里,对面忽地又迎面奔来几个面罩黑布的武人,他们手中的弯刀与先前那一伙人无异。
顾闯定睛一看,刀柄之上赫然有一轮瘦月亮。
顺教!
他一瞬之间想到了,不久前谢氏三郎的话。
顺教的人想杀他,嚣张至极,竟胆敢在明敏园中动手杀他!
“来人!救驾!”顾闯拉着新帝,立刻脚下一转,朝旁侧而去。
羽箭擦过他的耳际,从身后而至。
顾闯回身一看,银亮的剑芒正对上他的脸孔。
拉弓之人,双目漆黑,眼神冰凉。
弓弦轻声弹响,却是朝新帝的方向射去。
顾闯脑中念头飞快转了两轮,索性朝前扑去,硬生生将新帝扑倒在地,羽箭并未射中新帝,却插在了顾闯的腰侧。
“来人,救驾!”他再次高呼一声。
此一回,巡园的守卫终于自原处急急奔来。
顾闯抬眼看了一眼,多是顾氏与高氏的守军。
园中一时兵荒马乱,好在守军人数众多,半刻过后,终于降服了那一伙蒙面之人。
他们大多已死,原本有数个活口,可守军一时不察,他们便已服毒自尽。
毒药是个极小的丹丸。
人虽已死了,可他们的兵器还在,瘦月亮的印记亦在。
新帝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短短半日,顺教行刺新帝,幸而顾将军英勇护驾的消息便传遍了康安城。
顺教顷刻之间成为了“反教”,而顺教的教首亦浮出了水面,在廉,绵二州水患时,不少人都听说过顺教有个“少主”,而此人正是教首,便是高氏的二公子,高檀。
第89章 惺惺相惜
白絮一般的雪花顺着半卷的车帘丝丝缕缕地拂进了车中,刺骨的冷风随之扑面而来,顾淼微微颤抖了一下,用身上的裘衣掩住了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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