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一和尚,这几日也不见踪影,可她知道,高檀与悟一,已经生了嫌隙,悟一送她出城,无论是何初衷,到底是违逆了高檀的意思。
肖旗骁勇,此时在渡城之中,大抵是与顾氏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北项。
不,顾淼心念急转,按照高檀的心思,他兴许更愿意放任顾闯与革铎鹬蚌相争。
渡城守或不守,取或不取,兴许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顾淼想罢,自己也不由地吃了一惊,她竟是以如此的心思揣测高檀的用心。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车外传来的厮杀声愈发刺耳。
车顶忽而传来“咚”一声巨响,不知是铁器或是石块砸向了车顶。
“公子!”车外传来了马夫的疾呼,“往西去了。”
高檀撩开车帘,见到城中火光冲天,赤色火焰映照着他的脸庞。
他徐徐道:“自要先找一找顾将军。”
第98章 惊怒
火舌舔舐过房屋,木屑与火星往四处迸溅。
顾闯高坐马上,警惕地环顾四周,城中奔驰的,是战马与兵卒。
渡城是座空城,并非无人,而是并无寻常百姓。
他不晓得顺教的人来渡城究竟来了多时,而渡城又何以成了空城。
莫非他们早就晓得,几路人马将要在此处相会,因而事前驱散了城中居民。
顾闯一念至此,还未来得及细想,却听身后传来呼呼风响。
他本能地扭头一闪,一支羽箭斜斜擦过他的耳畔,他险险躲了过去。
他回身一看,是北项的弓手,他手中又拉一箭,径自瞄准了自己的背心。
顾闯冷笑一声,抽出鞍上铁箭,取出背后的长弓,箭头银亮,瞄准了那人。
两箭齐发。
顾闯臂力惊人,铁箭撞上白羽长箭,竟剖开了箭上白羽,速度犹未减,一箭射中了那人的前胸,应声倒地。
马儿似乎因而受了惊,发出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朝顾闯急急奔来。
顾闯旋即调转马头,朝另一侧闪避,躲过朝他撞来的奔马。
下一刻,一支流矢却从天而降,他来不及躲闪,流矢射中了他的肩头。
钻心的刺痛自右肩蔓延开来,顾闯抬手一摸,摸到了一手濡湿,鲜血顺着箭尖流淌。
尖锐的疼痛令他的右耳嗡嗡作响。
周围的北项人趁势一拥而上。
他们要“围猎”他!
顾闯挥舞手中长刀,大喝一声,左手却从腰包中摸出一个半指来长的白色瓷瓶。
他熟练地咬下瓶塞,继而仰头,将瓷瓶中的粉末一吞而尽。
胸腔中似乎被一股闷热的气流充盈,肩上的疼痛恍然之间,变得无足轻重。
他手中的长刀朝来人挥去。刀刃刺破皮肉,喷涌的,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四溅。
顾闯只觉自己身轻如燕,仿佛连同沉重许久的头脑,也在一时间变得轻飘飘。
他的耳朵里似乎灌入了无数的风响。
顾闯杀红了眼。
呼呼的风响大作,他循声望去,一个北项人打马而来,他手中的长弓挽如满月,他手臂的肌肉鼓起,一支巨大的铁箭,离弦而来。
顾闯眯了眯眼,连忙勒住缰绳,偏身而躲。
铁箭飞跃过他的颅顶,径自朝他身后飞去。
顾闯耳边听到“咚”一声巨响,他扭头一看,飞出的铁箭射中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可他无心多看,只狠狠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朝西侧奔去。
渡城西面是密林山崖,比城中更易脱身。顾闯脑中尚还留有一分清明,敌众我寡,这说不定根本就是高恭那个老贼的圈套,让他和北项人以命相搏。
心头怒意不由陡然而起,他偏要不如他的意!
纷纷火箭落地,点燃了城中堆积的数处草垛,红光漫天。
顾淼撩开车帘,顺势朝西眺望,只见十数黑骑绝尘而去,北项的兵,在追赶什么人。
她心中重重一跳,隐约猜测,他们追赶的人恐怕就是阿爹。
车夫扬鞭,马车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他们也在往西行。
顾淼侧头,细细打量高檀的神情。
高檀转过眼,视线与她的相撞。
她读出了他眼中的讥诮。
“我当然要救我爹。”
高檀笑了一声:“好啊,顾姑娘好本事,自是救得了的。”
顾淼扭过了脸,窗外景色飞速倒驰。
火海渐渐落到了身后,渡城西侧的城楼之下,尸横遍野。
浓重的血腥气味萦绕鼻尖。
城门大敞,像是被巨大的投石器硬生生地砸开了个大洞。
前面的骑兵已然追出了城。
城外黑黢黢一片,燃点的几簇火把,宛若鬼火,越飘越远。
车夫犹疑道:“公子还追么?”
“当然要追。”
“可是……”
高檀又道:“自要追去。”
马车往西边的暗林深处奔去。
顾淼撩开车帘,目光紧紧追随前路飘摇的火把。
革铎真能杀得了阿爹?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离开城楼愈远,车外愈发阴暗。
顾淼却渐渐有些摸不清高檀的心思,他们身后却并援兵,似乎真的唯有孤孤一架车马朝西追去。
悟一的人马没有跟来,而肖旗也暂时不见踪影。
倘若真要应对革铎,他们又有多少胜算。
顾淼一念至此,耳边却听马儿的长嘶声自远处传来。
扬声大喝,隐约正是顾闯的声音。
他们似乎停了下来,远处飘摇的火把停在了远处。
马车一刻不停,终于奔到了近处。
他们的到来惊动了林中的诸人。
十数骑将一人团团围在中间。
中间那人的肩甲剥落了一般,在火把的照耀下,可见半臂鲜红,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正是顾闯。
阿爹!
顾淼起身,急欲掀开车帘。
高檀却抬手拦住了她,转而将身侧的一柄角弓和一支箭筒递给了她。
顾淼怔愣一瞬,旋即接过弓弦,由车帘向外,连放三箭。
北项骑兵闪避开来,勒马回头望来。
“什么人!”
他们的弓弦对准了他们的马车。
马夫一拉缰绳,马头朝北侧调转。
咚咚咚几声大响,铁箭射中了车厢。
顾淼再一拉弓,遇见顺着车帘的缝隙处,朝外射去,一连射中了两匹黑马。
马声长嘶。
“杀了她!”他们用北项语大声叫嚣。
顾淼不敢耽误,拉开角弓,朝迎来的骑兵的面门射去。
烈烈火光再度摇晃了起来。
十数骑兵赫然分作了两拨,一拨依旧合围顾闯,一拨来驱赶马车。
直到此时此刻,顾闯的目光仿佛才投向了马车。
他的视线扫过车帘,与顾淼视线相撞。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陌生至极,仿佛并未认出来人是谁。
不对劲,顾淼眉心一跳,说不出此刻的顾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下一刻,流矢如急雨,接连朝马车射来。
车夫又一挥鞭,马车愈发猛烈地颠簸了起来。
身后的追兵却骤然扬手,将高举的火把朝车顶掷来。
车夫一惊,猛然一拽绳索,车檐下的占风铎遽尔急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马车险险地避开了火种。
然而,车轮却被铁箭射中,整个车身朝一侧翻去。
高檀侧目望来,眉心紧蹙,他伸手捉过了顾淼的左臂,另一只手掀开车帘,他原本是想与她一同跳下车辕,可是来不及了。
他们所在的林道距离山崖实在太近了。
四周天旋地转,顾淼立刻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以免误伤。
腰间却是忽地一紧,高檀牢牢地固住了她的身躯。
耳畔迭次数声巨响。
马车在下坠,身侧传来可怖的木头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
他们在往下坠,马车顺着山崖往黑暗滚落。
磕磕撞撞之间,顾淼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之上。
耳边的风响和碎裂响渐渐黯淡了。
黑漆漆的夜空,高悬一轮孤月。
惨淡的白月光洒在她的脸上。
高台之下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卒,既像干涸的荒草,又像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顾淼,你下来。”
听到这样的声音,顾淼回过神来。
她看见了自己。
见到了自己的白裙,自己的丝履。
她立在高台的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原来,她在做梦。
顾淼循着人声回头望去,高檀立在高台的另一侧。
不,是皇帝立在高台的另一侧。
他的眉心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一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他的脸颊紧紧地绷着。
山雨欲来。
高檀看上去老了。
对,是前世的高檀。
她险些都把这个忘了。
“顾淼,朕令你下来。”
“我不。”她慢吞吞地说,“臣妾以死谢罪。你放了我爹。”
高檀眉目凌厉,怒意勃发。
“你在以死相挟?”他竟然笑了一声,“顾闯谋逆,刺杀朕,是死罪。你为他求情,还要以死要挟。”
顾淼扭回了头,耳边却听他说:“你连阿诺都不要了么?”
“又是阿诺。”顾淼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深深的疲惫。
“倘若没有阿诺,你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杀了?”
顾淼笑了笑,将要挪动脚步,却见高檀疾步奔来,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扑倒在了高台内侧。
他的一双眼灼烧着惊怒,他死死地按住了她。
“自今夜起,你再不能出凌霄宫半步。”
第99章 迷途
顾淼感觉到了心头一跳,刺骨的冰寒自胸腔蔓延。
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口的新鲜空气顿时涌入了口鼻。
顾淼猛然惊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白蒙蒙的日光令她一时有点晕眩。
她仰面躺在草丛上,缓缓地眨了眨眼,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一排黑羽飞鸟成行,在头顶盘旋了一阵,而更高处的山巅云笼雾绕,一眼望不到山顶。
顾淼挣扎着站了起来,然而一阵锐痛令她的半边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她扭头只见她的左臂无力地坠下,似在轻轻晃动。
顾淼环顾四周,这里的草甸很厚,不远处的车厢摔得个四分五裂,可是马车滚下坡的时候,全靠车厢承受了冲撞。
她才奇迹般地,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无论如何,她得尽快恢复原位,才能尽快从崖底走出去。
顾淼咬了咬牙,虚扶着左边手臂,朝一侧的树干挪步。
她从前有过经验,晓得这样的情形最忌讳犹犹豫豫,绝不能优柔寡断。
她于是在树干前站定,寻得最佳角度,用力朝坚硬的树干撞去。
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过后,钻心的刺痛自左臂传来。
“啊!”顾淼痛叫了一声,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滴落。
她立在原地急喘了几口气后,身上的惊痛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抬步慢慢向破碎的马车走去。
马夫早已不知所踪。
她侧耳细听,除了鸟鸣,她还听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溪流声。
她调转方向,朝水源处而去。
走了约莫小半刻,她果然见到,树木掩映后的一条浅溪。
离溪畔不远,方见一道人影仰躺在水边。
他身上的黑氅颜色深深浅浅,不知是溪水的缘故,还是受了伤?
顾淼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前,扶着左臂缓缓蹲下。
“高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触手冰凉,她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绵延微弱。
顾淼略略松了一口气,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扬声唤道:“高檀?”
高檀的脸色苍白,眉眼愈显漆黑。
他的眼帘动了动,过了小半刻,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的瞳仁慢慢地放大了一些,白日的光亮投射在他的眼中。
然而,高檀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定定地看着顾淼,目光露出了一丝陌生。
他沙哑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此地是何处?”
“什么?”顾淼惊道,她的眉心皱作一团,“你不晓得我是谁?”
高檀的目光陌生地打量了她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又问:“你认识我?我又是何人?”
顾淼闻言,方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间,摸到了一片濡湿。
他的头摔破了。
顾淼用一只手试着扶住了他的后颈,问:“你能动么?你能起身吗?”
高檀瞄了一眼她的左臂,缓缓地转动了头颅,慢慢地坐了起来。
“多谢。”他的语调生疏而客套。
难道真的摔到了头,真的不认识人了?
顾淼思索片刻,问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么?你仔细想一想,你能回忆起来多少?”
高檀低头,似在端详自己的装扮,他在腰间摸索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有无身份印记的物件。
等了小半刻,他才低声道:“我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凝眉仔细地望了一眼顾淼:“我们是如何跌下山谷的?你与我是何干系?”
顾淼脑中灵光一闪,索性答道:“你我同是南人,碰巧跟随同一个商队北上,却被北项人追赶,不幸落下了山崖。我亦不知你是何名谁,只依稀听人唤你叫做高檀。”
高檀眉目沉沉,似在思考她话中的真假。
“高檀……”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自己的名字,可是语调陌生。
难道真忘了?
顾淼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问:“那你又唤作什么?”
顾淼随口答道:“李三。”
高檀眉心微皱,似是不信,却也没再追问。
他挣扎着站起来,右腿却如泥塑,有些僵硬。
“你的腿不能动?”顾淼低头细看,虽有皂靴遮掩,可依旧能瞧出他的脚踝有些不对。
高檀点了点头。
高檀的伤势仿佛比她重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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