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转了个身。
风雪在午后稍歇。
王宫之中,沉重的层层叠叠的窗幔终于被人拉开。
覃露儿今日感觉好了一些,她的痰症好了一些,宫人将她慢慢扶坐了起来。
她们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梳洗。
覃露儿喝过苦涩的药汁之后,方问:“王呢?那边传来消息了么?”
宫人轻声答道:“宫门开了,听说小王爷今晨进了宫。”
覃露儿颔首,又问:“覃家的人一并来了?”
“听说是的。”
覃露儿微微放下心来。
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听说革铎也进了王都。”
覃露儿目光凌厉了一瞬:“他倒是好运气。”
宫人一时不敢接话。
覃露儿放下了药碗:“那几个南人还在宫里么?”
“罗神医还在,但是刘檀公子昨日便出了宫。”
覃露儿沉默了片刻:“待会儿去请小王爷来。”
日头自天顶跌落。
小葛木同送膳的人一道退了出来。
他先前见到了老葛木。
老葛木的脸色虽然有些灰白,可是他今日已经下榻用膳了。
那个南方来的神医果真有些手段。
不仅治好了老葛木的病,还得到了他莫大的信任,也不晓得那个刘檀给他灌了什么迷药。
他想好好整治一下刘檀都不行了,那个姓刘的,毁了他的马堡,虽然把他送回了王都,可是此仇不报,实在难消他的心头之恨。
因而,覃露儿见他的时候,小葛木想到了一个“报仇”的法子。
他笑了笑:“母妃先前问拿捏那个南人的手段,我晓得那个姓刘的身边有个瞎子,似乎是他心爱之人。母妃,何不把她请进宫来。”
覃氏的信函当天下午便被交到了顾淼手中,不,准确来说,是交到了高檀手中。
顾淼听后,面露惊讶:“覃露儿想见我。”
顾淼垂眉,见高檀重重地捏了捏那一枚竹片,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
他事先并不知晓,是覃氏改了主意?
顾淼别过了眼,道:“论,我还是应该去一趟,能够在宫里见一见罗文皂也不错。”
高檀的目光径自落到了她的脸上,他在观察她的表情。
顾淼眼前虽然蒙了一层白纱,可她也能清楚地见到高檀黑漆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庞。
她等了片刻,方听他道:“待会儿我便差人送你进宫。”
冬日夜长昼短,顾淼快要进入宫门的时候,天际已经擦黑。
送她入宫的人是悟一。
然而,顾淼没有见到覃露儿。
马车刚刚通过宫门的时候,急促的鼓声自城门的方向,一声又一声传来。
周遭一切似乎都变得风声鹤唳,宫中的数队禁卫朝城门处疾驰而去。
悟一急急勒马,转而掀开车帘,对顾淼道:“城外来了外敌,看来今日我们是要打道回府了。”
顾淼眨了眨眼,听他低声又道:“抑或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心中一跳,默了须臾,颔首道:“多谢你了。”
按照她与悟一先前达成的共识,悟一可以将她送出王都,往东而行,最近的城池多有通往各处的商队,顾淼可以在此蛰伏一段时日,再往四处而走。
悟一愿意帮她走,是为了高檀。
顾淼并没有料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他们的马车调转出了宫门,朝另一侧的巷道而去。
城门处传来的鼓声越来越急促。
悟一要在北面的城门关闭之前,离开这里。
越靠近城门,身边经过的马蹄声愈发刺耳,北风卷开了车帘,顾淼朝城外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面再熟悉不过的军旗。
顾氏。
在王都之外的“外敌”居然是顾氏军。
阿爹!
她的脸色瞬间大变,可急于驾车的悟一似乎却并没有注意到城外的旗帜。
北门外是游兵,眼下的数量并不算多。守城的侍卫正欲关上城门,弓手急急往城楼之上而去。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过城门。
为了避开冲撞的骑兵,悟一调转马头,往西侧的密林而去。
顾淼掀开车帘,朝那旗帜处望去。
有一伙骑兵已然发现了他们的马车,径自拍马而来,在车后穷追不舍。
他们定然以为他们也是北项的车马。
悟一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不禁皱了皱眉,他挥了挥鞭,马蹄愈疾。
顾淼扭头去看,几个游兵似乎勒住了马,不再去追,另一道人影却趁势而上。
她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自然不是顾闯,而是他麾下的得力副将,龙齐将军。
他身披铠甲,策马追来,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他臂力惊人,铁箭顷刻离弦,朝车马射来,如一道飞星飞驰过雪地。
“坐稳了。”悟一低喝一声,扯过马头,朝另一侧转去。
马车猛烈地摇晃了一阵,铁箭险险擦过了车辕,贯入了不远处的树干。
顾淼只听噼啪数声,马车便朝另一侧栽倒。
她立刻掀开车帘,朝外跃去,卸下力气,滚落进了雪里。
马车在她身侧不远轰然破裂,残骸被奔马拖出了一段距离。
她侧头一看,悟一也跳下了马,落到了雪中。
第95章 至亲至爱
龙齐目光紧随滚落到雪中的两道人影,二人的打扮分明不像寻常的北项士兵。
他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个落到雪中的人影,几缕乌发自裘衣的风貌垂落下来。
她是个女人。
龙齐赫然收住了手中的弓箭,扬鞭快马而去,走到近处,方见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龙齐将她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浑身一颤。
“顾……顾……顾远?”他的眉头紧紧皱作一团。
这个人的样貌为何与顾远如此相似,明明是个女郎?
龙齐再度打马而上,正欲细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几道急促的踏雪之音。
他扭头望去,来者是一伙北项武人,身骑高头大马,飞驰而来,更为难缠的是,他们的马队之前,竟有两只壮硕的项獒疾奔在前。
龙齐从前有和项獒打交道的经验,对付它们,万万不可硬取,更何况眼下敌众我寡。
龙齐想罢,立刻调转马头,打算朝提前布置的退守路线而行,只要再行一段距离,前路便有接应他的部署。
此行北上,大部援军还在其后。
为了收复几座城池,顾氏军往王都之计,不过是一探虚实,声东击西之策。
先前他追逐车马,只若追寻一叶孤舟,然而,眼下情势急转,龙齐因而绝不恋战。
他定定看了一眼马前不远处的“顾远”,骤然拔下身后的另一柄角弓,和两支铁箭,齐齐扔到了她的面前。
倘若此人真是顾远,她凭借弓箭,应该能在此地,保住性命。
更深一步的,她如今究竟“是敌是友”,龙齐无暇再顾,只管掉头而走。
耳畔马蹄声声若闷雷。
顾淼望向落到眼前的弓箭,心念微动,抬眼再看,龙齐的身影已经远了。
黑色马蹄在雪上飞速掠过,他似乎已经甩开了不料下一刻,一人一马自另一侧树后窜出。
他身披黑裘,手中挽弓,径自瞄向了龙齐的背心。
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要射中龙齐,委实不难。
马鞍之上虽是北项人惯用的马鞍双色,可是风帽遮盖住了他的面孔。
顾淼只见他拇指的扳指擦过弓弦,铁箭霍然离弦而去。
她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地上的角弓,朝箭行处射去。
两箭在半空铮然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在龙齐的身后数寸之处,顾淼射出的铁箭打落了那一枚铁箭。
龙齐只微微回头,脚下的骏马依旧飞驰而去。
顾淼悄悄松了口气,再度抬眼,却见方才射箭那人收了弓,静立马上。
他抬手掀开了风帽。他的神情不见龙齐脱逃后的懊恼,反而是全然的淡漠。
他的目光并未投向龙齐离去的方向。骑兵手执火把,立在左右,他漆黑的瞳仁中如同跳跃两簇阴阴森严鬼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
纷纷杂杂的马蹄次第踏入林地,溅起碎石乱雪。
原本该是轰隆隆的声响砸进雪中,宛如压抑的,晦涩的闷响。
悟一抹了抹头面上的落雪,将从雪地中挺起腰杆,肩上便落下了一柄冰寒如雪的刀锋。
凉丝丝的寒凉缓缓窜入他的颈窝,他感觉到了剑上传来的赤,裸杀意。
悟一抬起眼皮,顺着雪亮的银光,见到了高坐马上的高檀漠然的脸。
悟一登时头皮一麻,此时此刻,他这才幡然醒悟,高檀竟然真会因为这个姓顾的杀了他。
他想让她走,无论是何缘由,高檀似乎早就察觉到了。
悟一喉头轻动,他问过佛,也不信了佛,满手血腥,成了佛口中的生却为恶,然而,求生的恶能在此刻占据了上风。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平静地,瞬也不瞬地仰视着高檀,慢慢道:“再也没有下次了。”
呼啸的风声将他的话音吹得颤颤。
顾淼并不能全然听清远处悟一的话音。
四个北项人将她送进了另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
她眼上覆盖的那一层白纱早就被风雪吹落进了雪中,不见了踪影,再无掩饰的可能。
簌簌风雪渐歇,王都城外的“外敌”来犯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子夜之时,城门之外的士卒或撤或降,成了一盘散沙。
顾淼再次回到了王都城中的住处。
她掀开车帘,看到的却是另一间陌生的屋舍。
四个北项人将她“请”进了屋中,龙齐先前给她的弓箭早已被人收走了。
四人奉命行事,待到顾淼坐定后,他们便齐齐退出了屋舍,伸手合上了大门。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响。
方桌之上燃点了一只烛,顾淼望着烛火,不过是半刻之后,便见烛火轻轻一摇。
她扭头望去,高檀推门而入。
难耐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流淌了刹那。
他的视线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目。
“是什么时候?”高檀朝她走来。
顾淼答道:“约莫有几日了。”
“罗文皂医好了你的眼睛。”他走到了顾淼身前,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笑,可是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顾淼别过了脸:“我本来就想走,既然眼睛好了,自然要走。”
她听见高檀笑了半声:“你要走到哪里去,回去找你爹,还是身如不系之舟,不知去向。”他顿了顿,脚下一转,走到了顾淼的身侧,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在凉危城尚还有一个故人。”
故人?顾淼愣了愣,才想起来,高宴在凉危,高檀口中说的故人是他。
她并不回答。
高檀似乎也并非想要她答,又道:“你不肯停留于此,是不肯寄人篱下,不肯为谁折腰。”
顾淼皱了皱眉,高檀笑问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究竟想要什么?
此时此刻,顾淼只想要尽快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我想要离开此地。”
高檀朗声而笑:“你见不得旁人受苦,见不得他人受难,左右为难,倘若你一味躲避,以为就此可以脱离苦海,可是何处又不是苦海呢?”
“什么?”顾淼抬眼,只见高檀的一双眼漆黑幽暗。
她明白他说的并不是此时此刻,而是彼时彼刻。
顾淼本能地避开了眼:“既然你不肯放我走,关我几日也无用,我自会想办法再走。”
“顾淼。”高檀低叹了一声,“你死了心,凉了意,甚至丢了性命。你不怨不恨么?”
顾淼心头鼓噪,蹙紧了眉:“够了,往日云烟,如今再提又有何用。”
“怨恨也好啊……”高檀垂低了眼,长睫在他眼底落下一片晦暗难辨的阴影,“你了了怨,平了恨,何至于如此不闻不问,不痛不痒,一味急欲远走高飞。”
她冷漠的语气,平淡的语调,每一次,他都恨不得撕开她粉饰太平的假面
可是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顾淼依旧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
“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
顾淼冷笑道:“你以为呢?”
高檀的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孔:“你救过我,从前救过我,哪怕重来一世,你依旧救过我,你自然是天生侠义心肠,可你我二人本就是夫妻二人,本是至亲至爱,哪来往日云烟。”
他倾身而至,披散的乌发拂过她的肩头,烛火的光晕跳跃在他发间的玉笄之上,隐约的光亮一闪而过。
他的语调愈发咄咄逼人:“我于你,究竟算什么,顾淼。”
顾淼的指尖不可抑制地发颤,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似乎终于露出了一丝波澜。
高檀感到了一阵快意,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阿诺于你,又算什么?”
话音未落,“闭嘴!”顾淼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第96章 扪心自问
“高檀,我从未负过你,扪心自问,亦问心无愧。”顾淼抬手,用力地将他的肩膀推远,“从前也好,如今也罢,便是骗了你,也是无伤大雅。”
“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不过是因为我只当它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又何须去怨恨梦中人。”
顾淼抬眼,定定地注视着高檀幽深的目光,不闪不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眼底酸涩:“阿诺于我而言,便是噩梦中的一段美梦。”
昏暗的烛光映照下,高檀的瞳孔似乎猛地一缩。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淼缓声又道:“倘若……倘若你还挂念一点旧情,你便不该拦我,最好便是,容我往后自由来去,倘若你心底有毫厘愧疚,便该祝我长命百岁。”
话音落下,屋中复又归于寂然。
无声的沉默,犹如一张有形的,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罩住了此一方天地。
高檀的神情仿若未变,可顾淼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森然怒意。
熟悉的,对峙的焦灼,仿若昨日再现。
他的眉若鸦羽,眼眸锐利。
顾淼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背脊。
她太清楚自己该如何激怒他。
“你的所思所想,我似乎从来都不曾摸清,如你所言,你我夫妻二人,原是至亲至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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