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皇帝比他预料得年轻,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他的视线一转,落到了阶前顾淼的身上。
瞎子?
他愣了一瞬,立刻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
顾淼想,他大概是认出她来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
梁从原早就晓得她见过小葛木。
小葛木眼见时机正好,便上前一步,将此番和谈来意又说了一遍,最后又细说了衣茹儿和亲一事。
“若有两姓之好,从此南北相安无事。”他笑道。
殿中诸人早有预料,面色未变。
高恭,顾闯各立一侧。
谢朗依旧称病未来。
梁从原缓慢扫过诸人,朗声笑了数声:“你们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和亲一事实在为难。”
小葛木倒不惊讶:“不知有何为难?”
梁从原答道:“北项贵女入宫,若要结成两姓之好,便要为后。”
小葛木怔了一怔,虽然他们的确如此打算,可是由梁从原亲口说出,足见他对于此次联姻,并不敷衍。
眼下康安皇宫之中,听说唯有一个“犯了错”的贵妃,听说先前居在宫里的康安贵女们,前段时日,也被皇帝打发出宫了。
“自该如此。”小葛木颔首道。
“可是,此便是为难之处。”梁从原脸上的笑意未减,“孤的皇后,孤心中早有人选,除她以外,再不是旁人。”
第119章 双欢
此言一出,虽不能说是石破天惊,但也实在出人意料。
小葛木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南越皇帝不似敷衍,不似搪塞,竟像是真的早已有了皇后的人选。
他转而生了怒,姓高的,是不是又蒙骗了他?
他千里迢迢地从北项来了,竟又是被他哄骗了?
厅中诸人面色各异。
顾闯嘴角轻颤,竭力掩饰住面上的得色。
高恭的眼风早已瞄见了他的异常。
怎么?他和梁从原商量好了,顾氏女真要做皇后?
只是,那个顾氏独女,不知身在何处?
顾闯未免天真,谢氏岂能容他?
高恭想到这里,不免又微微放下心来。
皇宫禁军三千,又有多少是梁从原的心腹。
顾闯手中有兵,可他亦有兵。
谢朗不仅手握顺教和私兵,更麻烦的是,他有声望。
谢氏抬手,一呼百应。
他是丞相大人。
高恭心头冷笑,坐山观虎斗,更何况其中一只还是一只纸老虎。
厅中无人言语,衣茹儿侧脸,疑惑地看了看小葛木。
小葛木只好又道:“和亲一事到底关系重大,实在不必操之过急,且待陛下好生思量。”
日影升至中天。
宫中特意设宴,为小葛木一行接风洗尘。
宴饮席间,众人间仿佛一扫先前的剑拔弩张,宾主尽欢。
金辉坠地后,顾淼才回到了居所。
一方朱漆的托盘静置在屋中的圆桌之上。
托盘之中躺着一枚碧玉。
双欢碧玉,两只野雁首尾相环。
饶是顾淼再迟钝,她也晓得这一枚碧玉的含义。
此双欢玉,堂而皇之地被奉来。
偌大的宫中,除了梁从原,应该没有第二人。
顾淼只看了一眼,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双欢玉”,她的确不能收,也不该收。
梁从原来得很快。
不过半刻,他便已到了顾淼的居所之外,殿前读书郎的居所就在朝安殿的偏殿之后。
他依旧身着白日里的紫衣,发上的冕冠却不见了。
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萦绕身侧,可是他面色如常,并不见醉意。
顾淼抬手抱了抱拳,耳边却听他问道:“你喜欢此玉么?”
顾淼抬眼,只见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她的眉心一跳,缓缓地摇了摇头。
“臣不能收此玉。”
“为何?”
顾淼抬手抱拳,答道:“臣是殿前读书郎,顾远,自然不能收下此玉。”
“顾远?”梁从原低声一笑,“你知道我是自何时起便知你不是顾远么?”
顾淼回想了一会儿,齐良究竟自何时起知晓她是女儿身,她其实并不知道。
仿佛是自某一天起,他便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齐良向来敏锐,因而她也并未多想。
顾淼摇了摇头。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是你入营的第三日。我见到你在溪畔梳洗,你未束发,长发披肩,满面水珠,我一见你便知你是女郎。”
“原来如此。”
他并未再开口,周遭静了下来。
窗外夕阳将落,室中尚未点灯。
梁从原走到烛台前,挽袖点亮了烛火。
此一隅骤然生辉。
顾淼看清了他的紫袍角边的江牙海水纹,几星浅红的果酒渍洒落其上。
她垂首看了片刻,却听他开口又问道:“你似乎从来都未曾打算亲口告诉我你是女郎?”
顾淼回想了一阵,她确实从未想过,齐良从前与她,亦师亦友,可是她在他面前一直是“顾远”。
而此一回,是因为“梁从原”。
她尚未答,只听他似乎苦笑了半声。
“你从前可有半分真心待我?”
他的语调,他的言语令顾淼顿时生出了不快。
她待齐良,真可谓赤诚一片,从前她在城门之下,冲入乱马群中,是为救他。
此一回,她亦对他敬重有加。
她抬眼问道:“何谓真心,陛下口中说的真心是什么意思?”
梁从原双眸愈亮,正要开口,顾淼却自顾自又道:“坦诚以待,将真实身份据实以告,才是真心么?朝夕相处,真诚相待就不是真心了么?”
她笑了笑:“既如此,不如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梁从原么?”
梁从原唇角将扬起的微笑,凝固在唇边。
他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在意么?康安城中,有人在意么?”
他们说是,他便是。
顾淼沉默了片刻,最终缓声道:“我在北项之时,遇见了一群强匪,自称是青州何氏,陛下可曾听说过?”
梁从原答道:“略有耳闻,他们是粱羽白的旧部。”
顾淼点了点头:“他们也是如此说的,并且……”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并且其中一人,晓得我的阿娘。”
梁从原皱起了眉头。
顾闯早逝的妻子?
“他们说我并不是我阿爹的孩儿,我娘到邺城之前,便已有了身孕。她原来姓白。”
白氏。
梁从原心头沉沉一落,青州白氏。
顾淼将他骤变的脸色尽收眼底。
“所以……你也晓得白氏?她嫁人过后,便是梁白氏。”
“住口!”梁从原低喝一声,人也退了半步。
顾淼又道:“倘若你真的是梁献阳的儿子,若我……若我真是粱羽白的女儿,且不说杀父之仇,你我亦是亲缘。”
梁从原蓦地睁大了眼,耳中似有嗡鸣。
他从来都没怀疑过顾淼的出身。
他原以为她女扮男装,隐在邺城大营已是最为离经叛道的事情。
可是……他却万万没料到,顾淼兴许根本不是顾闯的女儿。
“你为何要告诉我?”她倘若真是粱羽白的女儿,最不该告诉的人便是他。“你为何要告诉我?”她倘若真是粱羽白的女儿,最不该告诉的人便是他。
“因为我信你。”顾淼扬唇笑了笑,“我想,便是你想保住皇位,你也不会杀我,齐大人。”
这一声“齐大人”,齐良明白了顾淼的意图。
在她的心目中,他一直是“齐良”,一直是“齐大人”,或是知遇之恩,或许“兄弟之谊”。
顾淼待他,从来不似他待顾淼。
顾淼看他的神情,也从来不是她看高檀的神情。
梁从原胸膛几起几落,他的声音低沉:“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幽深的宫殿,回音荡漾。
顾淼扪心自问,终究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该如何做。”
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以顾氏女自处,如此一来,顾闯还是他的阿爹,她依旧还是长在烛山泊的顾淼,进了邺城大营,顾将军麾下的“顾远”。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
可是……可是……
倘若……倘若她真是粱羽白与鹤娘的女儿。
她的阿娘死于顾闯之手,她又该如何面对?
她不能为母报仇,她绝无可能下得去手,为母报仇。
况且,顾闯似乎早已染上了丹毒。
她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他凋零,看他执迷不悟么?
齐良走近了一步,复又问道:“你真不晓得?”
顾淼闭了闭眼睛,摇头道:“齐大人,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做,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齐良沉默了须臾,他如同从前一般负手而立,又来回踱步。
他思量过后,徐徐道:“我若不是梁从原,但若你是梁羽白的女儿,梁氏遗孤便是你,这偌大的康安皇宫便是你的宫阁。”
顾淼抬眼看他,他的表情恭肃,分毫不像作假。
他来回又踱几步,步伐越来越快。
“你不想做皇后的话,也可以做皇帝?你便是女帝。”说罢,齐良感觉到胸中一直沉重地压着他的大石轰然落地,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的双目遽然亮了起来,他一步跨到顾淼身前,语音颤道:“对,从此往后,便由你来做皇帝。”
“齐大人……”顾淼怔愣原处。
如此“大逆不道”!
第120章 寺中
“你……你难道真疯了不成?”
夜色深沉,屋中人影晃动。
桌上一灯如豆,将跳跃的人影在窗纸上拉得老长。
孔聚本能地要往后退,面前的刘蝉却咄咄逼人地又近半步:“你答不答应我?”
孔聚只觉幽兰一般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他头皮一阵发麻。
怎么答应?
如何答应?
他的确是想杀了高恭,可是……
刘蝉,到底是高夫人,并且是做了几十年的高夫人。
前几日,肖旗将他安顿在了此处寺庙,原本他以为只是换了个地方暂时拘着他,没想到今夜忽有一客,踏月而来,却是刘蝉!
孔聚扯了扯嘴角:“我早听说了女人心狠手辣,没想到高夫人,真想谋杀亲夫,做了这么久的将军夫人,做腻了不成!”
刘蝉紧紧地盯着他,烛火跳跃在她的眼眸:“你明明晓得,你明明就晓得是为何,只要,只要能为了他报仇,我可以杀他百遍。你,你不想为你哥哥报仇吗?”
想啊,做梦都想。
孔聚敛了笑意,语含嘲讽:“这么多年,你不想替哥哥报仇,如今却忽然又想了?”
刘蝉垂下眼帘,岁月并未在她身上流转多少痕迹。
她的模样与从前相较,仿佛只是多了几分轻飘飘的郁郁寡欢。
她抿唇,轻轻笑了:“情之一字,不会咬人。甚而,有时你还会淡忘,只是,只是它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在你最疼的地方,狠狠蛰你一下。不论过了多少年,年年岁岁且如此。”
她抬眼问他,“你以为我没试过么?你以为我早不想杀了高恭?”
她初到高府之时,时时刻刻地,都想杀了他。
高恭为人阴险狡诈,他提防她,她杀不了他。
后来有了高宴,她有了软肋,杀不了他。
现如今,高宴远走高飞,她就算死,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孔聚凝望着面前的脸孔,思绪却已飘远。
杀高恭。
联合刘蝉杀高恭。
高檀把他救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了高恭么?
高恭不是他的亲爹么?
他就这么恨他么?
刘蝉。
孔聚深深凝视着她的眼,抬手轻轻拢起耳边的辫发:“嫂嫂,莫不是在骗我?”
“若有半分虚假,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窗外落下了急雨,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齐良负手来回踱步,他的脸上被雷电映亮,映射出一道诡异的白亮光芒。
他像是捉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道:“此乃万全之策,顾闯必会拥立你,高氏,若是往后高檀真做了主,他也不会动力,难缠的,唯有谢朗,可是倘若高氏,顾氏联手,未必不能压制他……”
齐良走到顾淼身前,脸色莫测,可是嘴角却露出了笑容:“梁氏遗孤,你才是真正的梁氏遗孤。”
事情显然脱离了顾淼最初的预计。
她简直想不通齐良的想法从何而来。
天真,疯狂,毫无凭依。
且不说,她不愿意做什么“皇帝”,更何况,如何证明她就是“梁氏遗孤”。
在她真正成为梁氏遗孤之前,说不定,她便被人悄悄杀了。
她此番入宫,不是为了做什么皇帝,而是为求一个真相。
她摇头:“齐大人,多虑了,我从前就没想过要真地做什么梁氏遗孤,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依今夜所见,我想,你兴许真不晓得我究竟是与不是,你大概也不晓得,你自己是与不是。”
齐良皱紧了眉头,顾淼又道:“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傀儡,便不是傀儡,也不再想深陷于康安的是是非非。只要我爹能改,我便带着他回邺城,永不回来。”
“哪怕他与你有杀亲之仇?”
顾淼下定了决心:“哪怕他与我有杀亲之仇。”
漆黑的天边滚过又一道闷雷。
夜雨未停。
高恭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孔桥。
他第一次见孔桥是在廉州,他的身畔是刘蝉。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郎。
他也见过无数美人,可是无一人像她。
不单单只是美,夺人心魄,他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故意走到了他们身前。
她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凝视着孔桥,眉眼含笑。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要得到她。
刘蝉嫁给他的那天,高府张灯结彩。
他梦见自己小心翼翼地,雀跃无比地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可是红盖头下的刘蝉七窍流血,满脸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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