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顾淼顿住了脚步。
“倘若如此,你便不信我,那旁人呢,旁人心中便没有他们自己么?”
顾淼皱了皱眉,不落入他的陷阱:“你这是诡辩。”
高檀又笑了一声:“你想查青州旧事,齐良帮不了你,你不信何家人,也不肯信顾闯,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明白,顾闯为何遮遮掩掩,他急欲杀孔聚,不过也是为了遮掩旧事。养恩自是如山,可是顾淼,孰是孰非,岂是你一两句原谅便可轻轻揭过?”
顾淼蹙紧了眉:“你一直在怨恨他?”
“自然。”高檀移开了炉上茶壶,将黑沉沉的石子投入了炉中火焰。
火苗顷刻窜起,继而迅速委顿,终于熄灭,冒出一缕白烟。
“种恶因,得恶果。你再想保全他,最终也无济于事。”
不详的预感弥漫心间。
顾淼急道:“孔聚去寻我阿爹了?”
“你未免太小看顾大将军了,凭你爹的本事,在孔聚找到他之前,他便找到了孔聚。”
顾淼心头狂跳:“我爹在哪里?”
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得知高恭死讯的一刻,心中便想,他必须手刃孔聚。
孔聚实在难缠,然而……他转而又想到了刘蝉。
那个女人是有毒的花,就像……就像鹤娘……
顾闯的太阳穴忽地乱跳,突突突突,耳中似乎被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在他脑中翻搅。
他必须找到孔聚。
他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因而先找到了刘蝉。
将军遗孀因“忧思过甚”,并不在将军府。她在一处山寺蛰居,等待寺中高僧为高恭的亡魂超度。
然而,顾闯并未料到此时此刻的孔聚竟也如此胆大妄为。
他扮作了缁衣僧人,藏身寺中。
顾闯觉得他荒谬至极。
他大致推测出了孔聚杀害高恭的缘由。
半是家仇,半是天下,还有,隐秘的,他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他死去的胞兄的发妻。
此刻的孔聚如同一只狗,侥幸地驱赶走了另一只狗后,耀武扬威地盘踞在它自以为的地盘上。
顾闯打算瓮中捉鳖。
趁夜而出,他让人暗中围了山寺。
高恭不在了,高氏的守卫于他而言,宛若空壳,而高檀似乎默许了刘蝉的“置身事外”,默许了他人的打探。
高檀比他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高大公子被放逐到了边境,如今的高氏如同一盘散沙。
高二公子成了康安城中的高氏,便是谢朗,是顺教也不能轻易动他。
淼淼……
顾闯晃了晃剧痛的脑袋。
先杀了孔聚,先杀了孔聚再说。
他口中鸣哨,夜色中,寂静的山寺似乎忽地惊醒。
人影憧憧,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与皂靴踏过石面的轻响交织成一片。
顾闯侧耳细听,终于听到了一道清越的鸟音。
找到人了!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加快步伐朝声源处迈去。
孔聚素来狡猾,此一回绝不可掉以轻心。
寺中的僧人纷纷惊起,面色彷徨,仿若不知所措。
“施主夜深忽至,所谓何事?”
顾闯恍若未闻,推开拦路的僧人,直朝殿后禅房而去。
禅房的门扉大敞,里面站了数个精卫,一个缁衣僧人被他们团团围住,狼狈地困在当中。
他虽然垂着脸颊,但顾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根本不是孔聚。
顾闯只觉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冲天灵盖。
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目:“孔聚人呢!”
一个侍卫跪地道:“将军……”
他却一脚踹倒了来人,不待众人答,顾闯扭头便走。
先找到刘蝉!
山中鸱枭低低鸣叫了数声,黑沉沉的云朵笼罩了山寺。
僧人点燃了火把,赤色的火光在风中飘荡。
迎着火光,顾淼翻身下马,不顾马后尾随的侍从,直直冲入庙门。
顾闯真在这里!
庙门一侧留有顾氏留下的记号。
她朝着火光飘摇处寻去,身后宫中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她。
所有人都在找孔聚。
梁从原也不例外。
将走到一道拱门外,她听到了一声暴喝:“站住!”
是阿爹的声音!
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弓,进了院中。
数个僧人举着火把立在檐下,他们的身后站了精卫。他们举着火把,垂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经。
杀孽,是罪孽。
院中的顾闯披头散发,正挥舞着长剑在追逐院中数道灵活闪避的黑影。
“孔聚,站住!”他口中又是一道暴喝。
顾淼定睛一看,院中数道黑影,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孔聚。
他们有的甚至穿了顾氏的军服,其余的,大抵是高氏的守卫,会功夫,只是闪避,并无意与顾闯相搏。
顾闯却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挥剑乱砍。
“阿爹!”顾淼出声唤道。
顾闯动作一顿,突地扭过头来。
顾淼悚然一惊,赤色火焰下,他的一双眼俱是通红,额边青筋暴起。
他仿若发了狂。
下一刻,不及顾淼多想,他便挥剑砍来:“毒妇刘氏!”
顾淼闪身避过,他认不出她了,他竟以为她是刘蝉。
高恭死了。
顾闯像是疯了。
刘蝉心中发笑,远远地望了望山腰处的火光,合上了车帘。
在顾闯上山之前,她便下了山。
孔聚便藏在车中的木箱里。
马车渐渐停了,矮几上茶盅终于止住了摇摇晃晃。
几前的孔聚朝她咧嘴而笑:“嫂嫂好手段,怎会晓得顾将军要上山来。”
“只是运气好罢了。”刘蝉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她身着白衣,头覆白纱,露出的手腕柔若无骨。
孔聚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隔着一方矮几,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几上茶碗被撞得哗啦作响。
他慢慢摩挲,终于摸到了刘蝉的左手掌,摸到了她的掌心里一枚硬物。
尖利的金簪,若是使用得当,方可刺入他的脖颈。
他轻轻笑了一声,捏住了金簪一头。
“嫂嫂怎么又想杀我了,先前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数了。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好么?”
刘蝉的脸色白了白:“你住口!”
孔聚将那一枚金簪收入怀中,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嫂嫂,其实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也不算白来这一回,康安里的人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的手掌缓缓下滑,忽地顿住,“可是嫂嫂,我还不想死。哥哥没了,高恭也没了。如今的皇帝是个傀儡,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重重一握,方才散开手去:“此刻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不过嫂嫂,你放心,等我杀了姓梁的,当了皇帝,便让你做个宠妃。”
刘蝉跌坐回了原位。
孔聚撩开车帘,纵身往外跳,接应他的人就在不远处。
然而,他将要落地,胸中忽觉一阵钝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流不止,他的五脏六腑痛作一团。
他摔在了马前,枯草盖住了他的头脸。
他想立刻翻身跃起,可是胸腔的痛楚令他难以起身。
他用尽全力扭回头。
微亮月光下,刘蝉掀帘而出,立在了车前,俯视着她。
“刘蝉,你……”孔聚张口,血如泉涌。
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明白过来。
她给他下了毒,早就给他下了毒。
不是什么金簪,是在茶里,抑或是,更早些的时候。
她早就想杀他了。
“你……我……”可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却懂了他的意思。
“本就没有你与我。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从来没有女人该因其而死,你又算得了什么呢?”刘蝉伏低身,低语道,“你其实也不是非死不可,可是我若还想安安稳稳地做将军遗孀一日,旁的人便不能晓得是我与你杀了高恭。”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他确有两分相像,可是再像也没有用啊。”
第123章 山火
寺中火光摇晃。
更多的追兵自山门涌入了寺院。
顾淼分神去看,大多是宫中来的侍卫。
刚一转眼,对面的顾闯再度劈剑而来。
她闪身避过,又唤道:“阿爹!”
顾闯动作一顿,顾淼急道:“阿爹!你看清楚你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顾闯晃了晃脑袋,疼痛难忍的脑袋似乎有一瞬的清明。
似乎是淼淼的声音。
他抬眼,定睛去看,眼前红光虚影俱是恍恍。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仿佛真是淼淼……
他浑身一颤,手中长剑晃了晃,缓缓地垂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脑中愈发剧烈痛楚,宛若有一柄长刀无端翻搅。
不行,他必须,必须服下坐忘。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伸手惯常在腰间摩挲,可是那一只小瓷瓶却不在腰带之中。
坐忘!
见他动作稍缓,顾淼疾步上前,口中又道:“阿爹,你清醒了吗?”
顾闯抬眼看来,双目俱是通红,他的身子像是摇晃了一瞬,眉宇间戾气乍泄。
“站住,别过来。”他暴喝一声,抬剑又向她挥来。
顾淼心下一沉,正欲跳开,眼前却倏然飞过一支铁箭,直直撞上顾闯的长剑,发出叮一声脆响,缓了他的剑势。
顾淼扭头看去,背光之处,只见一道人影高坐马上,拉弓又朝顾闯射来。
顾淼立刻拉弓,两支铁箭在空中相撞纷纷落地。
他身后举着火把的骑兵此刻方至,顾淼看清了来人。
方才射箭之人是高檀。
此刻的高檀面色不悦,一双眼牢牢地定在顾闯身上。
来人的动静显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迎着越来越多的火把,顾闯冷笑一声:“你们也是来捉姓孔的?”
“你们来晚了!”
他放下了长剑,回身对一个顾氏精卫吩咐道,“你们立刻下山去追,刘氏应该跑得不远。”
他像是忽然又恢复了神智。
可是他的目光却未落在顾淼身上。
他仿佛还是不晓得她是谁,他径自领着精卫朝山下的路走去。
顾淼皱了皱眉,正欲去追,耳边却听一阵细碎风响。
她微一侧目,一点银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凛,立刻伏低了身,朝旁侧滚去。
片刻之后,银针落地,恰在她身侧不远的石堆之上,针尖青黑,显然是带毒的银针。
她连忙朝身后望去。
高处是成排的屋舍青瓦,火光不可及,黑黢黢一片。树影婆娑,又似人影。
有人要杀她?
顾淼起身立刻小心追去。
余光瞄见,高檀也策马而至。
她暂未睬只顾朝屋舍后追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山中还有人埋伏。
可是为何要杀她?为何要躲在暗处?
她脑中一念忽至,难道是齐良?
不,是梁从原?
这个念头令她自己亦觉惊心。
她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齐大人是她的挚友,如今却转念又怀疑起他了。
她的身世诚然于他,于新帝,大为不妥。
或许,在权力面前,一点旧日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淼不由捏紧了手中弓箭,朝屋后追去,绕过几间禅房,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她听得出高檀的脚步声。
因为房檐的遮掩,四下昏黑,可是房檐之上早已没了人影。
她于是疾步顺着屋后小道,朝院后追去。
寺庙后院有一道小门,可是此时此刻,依旧门扉紧锁,一道铁锁还悬在门上。
此地与她预估的银针射出之处,相距尚有一段距离。
倘若不是来人逃得太快,那么此人便是又混入了人流之中。
寺中各路兵马皆是,宫中的人实在不少。
顾淼心头又是一沉,回头望去,高檀也在离她不过数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顾淼不愿与他纠缠,扭头而走,耳边却听高檀道:“你以为你功夫了得,便可随心而行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读书郎,还是小心为妙。”
顾淼索性停下脚步,低声道:“不劳高公子费心,人各有命,我最是认命。”
话音未落,高檀的神情便像恼怒,不过转瞬即逝,他敛了神情,朝她拱了拱手。
顾淼一笑,也朝他抱拳。
险些丧命,可是她的心境却不若她想象中的慌乱,大概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她自嘲地想道。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顾闯。
顾淼直朝庙门匆匆而去,将走到庙门外,便有宫中侍卫躬身来拜:“时辰不早了,读书郎还是随在下先行回宫。”
顾淼答道:“陛下许我出宫,是有要务,此时要务尚未办成,我如何回宫。”
侍卫再度拱手揖道:“请读书郎随某回宫。顾将军的下落,自有属下们去寻,自也会禀报陛下。”
此话说得客气,可是顾淼听来,便是要让她不要不识好歹。
追到这里就够了。
兴许齐良,不,梁从原对她的纵容也就到头了。
顾淼垂下眼,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
天光的曙光将亮未亮,破晓之时,妖风最大。
谢昭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沿着宫门内的青石板道而行,前面三步之外的掌灯宫人步伐不疾不徐。
这几日丞相称病不朝,新帝终于撑不住了,昨日召了他来上朝。
听说孔聚也死了。
只是还不晓得真假。
新帝是慌了。
高恭,孔聚……
也不晓得如今的顾闯是不是已是废棋。
况且,北项人尚在康安城中。
他垂头思索了片刻,身后时而传来另一道脚步的沙沙声响。
前面的宫人在殿前停下了脚步,扭头道:“离朝时尚有三刻,谢大人随奴来,陛下已在偏殿,赏谢大人一口暖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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