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同。
谢昭华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曾经他也以为,师兄绝不会离开。
何璇缓声又道:“你今夜既来寻我,不也是因为你心中尚有几分疑惑么?”
谢昭华抬眼,急道:“先生自有他的道,乱世日久,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天下初定,方能安命救济。”
何璇转了话锋,转而问道:“谢大人以为,皇帝为何要杀你?”
谢昭华一愣,听她继续又道:“是因为龙嗣。贵妃娘娘有孕,皇帝担心谢朗去父留子,还有什么人比一个初生儿更适合做傀儡皇帝呢?倘若谢先生真要求天下初定,为何不能是新帝坐稳了帝位,他辅政有功,留下贤相之名,可是为何偏偏他要一个小儿,为何偏偏新帝忌惮他如斯。”何璇笑了半声,“倘若谢朗腿无疾,再年轻个十岁,你猜,今日登上帝位的人,是不是他?”
“一派胡言,尽是诡辩!”谢昭华厉声道。
何璇拱了拱手:“我年岁日长,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只是,小谢大人,倘若梁从原真姓齐,而谢朗明知他姓齐,还将天下交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保谢氏百年荣华么?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么?”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到了她的余音回响。
谢朗真的在乎么?
四妹于先生,齐良于先生,师兄于先生,而人于先生,先生真的在乎么?
第127章 惊变
辰时将至,朱漆宫门缓缓拉开,悠扬的号角声回荡在宫墙之间。
今日皇帝宴请北项来客,特意在城外的猎场设宴。
梁从原自称不是武人,可是他从前在邺城大营多年,亦擅长骑射。
他今日换了骑装,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坐马上,出了宫门,一路朝西边的猎场而去。
梁从原面带笑意,眉目之间仿佛多了一分从前不常有的志得意满。
北项的示好无疑是好事。
高恭身死,高氏不再是一柄将悬于顶的弯刀,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
谢朗,在谢氏没有动手之前,他要抢占先机。
还有顾将军。
梁从原自从进了康安,便觉自己危如累卵,可是如今,北项南下求和,康安又逢巨变,焉知不是他的机会。
小葛木,衣茹儿……
梁从原听见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冷笑。
小葛木趁夜带走了顾淼,他的确是动了别的心思。
可他不信了高檀,也是一桩好事。
*
头顶日光,将地上的人影拉长。
小葛木立在旌旗之下,百无聊赖地踢了踢靴前的细砂。
皇帝说要宴请他,可是姗姗来迟。
他倒也不恼,他来康安,本来就是没脸的事情。
任凭怎么粉饰太平,他来康安就是没脸。
好在,梁从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一刻过后,他听到了远远地传来了几声锣响。
梁从原终于来了,十二匹骏马在前开道,好不威风。
小葛木刚朝前迈了一步,便听周围传来了几声突兀的尖利巨响,仿佛烟火刹那爆响,抬头却又不见火光。
下一刻,他的耳边听到了嗖嗖几声破空之音。
光天化日之下,火箭的亮光起初并不起眼,待到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一切便如鬼火。
小葛木不禁瞪大了眼,康安最近怪事频出,虽然料到了今日围猎必不太平,却未料到是如此不太平。
就是不晓得是谁先动的手。
乍来的箭雨扰乱了马群。一时马声长嘶,人仰马翻。
金果儿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葛木身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葛木愈发警惕了起来,微一扬手。
北项护卫呈拱卫之态,将他围在其间。
康安妖风太大,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此刻,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啄了他这只小雀,得不偿失。
梁从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救驾,救驾!有歹人行刺!”
护卫们打马上前,马蹄杂乱,扬起的飞尘沙石几欲迷了人眼。
分明是万分危急时刻,可梁从原的心中只余冷笑。
是谁又要杀他?谢氏失了脸面,如此着急地要除掉他么?
凭什么!
护卫将他团团围住。
既像是救,也像是围。
他举目眺望,见到不远处奔来一道身影。
他的身影远远地有些单薄,奔到近处,梁从原方才看清他的面孔。
他的双眼骤然瞪圆,是顾闯。
他的面目通红,长发披散,身上着一层薄薄的金丝软甲。
他的目光阴冷,梁从原当即明白过来,顾闯并非来救驾。
如潮般的马蹄音自他身后涌来。
顾闯是要反了。
高恭身死,顾闯竟是第一个要反。
梁从原情不自禁地仰天笑了两声。
果然是个莽夫,中毒已深的莽夫。
他从来不会巧取,他只会抢夺。
马蹄声越来越响,顾闯不知何时,竟将大军藏在了康安城外,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他并非无能。
可是毫无耐心,梁从原心想,哪怕他再多等上几日,说不定,他就真信了他的话,真与他“共天下”。
眼下动手,他也未免太小瞧谢朗了,也太小瞧高檀了。
顾闯越来越近。他的表情满是不屑,他的目光落在别处,他似乎亟不可待,躁动非常。
梁从原身陷如此困局,心头却觉荒谬。
他似乎又变作了一枚棋子,身不由己的棋子。
顾闯抬手拉开了长弓,箭羽直直朝他射来。
周围护卫竖起了木盾,拉开了弓弦反击。
马蹄声如雷,风声,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卷来。
小葛木在护卫的包围下,一路后撤,撤到了不远处的一处矮丘。
坐在马上,他眺望到了大军尽头,另外两路细瘦的军队在后方攻来,冲散了顾闯队伍的尾端。
倘若不是此时此地委实不便,他真想击掌叫好。
康安确实乱了。
此乱局精彩非常。
小葛木侧脸去瞧,却见一个守卫匆匆奔来,面色紧张地朝金果儿摇了摇头。
金果儿转回头来,小葛木沉下脸来:“她跑了?”
顾淼今日没来猎场,被她暂时拘在了城外。
这个守卫便是守着她的其中一人。
可是顾淼跑了。
顾闯在这里。
小葛木皱紧了眉头,望向了缠斗的人群。
顾闯杀红了眼。
杀了梁从原。杀了皇帝,从此以后,他就是皇帝。
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是拿来便是。
顾闯脑海中闪过了从前的片段。
自他带兵那日起,他就从未想过要屈居他人之下。
从前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齐良凭什么就名正言顺了。
一夕之间就名正言顺了。
他难道就不可以么?
蛰伏数日,与新帝虚与委蛇,等待的便是一击之杀。
谢氏又有何惧!
羽箭过耳,刮来呼呼风响。
他离梁从原不远了,他已是惊惶失措,退无可退。
北项人撤远了些。
康安城中的老爷们可没吃过打仗的大苦,除了跑还是跑。
顾闯低头便见溅落在沙石地上的血迹。
他的双耳忽而嗡鸣,眼前暗了一瞬。
他摇了摇头,视线复又清明之时,一道红影子急急奔来。
她乌发半挽,身披朱红斗篷,脚踏长靴,手举长弓,对准了他脚下马腹。
鹤娘!
顾闯头疼欲裂,定睛再看,却才认出她是顾淼。
顾淼的脸上不见焦急,只是专注地挽弓拉弦,是他教她射箭。
顾闯猛然回身,调转马头,朝旁侧闪去。
顾淼拉弦一箭追来。
顾闯再度闪避,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来,她的周围并驾齐驱数骑,黑衣打扮,既非北项人,又非宫中护卫。
顾闯念头一转,忽而记起了赵若虚。
顾淼似乎一直在暗中用他,他在替她招兵买马。
赵若虚在凉危待了多时,自什么时候起,淼淼就在防他。
这便是……便是由于她晓得了他不是她的亲爹。
顾闯的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果真是鹤娘的女儿,与她毫无区别。
久远的,沉重的,惊起的怨恨在他心中忽地翻搅。
顾闯猛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再度朝梁从原的躲避处奔袭。
他身后的侍卫在他与顾淼之间隔了一道人盾。
耳后马蹄声却是大作,数息过后,一道剧烈的轰鸣落在身后。
火光刹那冲天,刺鼻的气息扑面而至。
火爆连环!
顾闯脚下的黑马受了惊,扬蹄朝另一方向奔去。
他拽紧缰绳,伏低身体,试图控制奔马。
然而,快马如电,转眼已奔出了围场东侧。
身后的追兵不歇。
顾闯回头看去,见到了追来的红影。
他心底忽又黯然。
为何她们一个个都要如此。
如此不近人情。
扭头的刹那,眼前黑影一闪,顾闯凭借本能,拽住缰绳,朝左侧矮了身。
几道铁箭,擦身而过。
他尚不及喘息,便见数箭齐发。其中一箭正中马头。
奔马长声四名,扬蹄而起,顾闯背后一轻,摔到了马下。
一条软鞭缠住了他的腰身。
一道黑影自旁侧奔来,手持细鞭。
他左手刀起,朝顾闯挥去,却见一支白羽箭突地射来,打在刀刃上,发出叮一声巨响。
悟一不禁皱了皱眉,正欲说话,却见顾闯已然摆脱了鞭束,抽出长剑朝他脚下的马蹄砍去。
悟一不得不后撤数里。
再一抬头,顾淼已打马身前。
顾闯侧身去看,二人不过对视片刻,只见顾淼弯腰朝他伸出了手。
悟一撇撇嘴,到底是父女情深。
下一刻,却见顾闯愣了愣,将要伸出手去之时,顾淼策马未停,左手一翻摸出一柄短刀,刀口调转,刀柄重重地敲上了顾闯的后脖。
顾闯脚下一软,顿时倒地。
“你……”悟一惊讶出声,却见顾淼翻身下马,扶起昏过去的顾闯。
他仍是满面通红,披散的头发溅了血污。
狼狈,鲁莽,甚而疯狂。
她近来已经不常想到从前的事了。
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她分明见过这样的顾闯。
顾淼耳中嗡鸣两声。
她记得,顾闯曾对她说,杀了他,淼淼。
你是他的枕边人,他对你几无防备。
高檀当了皇帝,你我便是弃子。
他从前娶你,是因为你姓顾。
他如今登基为帝,早晚要除掉你我。
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一个被废的皇后。
你我父女二人何来好下场。
第128章 雨幕
“你要如何救他?”
顾淼听见了熟悉的人声,抬头望去,高檀已打马而至,与悟一并肩而立。
她垂下眼睛,听他又道:“他中毒日深,早已无力回天,他已经疯了,顾淼。不顾伦常,不顾君臣,他要杀了齐良,他先前也要杀了你。”
顾淼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她最恨这样的高檀,仿佛事不关己,游刃有余。
她的目光冷淡,无情,宛如朝阳初露的冰河上满池碎冰。
他的一双的眼直视着她:“你恨我,你难道从不恨他吗?”
顾淼想摇头,却无法摇头。
“你愿意看着更多无辜的人因他而死么?齐大人,不是你的知己,好友么?”
“高檀。”顾淼的嘴唇动了动,起初是低语。
高檀略微倾身,只见顾淼扶起了顾闯,抬手将他扣到了马背上,转而朝他走来。
高檀心头一跳,索性翻身下马。
顾淼走到他面前,忽地一笑:“高檀,你混蛋。”
高檀将皱了皱眉,却见她忽地扬手,他不及躲闪,顾淼重重地刮了他一巴掌。
不远处的火爆连环接连爆响,刺耳的响声盖住了此刻的声响。
悟一不由地瞪大了眼,忙转过眼去,不敢再看。
顾淼收回了手,脸上笑意淡去:“你和我爹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一模一样,毫无区别。”说罢,她便转身要走。
高檀摸了摸左边脸颊,刺痛弥漫开来。
他正欲开口,却见天空一道雪白的鸟影划过。
一只雪白的鹦鹉于低空盘旋。
高檀的眉目骤然肃冷,朝顾淼身后望去,果见数骑人马自矮丘南侧转出。
为首之人,身着紫衣,头竖黑冠,眉眼含笑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高恭将死,高宴本该披麻戴孝,可是却鲜衣过市,一派云淡风轻。
高檀转脸,目光再度落在顾淼冷淡的脸上。
顾淼的目光凝视来人。
高宴回到康安,名为奔丧。
可是北地偏远,倘若真是高恭身死后,高宴闻听死讯,方才赶回康安,最快也要半月之久。
可是眼下,高宴来得太快了。
高恭死前,他便已动身往康安来。
赵若虚,高宴都是今世的变数。
高檀想罢,只见顾淼转身而去,翻身上马。
高宴也在此时勒马而停,与她并肩而立。
今日的闹剧并非小事。
顾闯要杀梁从原,是谋逆。
梁从原没死,此事不会就此匆匆了结。
顾闯的军队不可能顷刻剿灭。
顾淼还在,要保顾氏军,必要后撤。
顾淼屈指鸣哨。
顾氏军中喧闹了一阵。
起初是一个副将,按照哨音,朝西挺进,继而是其余几人。
厮杀的战场仿佛忽然起了退潮。
顾闯要夺城,本就是一场豪赌。
他虽善战,可近日以来的时狂时癫亦被人瞧在眼里。
眼下顾闯被擒,虽在自己人手中,可是将不在,颓势已现,此时趁机退去,方才有韬光养晦的机会。
一旦有一人开始西撤,后面便接二连三有人跟随。
紧紧缠斗他们的军队仿佛有了松懈。
80/91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