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一路西撤,奔出了围场,回到了他们原本在康安城外的驻地以西。
乱军之人,梁从原被羽箭射中,虽不致命,可也负了伤,也受了惊。
围猎自然没有进行。
康安城乱成了一锅粥。
宫中的禁军将皇帝送回了宫。
诸臣声讨顾闯谋逆,要集兵乘胜追击,皇帝受惊负伤,众人再请谢相主持大局。
谢相推拒再三,最终应下。
顾闯谋逆,本是死罪,见者即杀。可念在他有从龙之功,要将他活捉,御前定罪。
可惜顾氏大军折损尚微,又蛰伏山麓,易守难攻,单凭宫中禁军难以活捉。
顾氏军开始了西进,似乎是要往北地而归。
诸臣请高氏出兵。
高二公子称家有丧,难以集结军队。
诸臣又见高大公子入城,便去请大公子,不料高宴自返回康安后,便闭门谢客。
康安城中恍若四分五裂,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荒唐,实在荒唐。
城中流言四起,顾大将军本是皇帝心腹,忽然发作,是因为中了邪。
流言甚嚣尘上,过了数日,流言一转,顾大将军不是中了邪,而是被仙人托了梦。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绘声绘色道:“梦中有真假二龙,真龙衔珠,假龙藏水,不料真龙一朝身落,假龙趁势夺珠,腾云而上。可是假龙便是假龙,三爪为假。”
起初听者一头雾水,直到后来康安城中兴起了新的流言。
梁从原不姓梁,他是青州齐氏后人。
真正的小太孙早已病故。
真龙,假龙,小太孙自然为真,而梁从原自然便是那假龙。
顾大将军因而不是谋逆,当真是明眼辨真假。
街市流言愈演愈烈。
众人不信,直到谢氏找到了当年青州旧人。
他们诉说自梁从原登基以来,他们族人如何被害,又如何东躲西藏,直到被谢氏所救,因而有了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
诸臣哗然。
康安城一时阴云聚顶。
入夜过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新建不久的皇宫静悄悄地伫立。
黯淡的宫灯明明灭灭,像是招摇鬼火。
谢宝华睡不着。
她时常感到恶心难受,入夜之后,尤甚。
谢氏似乎是要放弃梁从原了。
她前几日过得实在胆战心惊。
昨日她终于收到了胞兄的口信,谢三郎令人暗中传话来,让她务必宽心,谨慎行事,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他。
可是转念又想,倘若不信谢三郎,谢氏之中,她再无可信之人。
况且……况且她听说北项的衣茹儿也住进了后宫。
皇帝受了惊,罢朝数日,皆是衣茹儿侍疾。
小葛木也在宫里,尚未离开。
梁从原真的能被区区流言击倒么?
抑或是,顾闯的逼宫根本尚未完结。
谢氏不保皇帝,高氏袖手旁观。
康安是不是又要乱了。
难道顾闯比旁人预料得要老谋深算。
看似莽撞,实则心机深沉。
顾闯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真要取而代之?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玉珠顺着帐幕不住地往下滚。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顾淼放下了帘帐。
今夜又不能急行军了。
他们出了康安,一路往西行。
她的目的地自然是北地。
顾闯的状况委实不好。
他身中丹毒,神智不清。
他清醒的时候,有时暴戾非常,得知西撤过后,更是暴跳如雷。
五六人勉力才能制住他。
顾淼不得不给他喂了安神药。
服药过后,顾闯虽依旧丹毒难忍,但大多时候变得浑浑噩噩,半醒半睡。
顾淼望了一眼车中,仰面而躺的顾闯,不由愁眉深锁。
罗文皂如今下落不明,若是能请他来替顾闯瞧瞧,兴许能有解毒的法子。
顾淼正想得入神,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敲打车窗的笃笃声。
她回神道:“怎么了?”
高宴从外掀开了车帘。
他的大半面目遮挡在雨笠之下,雨水在他脸前连珠成串。
“往前探路的人回来了,前面有一处旧祠堂,不如你们去躲躲雨。待到天明再赶路亦不迟。”
顾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又道:“多谢。”
高宴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从围猎那日起,高宴便同他们一道往西进。
顾淼原以为高宴定会留在康安。
高恭身死,刘蝉仍旧身在康安。
无论如何,高大公子都该露个脸,主持大局。
她不晓得是不是高宴无意与高氏诸人纠缠,还是不愿与高檀相争。
他甚至没有进康安城。
他领的人自然于她不是坏事,可是顾淼心中到底有几分忐忑。
她摸不准高宴的心思,更不想平白无故欠他人情。
第129章 不速之客
旧祠堂的房檐虽然破败,但也阻挡了大半风雨。
祠堂地上升起了火堆。
顾淼将斗笠蓑衣置于火旁,抬头便见赵若虚也进了祠堂。
他身上的衣衫也湿透了。
他的目光扫过顾淼身侧的高宴,最终落在顾淼身上。
他落座过后,便说起了打探到的关于康安城中真龙假龙的流言,说罢他又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赵公子是在疑心我?你以为我竟有如此推波助澜的本事?”
赵若虚假咳了一声,调转了视线,又对顾淼道:“总而言之,城中关于皇帝的身份已有猜忌,顾将军是不是谋逆也大有争议。”他犹豫片刻,迟疑道,“因而,亦不是非要蛰居北地,倘若……”
顾淼用长剑拨弄了一下火中湿材,火星爆出噼啪一声脆响,打断了赵若虚的话。
顾淼抿唇一时,并未答话。
赵若虚识趣地闭上了嘴。
顾淼并非不懂,赵若虚眼下做的是“探子”的活路,可是心思敏捷,不肯轻易放弃。
前世,他官拜丞相,心性本就不同旁人。
顾淼用他,可也不愿‘委屈’了他。
早晚,赵若虚终究会离开。
高宴忽而笑了一声,开口道:“我猜是谢相坐不住了,听说城中已有皇嗣,此举委实大胆。”
赵若虚皱了皱眉,答道:“谢氏之中,倒也并非只有谢相,听闻是谢三郎寻到了青州旧人,虽不知旧人是真是假,但谢三郎此举当真出人意料,更何况宫中贵妃娘娘是谢三郎的胞妹,兴许皇帝身份真有纰漏,纸包不住火,瞒不住,不如早些戳破,以退为进。”
顾淼忽然想到了青州何氏,以谢三的脾性,倘若他真见到了青州何氏,必然会想方设法查证,难道何氏手里真有东西抑或是,他们找到了青州“旧人”?
顾淼思索片刻,抬眼却见赵若虚依旧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顾淼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赵若虚颔首,目光又瞟了一眼,徐徐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宴听罢,挑了挑眉,索性站了起来:“我刚想起来,今日还没喂过鹦鹉,此际正要去车中喂一喂小鸟儿。”话音未落,他便已转身而去。
赵若虚朝他虚拱了拱手。
待到高宴走出了祠堂,赵若虚方才低声道:“跟随我们的那伙人还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总是迟上小半日,可似乎也未紧紧相逼。”他顿了顿,斟酌了字句,又道,“今日我见到了那伙人的领路人,正是从前见过的肖旗。”
也就是高檀的人。
赵若虚咽下这句不言而明的话语。
顾姑娘与高二公子,关系匪浅,先前顾姑娘在烛山泊眼盲之时,身畔便是高檀。
如今北撤,高大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当日‘顾远’让他去凉危寻高宴。
他原以为他是去当说客,可是高宴并无需多少说服,便已答应南下。
赵若虚心思转了几轮,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顾……姑娘,真不打算再回康安了吗”
顾淼反问道:“为何要回去?”
赵若虚握了握袖中双拳,答道:“高恭已死,如今城中大有人质疑新皇的血脉,或真或假,乾坤未定,虽有谢氏,可顾氏未必不能与之争锋,就此离去岂不可惜?”
顾淼轻笑了一声:“你说想说,我爹可以做皇帝?”
赵若虚一怔,随之一笑,缓缓摇头道:“某不是这个意思。”
顾淼反倒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顾闯的志向不难猜测,他一心想坐上皇位。然而,顾闯性格刚烈、行事鲁莽,注定无法成就大业。赵若虚心中轻叹一声,开口道:“某先前不识顾姑娘,以为顾姑娘是顾远小将军,可是如今既知顾远并非顾远,而顾姑娘胸有乾坤,某自当愿意尽心辅佐姑娘。”
“此话当真?”
赵若虚颔首:“此话当真。”
顾淼不由大笑了数声,上一个想让她‘成就大业’的人还是齐良。
赵若虚脸色微变,听她笑罢,问道:“赵大人为何如此执着?”
檐外雨幕沉沉,身前火光摇曳,映照出顾淼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双眼倒映火苗,既是直视他,却又像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赵若虚忽觉口干舌燥,定了定神后,方答:“若你登基,天下尽在掌中。若得归心,于天地于小民,是大善。顾姑娘心思纯厚,可为明君。”
顾淼摇头道:“不,我是问你为何执着,为何要拜相封侯?”
从前如此,重来以后仍如此。
顾淼问出了心中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从前赵若虚辅佐高檀,忠心耿耿,如今又欲辅佐她。
她与赵如虚的相遇是本就是故意为之,赵若虚留在身边,从刚开始一无大用到后来偶有用处,他却不离不弃,是个怪人。
赵若虚张了张嘴,满腹话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拱了拱手,深深一拜:“某愿以此身相佐,护姑娘登临巅峰。”
顾淼笑道:“倘若我不回去呢?倘若我就此北去,回到邺城蜗居,你甘心吗?”
赵若虚正要答,却听顾淼道:“赵公子,不如,趁时趁时,另寻旁人?”
赵若虚心头一跳,听她又道:“高大公子随行一路,终要离去,他兴许真要回康安。”
高恭死了,高宴身为高氏长子,再没有躲藏的由。
“他从前的谋臣死了,如今身无旁人。赵公子与他有些交情,不如试一试,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赵若虚,皱紧了眉头:“姑娘的意思是劝某离去?”
檐外的雨落个不停,滴答滴答敲打瓦砾,几乎掩盖了人声。
高檀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不能f是不速之客。刘蝉找上了门来。
昨日她便从山中的寺庙里出来了。
她听说了高宴回到康安的消息,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行踪,忍耐不住,只得来寻了高檀。
可惜,刘蝉的期望落空,高宴不在将军府,也不在高氏的宅院之中。
走进茶室,她抬眼便见高檀立在屋中,起身相迎。
他看上去仿佛清瘦了些,一身黑袍,乌发披散,唯有发顶斜插一柄白玉簪。
“高宴为何不在将军府?”
刘蝉竭力克制,语调中却依旧透露出难得的焦急与不安。
她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身上披着素白的纱裙,未施粉黛,鬓边簪一朵白花。
一眼宛如,真若痛失亲夫的悲痛。
随从递上茶碗,她略微颤抖的手端起茶碗,茶水微微晃动,冷冷清清。
可是,这样的枯槁确是因为高恭死了,可是不是因为悲痛,而是仇恨泯灭,仇恨曾经滋养了她,如今人死了,恨似乎也湮灭了。
高檀拱手,微微一拜:“夫人节哀。”
刘蝉紧紧盯着高檀,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是你从中作梗,不让他进康安城?”
高檀摇头:“自然不是,某如何能阻止大公子进城?”
刘蝉眼中露出讥讽:“高檀,你不必如此自谦。湖阳高氏的人为何迟迟未来,你我心知肚明,整个高氏,如今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你。”
高檀再度拱手,语气平淡:“夫人言重了。某一向敬重夫人,不敢有违。”
刘蝉放下茶碗:“敬重?你不过是一直站在不起眼的位置罢了,看似谦恭,实则不然,但我从未小瞧过你。自从你去了邺城,随高M一道而去,从那之后,你倒似乎不再那么‘谦逊’了。”
刘蝉柳眉微皱,不耐道:“眼下你又想做什么?高宴既来了康安,我便要见到他。他去了何处?是你让人送他走了?”
高檀垂下眼,神色愈发冷淡:“高大公子自有他想去的地方。”
刘蝉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隐约的不悦,她眼神微微一闪,转而又问:“莫非传言是真的,不仅是谢三郎要为顾大将军平反,高宴也追随顾闯而去了?”
高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窗外的天色,沉默片刻后才道:“倘若夫人没有其他要事,某便命人护送夫人回去。城中近日偶有骚乱,夫人务必保重。”
第130章 祸根
一夜过去,雨停了,空气中萦绕着雨后的青草与林木气味。
马车继续往北而行。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顾淼听到了角落里传来微弱的话音。
她扭头望去。
顾闯躺在角落,似醒非醒,嘴里念念有词。
她凝神细听,发现又是“坐忘”。
细算起来,顾闯已经三日没有服丹了。
在此之前,听军中副将说,顾闯随身带着个细白瓷瓶,每日都在服食其中丹药。
起初是一日一次,可到了最近,几乎是每个时辰都会吞咽一两颗丹药。
他不晓得顾闯是从何处何人手里得来的丹药。
顾淼心中有个猜测。
“坐忘”与顺教脱不了干系。
她不想以恶意揣测,不过此事若非高檀,便是谢朗。
此时此刻,她认为谢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因为‘坐忘’曾传于北项,背后之人仿佛是革铎,而革铎是谢朗的棋子。
革铎死后,“坐忘”并未消失。
顾闯一路自凉危南下,能找到丹药,倒不奇怪,不过,如果丹药亦在康安流行,才是大患。
革铎死得太早了,对于谢朗来说,兴许真是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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