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他们被下毒两个字哄住, 惴惴不安之余, 没去想其中关窍。
且不说沈记一向是出了名的好名声好口碑, 以往送个火锅外食, 都封得严严实实,不让途中有半点意外, 怎可能无缘无故下毒害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汉子的家人真吃出了什么毛病,也不是这几个小孩的错嘛。
那孔武汉子并不知道自己一推人,印象已经差了一截,反倒更大声叫吼起来:“沈记的掌柜!那臭婆娘在哪儿?我知道是你害的!你这妖妇,不安于室......”
他没说京城官话,而是自有一股口音,在座不少客人无法完全听懂。
尽管如此,却能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辨别出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娘们儿’、‘妖妇’之类的词语倒是咬字清晰,让人不禁皱眉。
有人正想打断之时,忽然一簇急而短的风声,紧接着就是‘砰’!‘砰’!两声闷响。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两根筷子,一左一右,顺着这男人太阳穴两侧深深扎进了背后的墙壁里。
一时间,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沈记重新装修后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那墙也是京城最好的红泥砖。
众人看向自己手里的筷子,至少有三指长,再看墙边却只剩一指,可见扎得多深。
那汉子被这样霸道的武力震慑住,战战兢兢抬头往着筷子来处看去。
只见角落里坐着一红衣男子,黑发高束,面如白玉。
他身边站着一个不起眼的青衣随侍,堪堪收手,显然那两根筷子正是从他手中飞出。
而刚刚完成这样的高难度动作,随侍却面不改色,只弯腰垂首,恭敬问:“大人,还继续吗?”
这红衣男子长相清雅俊逸之极,飘飘然如仙,却穿着一身亮眼的红色。
好看倒是好看,也很出挑,就是和他的气质不太搭。
只是这大汉没心思考虑搭不搭配的问题,他有几缕发丝被连带着扎进墙壁里,一挣,头皮就隐隐作痛,提醒他刚才的危险。
他立刻扯着声音大叫:“你!你们谋害我!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想要谋害我!”
乔裴根本连眼睛也不抬,懒得对他说一个字。
倒是照墨放下胳膊,冷哼一声:“有些人仅凭一面之词,就妄图让人偏听偏信。真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蠢货吗?”
“再者,如今沈掌柜还没露面,你就满嘴污言秽语,我行侠仗义而已。怎么,不行?”
众人看了一眼还深深扎在墙里的两根筷子,再看一眼他,只得沉默。
——这谁还敢说不行啊?
那汉子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三月天的青石板,跪着还是生冷生冷的。
但刚动一动膝盖,又是一根筷子直直插入两腿之间。
这位置威胁太大,他狠狠抖了一下:“你、你们......”
’嗖‘的一声,又是一根。
这下他一个字也不敢说了,乖乖跪在原地等着沈荔忙完。
其他客人心里震颤,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
有认识乔裴的,鼓足勇气走过去,悄声道:“乔大人,这个......虽说咱们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人命关天,万一是真的,咱们还拖延下去,这沈记的名声......”
乔裴抬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接着,又流畅地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人命关天?
任是谁的命,又岂能与沈荔的命相比?
既然说不动乔裴,自然就有客人绕道去后厨找沈荔。不过不等他们找,沈荔已经从后厨出来,一眼就看见跪在门边的孔武汉子。
赵二跟在她身边,显然已经将事情经过如数告知。
她该堂皇了吧?毕竟涉及人命,又是做吃食生意的,最要紧就是名声不能坏。就算以往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在眼前的境况下,也该紧张起来了吧?
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观察着沈荔的反应。
很快,沈荔洗了手出来,先冲客人们道:“实在抱歉,诸位,今日发生这等意外,恐怕后面的菜没办法给大家上了......”
大家都很能解:“没事没事,这些都是小宗。”
“是啊,沈掌柜,您先解决眼前的事儿吧。我们都不着急。”
倒也有些声音更小的,窃窃私语起来:“沈掌柜看着倒是半点不慌?”
“胸中有丘壑,还是无知者无畏啊?”
“话不是这么说,依我看,没有哪一次的事啊,是沈掌柜处不了的!上回孙家大公子孙兆,在这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沈荔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扭头对芳姨道:“先记上账,这些客人今天的银子如数退还。”
处完客人们的事,她这才慢条斯走到那人身前。
她自己的店,有没有下毒,难道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更何况就算是下毒,难道就这么巧,刚好只毒了这汉子的家人?
要知道同样的一道菜,即便时间不同,但处的手法、所用的配菜和调料,甚至熬煮煎炸的锅,都是一样的。如果是在后厨动手,绝没有只害了一个人的道。
沈荔眨眼间便想通这些关窍,眉头却并没展开。
那,大堂?
这更不可能。且不说赵家兄弟的背景干干净净,他二人跟芳姨在游戏里就是固定人员,无论哪条线都从未有过深刻的背景故事。
至于宁宁几个,因为人小,多数时候是跟芳姨他们搭班接待客人,单独行动的时候少之又少。
再把话说透些,即便真是他们动手,那么毒从哪里来?小孩子们生活出入都在眼皮子底下,沈记又生意火热、忙得要命,更何况他们的月钱很多还存在芳姨手里,又是哪里来的钱买毒药?
她目光落回眼前这人身上。
......看上去有恃无恐,见了她也半点不露怯。
要么是精于敲诈一道的老手,要么是背后另有倚仗。
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沈荔目光平静,声音也同样平静:“不知这位客人的......”
旁边赵大提醒:“弟弟。”
“......的弟弟,是何日来沈记用的餐?”
那人直气壮:“昨日。”
“既是昨日,那么他姓甚名谁,吃了什么?”
那人见沈荔说话有条不紊,似乎并不急切,眼珠一转,立刻暴起:“你这贱妇!下毒害我弟弟不说,还指使人以筷子做暗器伤我!”
“如今又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我告诉你,我要掰断你的手,扭断你的脚......”
沈荔眨眨眼,还没做声,就听见脑后一道极快的风声。
又是两根筷子,一左一右,这回直接扎进了汉子的指缝。
若是再偏一点,就直接扎进他的手指甲盖里去了!
“啊!”那人惊叫,“你、你、你们是一伙的!诸位客人,请看这妖女!在大堂里安插奸人,就是为防我们这等在沈记受害之人伸冤啊!他们就是想要杀我灭口啊!”
沈荔并未他,扭头却见乔裴慢吞吞地走来。
“乔大人什么时候练出此等神功了?”
乔裴黑白分明的眼眸瞅她一眼:“是照墨。”
“原来如此。不过我原想留这人问话,如今乔大人几根筷子将人激怒,倒让我有些难办了。”
乔裴手指一缩,仿佛心有愧疚,垂下头后退半步站在她左后:“抱歉,下次我会先问过你的意见,再让人动手。”
底下的大汉都惊呆了。这么凶残的招数,还有下次?
但转瞬,他却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那毕竟是远在角落都能根根无虚发,瞄准手指缝扎透墙壁的人啊!
方才他敢那样狂妄放肆,就是因为沈荔赵大几人已经走了过来,挡在他面前。想必这助纣为虐的两人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却不料他们如此自信,且也确实有这等实力,从细小缝隙也能精准扎进他的指缝......
大汉目光愈发怨毒:“妖妇!你这般作态,是觉得害了一条人命不够,还想留下我这一条?如此行径,是想死后下地狱吗?!”
沈荔看他一眼,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只接过芳姨递来的账本翻了翻,问他:“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又重回最开始的问题,对先前那一出闹剧一个字也不提。
那大汉怒目圆睁,却碍于沈荔身后的乔裴和照墨恨恨道:“胡瑞。就是在你们这儿吃了一顿饭!回家不多久,人就没了!”
“胡瑞......”
沈荔动了动手指:“啊,找到了。”
“你看!我就说吧,我弟弟果然是在你们这里吃了毒药,这才病死家中!”
沈荔一听,眉毛挑起:“病死家中?刚刚不是说是毒发生亡吗?怎么又病了?”
那汉子微露惊慌,连声道:“对、对,是毒发身亡......”
“不对吧?之前你不是说只是中了毒,还没死吗?”
那汉子却已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就要跟着沈荔的话继续改口。
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不、不是!我弟弟确实是被你害死了!你休想威逼利诱我改口!”
沈荔仔细核对一遍账簿,慢条斯将之合上,微笑道:“这不是您自己语焉不详,我也实在想确认一下令弟到底是什么状况嘛。”
不等那汉子开口,她又道:“不过令弟昨天吃完饭没给钱,我家账房心软,允他赊欠一天。”
她看向这人:“既然你来了,那就付账吧。二百两银子,一口价。”
那汉子立时大喊:“你这妖妇,休想骗人!我只给了他二十两吃饭......”
“你给他二十两?”沈荔点头,“所以是你让他来沈记消费的?”
“没,没错啊,这有什么问题吗?原本我们也是听了沈记名声在外,想必物有所值,才点头答应的。却不料在你这白白送了我弟弟一条性命......”
他说话颠三倒四,时常翻来覆去填补错漏。
从这态度里,沈荔就能确认,这汉子绝对目的不纯。
又恰好在及笄宴的节骨眼上,恐怕是个人都很难不怀疑,这是其他酒楼派来给沈记泼脏水的。
但究竟是哪一家,尚未可知。
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奎香楼?还是向来高调的满庭芳?又或者前几日还疑似派来间谍的凌云阁?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嘛......
那汉子虽然半跪着,却同样得意。主子有令,要让沈记滚出及笄宴的甄选行列,他齐武业便想了这一招出来。
他当然没有什么弟弟,那人不过是他买通的一病死鬼。
一顿饭就能拿一百两银子,不过换他一条命而已,多划算的买卖。
齐武业虽说人暂时被困,但仍游刃有余。光是买个替死鬼都能给出去一百两,可想而知,他这次行动若是成功,又能拿到多少。
不过受些惊吓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要知道,他这一招人命诬陷虽然粗糙,有心人都能看出是诬陷,但屡试不爽。
无数被他沾上的店家通常都会选择私了,一旦私了,那价码还不是任由他开?
要说为什么都愿意私了,也不难解。
毕竟开餐馆做酒楼的,那都是开门迎客,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声誉、一个人气。
偏偏大庆律令里管得极严。一旦发现有食物不净不洁乃至人命关天之大事,立刻就要当地衙门前来封锁。
少则七日,多则几月、几年,甚至直接封锁到关门大吉的都有,可谓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只要报官,那就是最少七日的封闭期,这封闭期里不能开门营业,就是七天没有收入。
换了平时,齐武业说不得要做得更精细些,最好弄个真真儿的局,当场人赃俱获,让沈记不得不背下这口黑锅。
不过眼下及笄宴近在眼前,时间太紧,沈记又管得严,半只手都伸不进后院里去。他便因势利导,做了个粗些的巧局。
毕竟及笄宴甄选条件的第一项就是营收,七天都是零收入,直接就掉到末尾去了。
要不怎么说,是成也及笄宴,败也及笄宴。
若非时间紧迫,齐武业必然还有更多巧宗用在沈记身上;不过也正因为及笄宴,只需要拖着沈记七天没有营收,就足够达成目的。
如此,这局本身做得怎么样,便不重要了。
他也能向主子回禀,自己尽力效忠......
他正洋洋得意,却听见沈荔淡淡开口:“我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了,既然我们两头各执一词,那不如就报官吧。”
什么?报官?他没听错吧?!
齐武业大惊失色,一时连表情都没控制好,抬头看向沈荔。
她疯了吧?若非犯了失心疯,齐武业实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沈记掌柜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不肯私了,要去报官!
第42章 京兆尹
京兆尹来得很快, 这头沈荔刚安抚完客人、赔了钱,把人一一送走,那头京兆尹就领着人到了。
按说他这职位约等同于京城市长, 应当是事务缠身。
却还能亲自前来处这样一桩小小的食物中毒事件, 一是因为牵扯进去的是公主及笄宴甄选对象之一,一旦出了差错影响到皇室, 那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京兆尹能担得起的。
二来嘛......
京兆尹姓萧, 名萧束。他做京官多年, 不曾到地方四处行走,肚腩微鼓,行动也不大便捷。
刚跨进沈记的门, 头也不敢抬, 甚至腰都没直起来, 直愣愣地就跪下去:“下官见过宰相大人!见过北安侯, 见过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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