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朱曼婷也觉得自己近日诸事不顺。
先说京城,原先沈荔还没接手凌云阁时,她的存在让张琪心惊胆战,连带着朱夫人这头也多少知道一些消息,一直在思索要怎么对待这位异军突起的竞争对手。
而及笄宴之后,因为张琪出事,她发现把凌云阁跟沈荔做捆绑是最轻省的办法,这才从中脱身回到江南,来处家中事务——娘家人还好,夫家那头的亲戚三天两头就闹事。
只要她不在江南,就恨不得立刻开天辟地做山大王,真是烦也烦死了。
看在他们闹不出什么大事,又给她赚了个好名声的份上,她也不大计较。只是这头风波刚平,那头风波又起。
她一共三个女儿,大女儿朱鹮小的时候便擅绣,后来为了家业学着烧瓷,竟也很有天份,艺术品味也极高,做出来的瓷器每一枚都是天价。
朱夫人便将自家手里大部分的核心技术人员交给她,绣房、瓷窑乃至刚刚建成的酒窖,都由大女儿看顾。
二女儿朱玉则管着朱家绝大部分生意的账目,出账入账,事无巨细。脾性虽然多有温柔和顺的一面,但细心谨慎,于账目上从未有过错漏。
三女儿朱珍是遗腹子,年纪还小,脾性顽劣,朱夫人一向拿她没办法。但她模样好,在江南也小有美名,算得上朱家商行的一吉祥物。
有什么新鲜首饰物件都叫她先用,也能带起些潮流来。
原本朱夫人以为,最需要自己操心的莫过于这小女儿,却没料到先让她陷入困境的,居然是她自己亲手给二女儿挑的夫婿。
以朱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可能让女儿外嫁。因此朱夫人便从江南一干学子里千挑万选,挑了个家贫但孝顺听话的清俊书生,给自家二女儿做赘婿。
这人早年看来,知进退懂礼仪,家里虽只有一个供他读书的老母亲,却不卑不亢,始终侍奉在侧。
他那母亲是个和善人,朱夫人细细打听过,不是那等磋磨人的家里。
旁的不说,这品性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和朱玉也有过一段甜甜蜜蜜,红袖添香的时光。
两人成婚七年,膝下却无一子一女。朱夫人不是没有催过,但自家女儿和自家儿媳妇,总是不一样的。
若真是没那个缘分,她倒也不强求。
况且朱玉之所以没空娇养身体备孕,也是因为她操持朱家一干事务的缘故。
朱夫人问过她要不要暂时把手里工作先交接,给信得过的自己人,等生完孩子再重新回来,但朱玉自己拒绝了。
眼下正是朱氏在江南发展扩张的关键时期,事情交给外人,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来得安心?
她这样说,朱夫人也就应了。
还没见到影子的孙子孙女,哪里能比自家亲女儿重要呢?
因此一大家子虽有些波折,但也算风平浪静地走到今日。
说来也是巧了,沈荔这头想以酿酒为支点,撬一撬如今的食品行业,朱夫人也是如此作想。
她去了一趟京城,见了一番当下酒楼一行最尖端的争夺,也知道这些酒楼已经算是饱和。
除非她能立刻让全大庆人口翻番,又或再造出一倍的富商贵戚,否则再豪奢的酒楼,每天入账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但总没有商人会嫌钱多。几乎是下意识的,朱曼婷便开始试图挖掘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行业。
比起沈荔,朱夫人胜在人脉更广、准备更充分,早早地就搜罗好了酿酒秘方。
这方子主打的就是一个高纯度。搜罗到手后,她又令人试验多次,又蒸又煮用尽百法,最终找出最佳的比例。
粮食酒一贯讲究香醇绵长的滋味,如今市面上的酒,往往是酒精度越高越精品。
有了质的突破,不难想象这一款酒酿造出来之后,不止江南,恐怕到京城都会有不少人为此买单。
朱夫人雄心勃勃,正欲大展拳脚,为此也定好了酿酒工坊,钱都花了出去。
却不料还未开始制作,就发现那个姓吴的竟然吃里扒外,把自家的方子泄露出去。
实则无论如何,她们对非自家人都有一丝防备。
这二女婿即便是老二枕边人,也几乎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
这一次纯粹是赶巧,因他跟老二已经成亲两年,无所出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老二心软,给他安了个自己手底下的闲职。
也因此,叫他和酒场那头有了接触。
酒场那头正焦头烂额,因朱曼婷嫌那酒方造价还是太高,勒令他们改进。
改吧,真没那能力;不改吧,难道他们还敢得罪朱夫人?
于是想着老二夫妻一家子,和睦是出了名的,请谁喝酒不是喝?找二小姐,说不定让朱夫人知道,又是一顿责问,便拜到了这二女婿的山头。
几顿酒喝下来,朱二女婿便察觉到酒场这头有事相求。
他夹在中间,身份特殊,机缘巧合之下被高高捧起。
加之有人从中撺掇、支招,他信心膨胀,居然真从酒场那头把酿酒方子哄了出来。
酒场中人给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姑爷在朱家已有七年,阖家上下都与朱家深深捆绑,几乎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反正都是老朱家的,要看方子就看吧?
这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莫非还会自己酿酒不成?
他们倒也谨慎,只给看了部分。但那姓吴的不是独自行事,背后之人深谙此道,见微知著,看了最重要的一星半点,就将全貌推了个大概。
以朱曼婷看来,背后给二女婿撑腰、从他手里高价买走方子的,恐怕正是江南老字号酒家烟雨楼。
也就是邱家。
烟雨楼虽连年在走下坡路,但底子毕竟是有的。
拿到酒方,立刻就能摸出其中关窍。
他们家原本就是以酒起家,因此才成的酒楼,各色菜式并不算最佳,平素大笔进账都靠卖酒。
算起来,烟雨楼的酒一直是江南最最上佳。
只是朱家凌云阁以菜色取胜,辐射的范围更广,倒把他们的营业额压了下去。
朱夫人心知,那一款新酒比之旧酒,造价虽然高了不少,但味道是冲击性地胜过。
江南富庶,好酒之风盛行,只要味道够好,自然不愁销路。
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她半阖着眼,漠然想,若她是邱家当家,这时宁可做亏本买卖,低价铺货,让江南人人都尝到新鲜好酒。
从善如流,从恶如登,虽然意思不大对,但喝过上好佳酿,还让人怎么屈就劣等品?
若是不能拿出一款更好的佳酿,那么为了留住客人,朱家的酒楼,势必要反过来向邱家买酒——这事儿倒是越说越恶心了。
朱夫人如梗在喉。
她慢慢咽下杯中绿茶,一字一顿道:“为今之计,若是我们朱家没法再造一款更优越的新酒,便只能为人鱼肉了。”
这话一出,一直在小声抽泣的二女儿朱玉也停了眼泪。
她无意识搓着手,指节因为常年握毛笔记账,厚茧纹路交错,常常划破柔软的绸缎。
不、不仅是她,大姐更是......她目光一转,一旁朱鹮手上虽没有多少茧子,手背上却有不少烧瓷烫出的疤痕。
朱珍注意到二姐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拈起一块点心,当作自己二姐夫的脑袋,一口咬了下去。
正厅之中,一时陷入沉闷的静默里。
就在这时,外头管家进来恭敬道:“夫人,码头有了消息,那皇家宝船靠岸了。”
朱夫人虽仍是心中烦闷,但总算露出些许笑容:“是吗?那就按我说的,去迎沈掌柜来朱家做客吧。”
*
船一靠岸,沈荔就被朱家人接上了车,只来得及留个口信向这一船贵客道别。
朱家豪富,沈荔自然是单独坐一辆车,后边几个随行的兵士,也两人一辆上了马车。
兵士是五个人,原以为有三个人坐一辆挤一挤了,却没想到朱家又单独安排了一辆,可见行事大度。
马车还没到,朱家人就从里边儿迎了出来。
“沈掌柜,好久不见。”
朱曼婷一看沈荔没拿行李,忍不住微微皱眉,半是埋怨道:“怎么还跟我如此客气?沈掌柜既然来了江南,合该住在我朱家才是,难不成还少你一间房吗?”
沈荔也不管她是真热情假热情,只说:“我坐了皇家的顺风船,难道敢不听人家的安排?朱夫人可别为难我了。”
朱曼婷启唇一笑:“这倒是我考虑不周!沈掌柜,随我来吧!”
沈荔一路进来,细细打量一番朱家院子,这座江南庭院,风格不是京城院落那样大开大合、恢宏大气,而是走的深藏不露路线。
乍一看小巧精致,越是往里走,景色越是开阔。
三步一停,十步一景,建筑设计上不少精致的小巧思,都藏在了这座宅院的细节里。
占地面积更不用说,硬要住,恐怕住个两三百人也是绰绰有余。
朱夫人先向她介绍自己三个女儿,又说:“这是京城沈记的沈掌柜,才华出众、智计无双,很值得你们学习。”
沈荔笑而不语,只觉得朱夫人比往日热情许多。上一次见她如此殷切,还是在京城张琪有事,无法再做掌柜,不得不托付于她时呢。
只需一个照面,两人便有了默契。
沈荔猜测朱夫人怕是有事相求,朱夫人也知道自己一番作态已经让沈荔明白。
如此同心,即便只是普通合作伙伴,也让朱夫人心里暗喜。
果不其然,晚饭之后朱夫人将她留下,一番念唱作打,透露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知沈荔在厨艺上天赋异禀,这酿酒,多多少少也和厨艺沾点边。
要是她能有办法造出好酒,自然最好;若是不成,这沈荔也还算是信得过、有能力,可以商量着行事。
毕竟两人利益捆绑,京城的凌云阁,还有她朱曼婷撑着呢。
沈荔听完,沉吟片刻。
她走前,北安侯夫人魏桃同她聊过几次。
只说到了江南,她鞭长莫及。若是有事,一则可以去找她的大哥,也是魏氏如今家主;二则可以求助朱夫人。
又说朱夫人虽钻进钱眼里,有时做事冲动了些,但少有坏心,是可信之人。
倒不是魏桃两句话就能让沈荔应下,而是她原本南下就是为了学习酿酒。
加之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让人感激。
朱家如今眼看着登高危重,却也是她帮上一帮的好时机。
“我本就是为了深造酿酒来的江南,若朱夫人愿信,便给我三个月。”她说,“三个月若是不成,便不再耽误朱氏的时间。”
烟雨楼定下的新酒发行之日在一个月后。若只是承受两个月的损失,朱夫人自认还耗得起。
这厢颔首,并不多说什么,只道:“沈掌柜放心,即便不成,这也只是我朱家管家不严,绝不会迁怒于你。”
她自然也会再做几手准备,就算没法和烟雨楼争锋,也要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沈荔微笑:“那就多谢朱夫人信任了。”
系统都有些为她操心:【三个月......】
按眼下的工艺水平,目前市场上的浊酒,四到七天就能出货;至于佳酿,制作时间大多在六十天往上。
也即是说,沈荔要在一个月内,研究出足以胜过烟雨楼的酒方......
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有意思了。”
沈荔喃喃。
第61章 四坛酒
沈荔是跟着皇帝来的, 所以皇帝歇脚的驿站也预留了她的房间。
但朱夫人盛情相邀,她推辞不过,当晚便留宿在朱家, 只让一个兵士回去守在驿站里以防皇帝传召。
朱家阔绰,准备的房间也宽敞精致,即便只是客房,也看得出是精心布置。
还有不少沈荔没吃过的特色小吃、点心在后厨, 一看就知道是朱夫人专门为她备的。
待客之道如此,即便是沈荔知道是有所求, 也多少有些慨然。
说真的,朱夫人要是能收她做干女儿......
系统已经习惯了:【你为了回去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朱家没有男主人,只有前院住着不少小厮和护院,看护府上安全。
到了内院,全是丫鬟婆子,主人更是只有朱夫人和她三个女儿, 因此进出也很方便, 不至于撞见什么人。
沈荔坐在正厅, 手边一碟子小巧玲珑的藕荷花糕, 面前正坐着朱家的三千金。
大女儿朱鹮面容板正,仪态很是端方,有些说不出的紧绷感。
三姐妹里,唯有她的名字随了朱夫人丈夫何家的排辈,从了‘鸟’字。
二女儿朱玉, 出生时朱夫人和丈夫正是两情相悦, 情意正浓, 因此生下这女儿,也待她如珠如宝, 取名为玉,只盼着把她捧在掌心,不让人碰碎。
三女儿朱贞是遗腹子,彼时朱夫人正在和丈夫何家一族争夺家产。这家产虽有大半都是她挣来,但在丈夫死前全都姓何。
想要让这些财产名正言顺地归于自己和三个女儿,朱夫人必是费了一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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