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狭小,顶多只能共两艘狭窄小舟并肩来回。
照墨撑船的速度也并不快,倒真像乔裴昨晚说的那样,在‘河面缓游’了。
一阵水波微动,小船摇曳。
沈荔坐不住了,微微向后一仰头过去,直接躺倒在甲板上。
双目凝视着天边的云,一时觉得云在动,一时又觉得云没有动。
......她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最后又毫不留恋地回去,那么对这个世界来说,她究竟存在过吗?
等云看烦了,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岸的砖房里一家一户地冒出饭香味来。
这一带不少小孩喜欢开门对着河吃饭。沈荔一看准一家小孩吃得最欢的,厚着脸皮上前讨了几碗鲫鱼汤。
荆钗布裙的女主人笑得和善开朗,不仅往鱼汤里多添了几块肉,还配了一壶米酒。
“四个人,一人一小杯也够了。”她将酒壶塞到沈荔怀里,“姑娘要是喜欢,下一次还坐船来我这儿!米酒也是卖的!”
这些鱼户人家自己酿的米酒,当然不像现在的工业米酒那么甜。
酒里的甜味很淡,酒精更淡,混合着大米天然的植物清香,将鱼汤里的那点腥味儿消解的半点不存。
鱼汤也是清淡的,只撒了几粒盐。鱼本身并不是最好的品质,处手法也略显粗糙,因此吃起来尚且有股水腥气。
但活鱼现杀,很是新鲜,那鱼肉又极为细嫩。
小小一团在嘴里咬开,细细的鱼肉纤维化成淡淡的甜,跟米酒同样清淡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二者叠加,原本两样清淡的食物,却混杂出了浓郁的风味。
“很好喝。”沈荔将碗还回去,先付了饭食的钱,又道:“大娘,我想向你买几壶米酒,您看家里还有多的吗?”
那大娘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你要多少?”
“来个四壶吧。”
“好嘞!”
很快,米酒就到了沈荔手上。
“咱们这儿家家户户都酿,每一家自己酿出来味道都不一样。不过我可给你打包票,我老于家的米酒,绝对是这一片最好喝的。”大娘拍着胸脯说。
“那当然,我相信于大娘的手艺。”
沈荔笑弯了眼睛:“作为回礼,我也做一道菜试试?”
她手上有茧子,看得出不是不通庶务的娇小姐。那大娘便也没拦着,将家里炉子搬出来,就在岸边,让沈荔随便用。
新鲜的鱼虾还很多,沈荔做了一道河虾。
她对食材处做地很精细,将虾线去了、洗得干干净净、头尾切除再下料酒、盐腌制。所有去腥方子全上了一遍,最后出来的成品果然鲜嫩滑美,而没有半点腥味。
河虾味淡,沈荔便将虾脑炒出黄澄澄虾油,又煮一碗鱼汤混合熬成极鲜的底汤,搅入鸡蛋液,虾仁摆在上头,做成嫩滑的蒸蛋。
那大娘吃了,眼睛一亮:“小姑娘,你可是个大厨啊!或者家里有厨艺传承?我在这河边住了一辈子,竟不知道这虾如此鲜美!”
吃到尽兴处,大娘又开了一壶米酒,直接对嘴豪饮。
两口下肚,倏尔眉头微皱:“这酒......”
“酒?酒怎么了?”
沈荔最近钻研得头都大了,很是敏感地追问。
那大娘想了想:“刚才喝鱼汤时,还挺相衬的。吃小姑娘你这虾,又有点不搭了。”
“不过也难怪!”不等沈荔有所反应,大娘抚掌笑道,“我这酒也就是按着老方子随便酿的,不像你这菜做得那么精细,不搭调也是应该的!”
搭调?
细丝一样的灵感从脑海中划过,似乎在金光下若隐若现一般,神秘又细微。
沈荔沉思不语。
等付了钱上船,红袖问:“沈掌柜怎么知道那家娘子做饭好吃?”
沈荔答:“这一家孩子吃得最欢实,想来东西味道不差。”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好不好吃都露在脸上,况且是家里的饭菜。
船身轻摇,沈荔眼中一抹白衣如月划过。
她看向乔裴,果不其然得到了玉美人的称赞。
“沈掌柜灵透聪慧,在下望尘莫及。”
沈荔托着腮笑:“但我对那些经书典籍一窍不通,四书五经也没背过,这样也算聪慧吗?”
“自然。”乔裴点头,“照墨同样不通文墨,但他学东西上手很快,譬如撑船。”
他解释得很认真:“刚上船时还总是摇晃,把不准方向,现在已经撑得平稳迅疾,这也不失为一种聪慧。”
在后边听着的照墨:......
旁边的红袖听到这儿,才慢悠悠地抬头看他一眼,撇撇嘴。
这位乔大人,长得倒是不错,只是眼神不是很好。
充分解她表情含义的照墨继续:......
他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受伤?
沈荔被乔裴一番话说的笑容绽开:“没想到乔大人还很会哄人。”
她没太留神乔裴的反应,又一次陷入沉思,脑海中无限模拟着各种食材处出来的味道。
酒之一道,香醇绵软。尤其是粮食酒,往往是味越浓越好,但她师傅的酒却滋味各异,又特色鲜明。
有的清纯甘冽,有的霸道如火,千姿百态,绝非寻常的下酒菜就能应付过去。
但处得太复杂,一是损伤食物本味,又跟那酒不相符了......
细线串联在一处互相纠缠,终于形成一条明显的绳,将方才那些碎片都串联在一起。
沈荔回神,这才发现小船已经快要靠岸。
她在乔裴之后下船,四人启程往回走去。
“这一天过得还真快。”她看着夕阳红晖落在脚边,不由得感慨。
乔裴点头:“的确。”
他没对沈荔方才整个回程一语不发的行为做任何评价,却耐不住沈荔自己要问。
“这一路只是看风景,都没怎么陪乔大人说话。”
她笑盈盈地站在黄昏下,歪头问他:“乔大人不会觉得无聊吧?”
乔裴一抬眼,不期然撞见沈荔眸中小小的自己。
她的眼瞳很干净,是浅浅的琥珀色。
乔裴鲜少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更遑论这种奇特漂亮的颜色,一时居然有些看住了。
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多么孟浪。
喉结一滚,视线立刻被长睫遮住。
“不会。我请沈掌柜出来,本意也是希望这水上行舟,能解你的烦忧。”
他嘴唇微动,静默片刻:“......不会厌烦。”
真的?
还是因为解了她的烦忧,让她不再埋头忙于这件事,才能更好地像之前那样,接近她?
沈荔眉一挑,弯下腰,从下往上抬头去看他的表情,还很是恶趣味地将脸凑近。
却没想到,乔裴居然向后退了半步:“沈、沈掌柜......”
太近了......
她这样百无禁忌的人,即便就在驿站院子里,也不会收敛半分的。
接下来会做什么?
乔裴感到耳朵烧得滚烫。
她会不会,再凑近一些?
“好啦,不逗你了。”
沈荔却忽然退了回去。
“既然是乔大人陪我去找的灵感,那等新菜做好,也要请乔大人头一个品尝。”她说。
乔裴的呼吸随着她说话起起伏伏,无有不应:“......自然。”
两人便在驿站里的梨树前分道扬镳。沈荔往东回了自己的院落,照墨和乔裴两人站在树下没有走动。
犹豫片刻,照墨还是开口道:“大人,沈掌柜......为人舒阔开朗,对待朋友坦诚大方,您不如......”
您不如有什么想做的,直说就是......虽然他也看不大懂......
乔裴凤眼一斜,冰凌一般的目光投向照墨。
只是一霎,便叫撑了一天船的随侍不敢再开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骑虎难下。
乔裴此前无论做什么,处置如何的高官显贵,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
就像站在一面安全的悬崖边。
安全到沿着眼下的路一直走,也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却又始终站在悬崖边。
第63章 试菜
事实上, 第二次试吃会来的人不止乔裴,楼满凤和李执都到了。
“沈姐姐这是要请我们喝酒?”
楼满凤诧异地看着桌上的四个坛子。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沈记一向是不卖酒的吧?
连常去沈记吃饭的楼满凤都感到惊诧, 太子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不由得把视线投向老神在在的乔裴。
只见这人手里攥着万年不变的翠玉珠子,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稍后自然会知道。”
楼满凤撇撇嘴,看不惯他无波无澜的样子:“不就是运气好,误打误撞陪沈掌柜去采风一次吗?”
“采风?”李执问, “什么意思?”
楼满凤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对沈荔的动向一向关注, 于是便把沈荔拜师、求教、乃至于那日和乔裴坐船出门的事娓娓道来。
只是他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做出下酒菜这一环,只以为沈荔早就拜师成功,那天只是为了钻研新菜,出去找灵感而已。
乔裴听他说的八竿子打不着边,也不纠正,手指却不由得在石桌上轻敲两下。
节奏很是轻快。
很快, 沈荔端着盘子出来。
她这小院自然是带了厨房的, 不过难得的是, 直到端菜出门之前, 三人都没闻到饭菜香。
“这是什么?”楼满凤探头,好奇道,“倒没什么热气呢。”
李执也端详着盘子里的东西:“也有热菜,只是没有旺火炒制,所以外面闻不见味道吧?”
“是下酒的点心。”她将瓷盘放在正中, “都尝一尝吧。”
再一看那盘, 是一厚底陶盘, 中间十字分割成四块。
显然,对应着四种不同口味的酒。
楼满凤见其中一包竹叶, 便觉得新奇,伸手拆开,果然如李执所说,是热腾腾的。
两柄叶子左右舒展,里面是两面煎过的糯米糕。
大约就是一个指节的厚度,入口很是方便。
寻常糯米糕,将糯米捶打柔顺,不见颗粒,这一块却粒粒分明。
一口咬下,两面油香焦脆,但很快又触及柔软黏糯的内里。
等完全咬开,内馅浓郁的汁水浸润出来,满口生香。
“这是鸡肉?咦?好像没有吃着肉......”楼满凤一面嚼,一面道,“有菌子?仿佛还有什么——”
他嚼着嚼着,忽然没了声音,片刻后才喃喃道:“真香啊......”
两片薄薄糯米糕里,包着鸡油、猪油等荤油炒熟的杂菌,以及被肉汤煮到软烂的萝卜。
菌子并不是水润润的,而是晒干后炒制,因而越嚼味道越丰富、越鲜美,再配上滑润软烂的萝卜块,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沈荔微微一笑,将酒盏推到他手边:“试试。”
楼满凤看也不看,从善如流地端起饮下。
好在沈荔倒的并不多,也就是一口的量,这才没让他呛着。
“唔,这酒倒是很清淡......”他细细品着,“虽然也香味十足,但又很清淡?真是奇怪的酒!”
李执听不下去,正想自己倒一杯尝尝,却又听见他说:“怪事!这一口喝完,嘴里竟然只剩酒香,再没别的味道了!”
抬眼看去,只见这小子两眼微眯,脸上似有若无地笑着,仿佛微醺:“还有些甜呢......香甜......”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接着,‘啪’一声,倒在桌上,眨眼便打起小呼噜来。
李执:......
李执:“我倒不知道,这小子酒量居然这么差?”
他们相识多年,虽说楼满凤年纪不大,但往日也不是没有一起喝过酒啊?
乔裴也在旁边,慢条斯喝完一杯,轻声道:“大约不是世子酒量不如人意,而是沈掌柜的酒太过香醇。”
李执睨他一眼。
这时候倒是嘴甜。
他没吱声,照着楼满凤的模子,先咬一口糯米糕,再品酒。
按说这糯米糕滋味如此浓厚,应当会在口中久久不散才对。
但一口酒下去,起初没什么变化,只觉得口感顺滑,虽有酒香,但并不刺人。
渐渐的,酒液在口中升温,清淡的香气也浓厚起来,如细细绵绵春雨。
一开始恍如无物,意识到时,已经将那些纷杂的味道席卷一空。
只留下清冽微甘的回味。
李执好奇:“如果是其他的菜,会有不同的口感吗?”
沈荔便将另一碟给他推过去:“试试看。”
李执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鸡肉:“闻上去酸酸的......”
咬一口下去,鸡胸捶薄调味后煎熟,以柑橘为底的酸口酱汁,味道激烈,入口一瞬便让李执皱眉。
他喝一口方才的酒,期待着极酸之后更加浓醇的回甘,却久等不至。
反而和嘴里的味道交错在一起,不伦不类,无论酒或是菜,都失去了自己本有的风味。
“甲号酒清新淡雅,菜品要是太浓重,未免夺走它的本色;要是太清淡,又难以衬托。”沈荔倒上一杯,给他递过去,“你再试试这酒。”
李执又咬一口那薄薄的鸡胸肉,嘴里酸得能拧出汁来,闻言接过酒杯,仰头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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