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智力决定的,而是信息量。
作为一个现代人,得到了本地道路问题沉疴顽固、财政富庶颇有盈余、太子亲临仍未有改进这几条信息,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地方官大概率存在问题。
这是因为现代教育对人的思维有了系统性的培养,接收信息的渠道又太多、太全面,对事物的判断,下意识就能触及古代寻常百姓很难抵达的深层情况。
如果当真是一个普通的食肆掌柜,又是农户出身,不说别的,识字就已经是一大问题。
整合信息对地方知府的处境进行猜测,更是难上加难了。
否则谈及古代的聪明人,又怎会都提名谋士,而非学者呢?
谋士谋士,讲究的就是从多方信息中提取最重要的内容,进而推断出眼下情况。
这在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通讯极度困难、数据获取极为模糊的古代,的确是最顶尖的聪明人才能做到的事了。
见她沉默两秒,乔裴便自然地接上话:“我往日去店中,也和沈掌柜说起过一些朝中大事,未曾遮掩。想来正是因此有了猜想吧。”
既然有了台阶,那不管这台阶好不好下,都得赶紧下。沈荔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是听乔大人说起过,才有了个印象。我足不出户,哪推断得出这么多事来?”
不管李执信不信,反正她是把这个话堵上了。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他也不可能脑洞大开,想到那么荒谬的地方去,最多觉得她天资聪颖。
不过嘛......
沈荔看向旁边的乔裴。
“倒是多谢乔大人提起这一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乔裴的侧颜,“若非如此,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
结果乔美人又不看她了,长睫虚虚掩映着,将原本就细白的脸庞衬得宛如羊脂白玉:“......无妨。”
沈荔抬起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美人垂眸,自然是无比诱人。他相貌清俊,平素无甚表情,显得凌霜傲雪,冰清玉洁。
这时倒有些别样的......柔婉。
况且乔裴不仅皮相好,骨相也好。微低头时,柔滑线条从脖颈到下颌,浑然一体。
让人疑心摸上去是不是也如美玉一般,触手生温。
‘啪’的一声轻响,沈荔将酒杯放回桌上。
刚刚打圆场那么会说,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光是看他这样的反应,旁人恐怕都要搞不清楚,谁才是被骗的那一个了。
第66章 对峙
这天一大早, 沈荔带着酿好的酒去朱夫人家。
从双方达成共识那天起,朱夫人便未曾派人打探过酿酒的进度。即便只是着人去池月院子里看上一看,都从未有过。
如此信任, 沈荔自然省得。
她师傅刚一点头,说这一批还算合格,沈荔就带着东西上门了。
刚拐弯,就见朱府门口围着一圈一圈的人。
她好说歹说挤进去两层, 才发现最里边儿有人正在跳脚。
沈荔没看清为首几人的脸,就听到他们叫嚣:“朱曼婷,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趁着我心情好,你把你那些酒低价卖给我们,这事就罢了;否则,这江南不会有地方买你们家的酒!”
说话这个人姓邱,正是那收买了朱家酒方的人。
沈荔此前也听朱家人说过,应当是烟雨楼少当家邱奋临。
她对这种级别的商业竞争接受良好, 其实不仅是她, 朱夫人自己事实上也接受良好。
其中最让人恼火的无非是作为二女婿却背叛朱家的吴氏, 不过更糟糕的, 朱曼婷又不是没见过。
总不会有人以为她从一介寡妇一步步做成江南著名的富商巨贾,靠的全然是忠贞不二的品质和谦虚温婉的德行吧?
沈荔心知肚明,因而之前也没有太过担心。
不过今日听这话,这邱老板,似乎还能控制酒的销售渠道?
她正想着, 朱夫人就发话了:“邱少东家此话虽然有, 不过酒这东西对我朱家, 毕竟只是锦上添花,做不成也无妨。倒是邱少当家自己, 要抓稳得来不易的机会,才是最紧要的。”
邱奋临原也不是蠢人,脖子一缩,大约也是想起朱家还有其他产业,酿酒只不过是近来才打算涉足,却没能十分成功的一项而已。
但回过神来,又不禁冷笑:“朱曼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谁不知道你朱家妄图攀附,才下了血本争做酒商?为此折腾许久,没想到半路折戟,如今倒有闲工夫来威胁我了?”
他往前两步,阴笑连连逼近:“朱夫人啊,咱们做生意的,都讲求一个安稳和谐。能平平顺顺挣钱,又何必把脑袋别腰上,跟人掰腕子呢?”
“你说你,明明有过机会,却眼睁睁错失了去。就算得了许可开了酒行,又有什么用呢?”
酒行许可?
沈荔眨眨眼,一听这词,便立刻想通朱家问题的关节所在。
她在江南呆这几个月,对市面上行情也有些了解。
朱家主营业务有三项,一项是大姑娘朱鹮掌控的瓷窑、绣坊。这两处主打精品,出品的瓷器和缎子量都少,但金贵。
一套简单的茶具动辄动辄八九百两银子,上千两也是轻而易举。
当然,也有一些普通的瓷窑绣坊,里头出品些平价的成套瓷器和棉麻布料。
这些大多要往京城、西南边陲、又或者烟州等地供货,总之销路甚广,是不用愁的,
第二项是朱夫人手中掌管的各色商行。
不论是在京城都开着分店的百年老字号凌云阁,还是南边最著名的银楼凤求凰,都在朱曼婷手里攥着。
其三自然就是朱家名下的各大农田庄子,供给她们一家四口吃穿用度不说,还能有不少结余。这部分蔬菜瓜果,质量过关的就先一步转卖给凌云阁,若有剩余,就卖给其他酒楼。
看着似乎不多,但每年算下来进项也不少。
即便如此,朱家在整个江南富商圈子里也不算是最顶级的。最最顶级的,应当是北安侯夫人魏桃掌管的魏家一族。
她虽是名义上的掌权人,但毕竟远在京城,江南这里头的生意大多是她哥哥——也就是楼满凤的亲舅舅魏槐在操持。
沈荔同这位魏槐见过几次,那是个外表相当粗犷的中年男人。
看着倒有几分胡汉混血的味道,粗野不说,很难叫人觉得他跟那精雕玉砌的小少爷楼满凤有血缘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做生意却细之又细。尤其魏家在江南一带经营不少矿山。贵的有翡翠玉石,便宜的有建造园林屋舍用的石块,都由他们开采贩卖。
开采矿山,非精细周全之人不能干的。
更不用说几乎开遍全大庆的魏氏钱行,这些都是不必提的。
若说魏氏是顶层上流人家,朱家算是中上流,那么这邱家就只能算是中流。
他们家虽然人丁兴旺,但有能耐的却不多,手头上最有利的,仍然是早年间祖辈传下来的酒行。
大庆朝因着粮食不足的缘故,对酿酒一行的把控相当严格。
若只是私下酿酒,偶尔上市场卖一卖倒还无妨;但要像朱夫人或邱家这样大批量地酿造、售卖,那就涉及到粮食的大量吞吐。
若没有朝廷的许可,是绝不能成行的。
即便是酒楼采购,也不能直接接触酒坊,而是要通过管控严格的酒行来达成交易,就是为了防止酒坊见钱眼开,私下多酿酒卖给第三方。
且不同等级的许可,所需条件也完全不同。
如朱家头一回申请,以朱家家底和名声作为保证,让朝廷相信她朱曼婷有能力托底,即使把粮食挪去造酒,手里依然不会少了供应江南吃用的份,这才能批上一道丁等许可。
丁等许可,意味着每年酒行的吞吐量受到严格限制,等酒行销量稳定且日渐满足不了需求,才有资格进一步申请丙等、乙等、甲等。
且不同的酒行之间,等级是不互通的。也就是说同属于朱家的酒行,也可能出现四个丁等两个甲等这样的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邱家堪称一家子败家货,却仍然尾大不掉熬到今日,还有力反咬朱曼婷一口了。
毕竟邱家手里大大小小几百家酒行,遍布江南各地。放在现代,说是唯一最大技术垄断商,也不为过了。
原本按朱夫人计划,她朱家新成立的酒行只有几家,名声微弱、渠道狭窄,自然比不过邱家多年积攒。
但有了独特酒方,就能一炮打响,从市场中撕扯出一道口子来。
加上朱家有凌云阁、银楼、瓷窑等等其他产业辅助,总能让酒行慢慢立起来。到那之后,慢慢推动双足鼎立的格局形成,朱曼婷自然有信心应付邱家。
眼下酒方被偷,没了这个优势不说,反而还要被低价收购手里所有的存货。相当于费心费力替人做了白工,实在是耻辱中的耻辱。
再转念一想,若是咬了牙把酒留在手里慢慢卖呢?
这想法只是一瞬,沈荔立刻就知道这不可能。
她见过朱夫人手里的方子,也知道那酿出来的必然还是低度酒。低度数的白酒没法长时间窖藏,因为酒精挥发的速度很快。
越是挥发,酒味越淡,酒体越是发酸。
到最后,就只剩下变质的液体。
不能久放,就只能抓紧卖出去,却偏偏让邱奋临掐住酒行的命脉,如今朱家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不过——
“如何,朱夫人,还要同我叫板吗?”邱奋临神态嚣张,“若你求饶,我不是不能在每坛酒的单价上,让你一两分的。”
沈荔明白的,朱曼婷和邱奋临必然也明白。
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碰撞出火花。
朱曼婷虽然性子被魏桃亲口批了直率暴躁,却也不是个不能忍让的。商场之争,从来都是如此,谁占了上风谁便得利。
其余人再不甘愿,也要割出血肉以保周全。
即便是她,还曾经给三女儿取名朱贞,来获得何氏一族的信赖。
情势所迫,退让一步也未尝不可。
朱曼婷心里近乎冷酷地想着。
为了朱家,为了自己挣下来的家产和三个女儿,她可以无限度的退让。她可以将朱夫人这个身份,永远放在朱曼婷这个名字之前。
但就在这时,清脆的女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朱夫人,我来送酒了。”
朱曼婷一下抬头看去。
沈荔站在人群里,笑容恬然,提着一个篮子冲她招手,像是完全没听到刚才的争执一样。
她若无其事,朱曼婷看着她的笑容,却不由得心里一松。
沈荔做事总是一心要做到最好,她既然当真来了,那便是说,新酒确然是酿好了?
方才被邱奋临逼到极致,到了这样的危急时刻,却忽然被人撑了一把。朱曼婷做惯了挡风遮雨的顶梁柱,沈荔带给她的感觉陌生,却实在美好。
“这又是谁?”那邱奋临忽然被打断,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莫不是你在外头生的......?”
朱曼婷两眼如刀射过去:“闭上你的脏嘴!”
邱奋临被她瞪得又是一缩:“还在这装模作样......你都死到临头了!朱曼婷!”
他压根没把沈荔放在眼里。这样年轻的姑娘,多半是朱曼婷手里酿酒工坊的人。
说来也是她活该,尽找些女子做工。
朱曼婷这种钢筋铁骨的母老虎,整个人世间有这么一只,那都是菩萨不长眼,把人从镇妖塔里放了出来,怎么会有第二只?
君不见,她的二女儿就被自家夫婿给哄得团团转。
若非如此,他邱奋临又岂能拿到这张酒方、将朱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嘛,猫抓老鼠,又何必急于一时?
邱奋临乐呵呵地打量朱曼婷脸色,她神色越难看,邱奋临就越高兴。
往日他都是被这朱夫人压在头顶啊,哪成想,还有今日这般快活?
“朱夫人,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若是你执迷不悟,那我邱家酒行,恐怕也要斟酌着收你家的东西咯......”
他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道:“等到那时候,就不是你求一求我,能解决的事了。”
“朱夫人何必求你?”
沈荔上前两步,人已站在朱曼婷身前:“倒是邱掌柜,怎么还有时间在这儿,跟我们闲话?”
“你说什么——”
“若我是你,这时就会守在酒坊,一步都不敢动。”她微笑着,目光却极冰冷,仿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可是邱家起死回生的法宝,难免有人起了心,往里头放些不能下肚的东西,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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