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把信交到她手里,沈蓉连忙打开。
在她旁边坐着的两三个少女也纷纷凑过来。
“......信上说她过得很好, 酿酒也已经学会精窍。只是江南事多,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来呢。”沈蓉念给她们听。
郑梦娇正想说什么,就听见下头有客人在叫。
她高高应了一声,扭头道:“我先下去帮忙, 信一会儿留着啊,我还要看一遍的!”
沈蓉嗔她一眼:“少不了你的, 快去吧!”
郑梦娇如今在沈记,虽然挂的是客人的名头,但有沈荔的托付,她自然产生了许多责任感。加上原本就是爱交际的性子,竟然有几分如鱼得水起来。
且她爹是闻名京城的大庆第一喷子......不,言官, 若不是闲得慌, 实在也没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眼见她快乐如小蝴蝶地下楼去了, 沈蓉将信递给薛依依:“你先看着, 我把手里的事忙完。”
说完,又和桌边的另一个少女埋头研究起了手里即将推出的全新口脂。
若是沈荔在此,就能认出这少女是那日赏花宴上,被嫡母当众斥责的廖小姐廖清瑜。
在沈荔离京后不久,廖清瑜就辗转找到了沈记口红工坊。她认得沈蓉, 便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来意。
沈蓉一听, 不由得一愣:“你是说, 你想来工坊帮忙?”
廖清瑜红着脸点头,手中帕子揪成一块皱皱巴巴, 可见心里紧张:“若是不成也没事!我、我就是问一问......”
沈蓉犹豫再三,还是将她留下了。
虽说会惹上廖清瑜嫡母不快,但她既是嫡母,作为当家主母,便不可能随意给人下绊子。
万一被揭露,那丢的是整个廖府的脸面——她自己又不是没有生养,怎敢坏了自己儿女前程?
更何况,她沈蓉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将人收了下来,还意外发现廖清瑜手脚麻利,在没有精密仪器的帮助下,做出来的脂膏成分比例最是精确,又快又好。
沈蓉原本没打算将她安排在一线做工的,都忘了原本的打算,直夸她心灵手巧。
“我往日在家中就常帮忙做事的。”廖清瑜一被问起,就羞涩笑道,“庶女哪需要什么人服侍?自己把自己看顾好就是了。”
无论是烹饪、女工、绣花,乃至按照沈蓉要求做口脂,甚至简单地修一修桌椅板凳,她都能做,的确缓解了口红工坊一开始人手不足的问题。
而到现在已过去几月,梧桐街周围的不少妇女慕名而来。
知道沈蓉手底下待遇好,工作虽谈不上清闲,但给的工钱高,而且做工的都是女子,传出去也没什么说头。
人一多,重复的劳动就派发了出去,沈蓉便有空和廖清瑜两人来钻研新的颜色、新的配方。
正说着,郑梦娇又上来了。她一进门就是一声叹气,脸皱成一团,假模假样地抱怨:“唉,我算是体会到荔姐姐平时有多忙多累了。”
“那些客人们问问跑堂就能解决的问题,非得叫能管事的评评——”
薛依依笑话她:“你先把你脸上的笑藏好吧!”
郑梦娇藏不住,顿时灿烂一笑:“我就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可高兴了!”
又看薛依依一味打趣她,眼珠一转,道:“倒是我们折月客,最近许多烦恼呢!”
沈蓉一听,将方子交给廖清瑜,自己凑过来:“什么烦恼?倒是说来我听听。”
她看薛依依咬着嘴唇不说话,又有郑梦娇笑得狡黠,心里一动:“莫不是......薛家有了相看的对象?”
她能猜得这样准,也是因为自己就有如此这般的问题。
果然,就见薛依依慢慢颔首,声音犹疑:“倒是也有,但爹娘喜欢的......”
她摇摇头:“我却不喜欢。”
沈蓉并不惊讶。只看薛家行事,显然是很疼爱她,却又能为了她的婚事,转而不顾她这些时日的憋闷,将人留在京城,就可知道薛家必然想要她嫁一十全十美之人。
十全十美,又哪有那样好找?
况且沈蓉以己度人,想从薛依依举止判断,她是否也暗暗有一个心上人时,反而觉得不妙。
若是有,如她这般,倒也还说得过去。
毕竟沈家与薛家,绝不可相提并论,她要嫁一个平平书生,她娘能跟她闹上九九八十一天,但薛依依若有心仪之人,以薛家之势,就是逼,也能按着头逼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对象。
然而......
她看着薛依依纯然烦恼的面孔,心中笑叹。这薛家姑娘,恐怕是半点成亲的心思,都还没有呢。
*
江南小院里,沈荔也有自己的烦恼。
手工酿造就是这样一回事,尤其在古代,对酿酒者自身的技术、品味要求太高。
甚至于因为要酿造的是起泡酒这样技术难度大、成品不稳定的东西,沈荔自己每回做出来,口感和香味上都会存在细微的差别。
池月倒是很冷静:“酿酒这东西就是这样,时间、原料、酿酒人,都会让它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若想用这个一鸣惊人,那么已经成功了;但要长久撑起一家酒坊,那酿酒方子就还要修正。”
她对失败,仿佛是见得太多,所以并不气馁,也不烦躁。
若要沈荔看来,自家师傅便像一块冰,即便融化,也只是冷冷的水,一辈子也不会沸腾一般。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好奇那日太子来访,她忽然的恼怒。
沈荔自忖两人关系还算亲近,便直接问道:“师傅那日对太子殿下的话语那般反应,是因为孑然一身、不怯不畏,所以才......?”
若是单纯的厌恶皇室,那沈荔也要斟酌一二,是否委婉地请李执以后少来做客。
池月瞥她一眼,脸色一僵,竟然一下便拂袖而去:“......你自便,我出去坐一坐。”
出了院子,半空的圆月余晖便更加亮白。池月的影子映在面前地上,凝实又小巧,似乎正回望着她自己。
......若是面对过去的池月,现在的她,能否抬头挺胸,告诉自己,这些年来她从未躲懒、从未放弃、从未愧对过自己?
池月在院中长椅边坐下,久久看着自己的倒影,默默无语。
她不是沈荔以为的那样不惧皇权,只是情不自禁。听见那样的话,就心里烦闷。
——哪里用得着这么忙这么累?你是姑娘家,好好休息就是。
——池家女儿,你家的手艺原也不传女,何苦自己和老祖宗对着干呢?
——女儿总有另一条出路,嫁了人,生计有夫君操心,我的月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呢!
这样的话,她听的太多太多。
爹说,娘说,她都得听;后来爹娘去了,旁人再说,她就不愿听了,于是搬到这山脚下来独自一人居住。
池家厨艺世家,如今有门手艺的,莫不是捂得严严实实,世代家传。
到他爹这一代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厨艺也好木工也好,这样的手艺一向传男不传女,池家也是如此。
但池月却知道她爹娘不是那等乐意将女儿贱卖的人家,只是她爹发自内心地认为做厨子太辛苦,实在不适合女孩儿操持。
就算是池月从小天赋异禀,对厨艺表现出莫大兴趣,她爹也只是说,“学几个菜,日后能做给你夫君孩儿吃便罢了”。
连食谱都不让她翻,更遑论放任她进厨房。
若不是池月知道自家菜谱是祖传的宝贝,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父亲偷偷拿去烧了。
直到父母因病去世,病榻前都还在叮嘱她。
说那菜谱摆在箱子里,莫要去动它,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日后嫁个好人家,轻松度过一世,便罢了。
池月听了太多次,直到父母走前,都还在听这样的话。
原先的委屈酸涩已经没有,只觉得不解。
为什么?
她知道学厨很苦很累,但为什么从一开始被人就将它撇开,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倔得要命的性子,于是那之后便拿了菜谱偷偷学起来。
虽说天赋异禀,但这厨艺本就是功夫活。池月比起那些从小就上灶台的练家子,总是差了几分。
明明是个天才,手里也拿着最好的秘传菜谱,却永远没办法触及自己想要的水平,池月怎能不怨?
直到前些日子,她曾经教过几日的便宜徒弟找上门来。
她记得沈荔,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虽说是名义上的师傅,却也只是见那孤身一人的女孩太过可怜,教了她几手。
就像她父亲教她一样,只是几道菜,日后能做给夫君孩儿吃也就罢了。
她忘了自己也受困于这样的想法,后来又听说小姑娘去了京城,更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却不料这次再见,沈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做事,从骨子里透出来自由洒脱。
池月羡慕她。
她对自己从来很诚实,喜欢做菜,那就是喜欢;对父母有爱亦有恨,那就是爱恨交织;所以羡慕沈荔,就是羡慕。
这样好的苗子,又同她一样喜欢挖掘各色食材潜力,如此合心意的徒弟,却让她听见有人同她说着自家父母那般的话,怎能叫池月不怒?
但扭头走了,自己冷静稍许,池月又有些懊悔了。
她怨的是什么?是做菜吗?是厨艺一道永生无法达到最顶尖的位置吗?
不是啊。
她最怨的,分明是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徒儿的人生?她自己愿意一辈子学厨,是她自己的事,却不能强要沈荔也同她一心吧?
若是小姑娘有别的志向,她也不该为一己私心就横加阻拦。
否则,又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呢?
池月倚酒对月而坐,在后院走廊下默然不语。
不知坐了多久,只觉得夜露深重,已将衣襟打湿,身后忽然披上一件外裳。
暖融融的。
池月没回头:“你来做什么,还不早点上榻歇下?否则,少不得又有人说我苛待你。”
“师傅对徒儿严格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苛待不苛待。”
沈荔也在廊下坐下。
她碰了碰师傅冰凉的手背,干脆伸手握住。
她的手和池月的手,都有一层极厚的茧子。
粗糙、位置不一,甚至有些微微变形。
那是她们日夜握刀提锅练习,剁骨切菜翻炒,红案白案齐上阵,才被时间允许留下的勋章。
“我答应你,师父,绝不为任何事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荔说。
她虽然没说烹饪,但却比说了还叫池月高兴。
若沈荔承诺一辈子做菜,反而要让池月怀疑是不是迫于自己才如此说。
但沈荔却说,她不会为了任何事放弃她喜欢的东西。
池月自己都没察觉,那冰凉的手指却已经握住了沈荔的手:“此话当真?”
“自然。”
“好,那就好......”
池月眼角划过一滴泪。
沿着面庞,从下巴滴落,沾湿衣襟,晕染一片冷冷深色。
“那样就好......”
第70章 反响
夜市即便天天都开, 中秋当日也是要关的。合家团圆之际,小商小贩们也一一回家,就着月饼赏月。
沈荔原本想着自家师傅和她一样, 孤零零一个人在江南,也没个亲人。于是备了好酒好菜,准备去山脚下的小院和池月一起过中秋的。
却不料临走前,有公公前来传旨。
说是皇帝下诏, 请她赴宴。倒也不是什么奢华大宴,只是几个亲近人的小聚而已。
既然皇帝有旨, 那无论做了什么计划也只能放下。
沈荔提着那盒准备好的酒菜,直接就赴宴去了。
皇帝很是好奇:“你这是,手里提的什么东西?”
沈荔笑着回答:“是民女准备的一些菜肴。”
另一只手提着坛子:“这是还未开封的酒。”
皇帝早听说她在酿酒——这整个驿站里,每个人无论做什么,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向他汇报。
沈荔学酿酒、到去夜市摆摊、以此为契机替朱家的酒铺打开市场......
只要皇帝想听,自然能把起因经过结果听个别无二致。
皇帝眼睛微眯:“可是那名声在外的果酒?”
谁不知道这位沈掌柜初学酿酒, 就一鸣惊人。如今整个江南五城里头, 喝过她亲手酿造美酒的不多, 但不知道的, 却少之又少。
皇帝如此想着,旁边太监已经将沈荔带来的一坛子酒呈上。
这些吃用东西在进门前就已经被检查过一遭,一会儿倒酒出来时还要再检查一遍,确保不存在任何问题。
沈荔则被引到一旁坐下。依然是熟悉的座次,她和乔裴坐在皇帝右手边, 太子和楼满凤坐左手边。
楼满凤见那酒递给皇上, 便知道自己恐怕是喝不上了, 忍不住对沈荔挤眉弄眼。
小声问:“只带了一坛?”
上头皇帝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笑骂道:“得了!朕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先找一个瓷瓶来,再......”
他话没说完,密封的盖子已经被太监打开。
皇帝原想着,若是那些烈酒醇酒,他喝过品过不知凡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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