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捏着自己的指节,唇角带笑:“沈掌柜不必如此谨慎,孤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前来,也是一时兴起,没有提前告知。”他目光平和,忽地抬眼,和沈荔眼神轻碰,“若说失仪,也是孤失仪在先。”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荔还能说什么?添上酒,便拿自己做陪客,乖乖跟李执一道吃饭。
这位太子不是个话多的主,自然不像楼满凤活泼;但比起乔裴,却也说得上性格开朗善言。
沈荔忙着酿酒,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肚子里也攒了一箩筐话,两人凑在一起,倒是刚刚好。
酒过三巡,沈荔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回过头,却发现李执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
双眼微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这位太子殿下一向恪守皇室威严,在外恩威并施,以端方仁慧著称。
沈荔偶尔怀疑他是不是偶像包袱很重——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些端着。
但端着端着,就浑然一体,倒也难得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疲态。
“太子殿下,这是累了?”她问,“要不要叫人送回去歇息?”
太子睁眼,盯着檐下飞鸟雕纹片刻,慢慢开口:“......只是最近太忙了些。”
又补充道:“觅州知府犯事被判,父皇命我暂领。”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却又笑道:“只是有的事,和书上学来的,还是太不一样。”
作为太子,他的政治任务在这之前只是熟记、领会学问经典,再就是在一些典礼上走走流程,确保礼仪完善圆融。
即便父皇教诲,大多也是如何在朝堂势力之间周旋、平衡,以最小的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
李执以前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繁琐,细小的政务,实在是有些......
沈荔想了想,多少也懂了。
虽说太子一向接受最顶级的皇权教育,但那都是教他怎么做皇帝,怎么摆布人心、权衡势力,大开大合,很是抽象。
但恐怕没教过他,该怎么处一头疑似无主的牛,到底是归村口王二,还是归村尾张三。
自然,若他顺利登基,有的是人帮忙处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若自己没有这样的判断,又如何确定臣下的能力和重心?
她当然不会插手皇帝教儿子,况且她自己也不会。
沈荔对自己,总是看得很明白,便只是笑着拍拍少年人的肩,鼓励他:“既然是陛下旨意,那肯定大有深意,殿下只管去做就行了。”
她说得直气壮:“总之,不是还有你父皇兜底吗?”
李执被逗笑:“我看你也很累。一直在这院子里,都没怎么回驿站。”
“楼小凤可是抱怨了很多次,说是想约你一起上街逛一逛江南集市,却找不到人。”
他神情温和,难得有些打趣:“要孤来说,酿酒一事不必急于一时,偶尔休息两天也无碍......”
他正说着,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女声扎来,将两人冷得脖子一缩:“烹饪也好酿酒也好,都是持之以恒才能见到结果,若是把每一天都看得轻飘飘,今日事堆到明日,明日事堆到后日,那又如何坚持?还有何成果可言?”
沈荔眼睛都瞪圆了,干巴巴地眨了眨。
她师傅还、还真挺厉害的,这可是太子啊......
沈荔自己不怕,那是天生现代人,骨子里就没有这根弦,而且回家一事已有曙光。
但她总不能不能替池月不怕,于是帮忙打圆场道:“我师傅......就是为人比较严肃,对我要求很高,望女成凤嘛。”
李执是个温润性子,也不在意,笑道:“自然,我父皇也是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也许想到了彼此被长辈压迫的情形,居然还有些惺惺相惜了。
池月冷哼一声,懒得插手青年男女在这儿引为知己,扭头就走。
“沈掌柜的师傅,倒也是性情中人。”李执若有所思道。
沈荔扭头看他:“殿下这话,是认为我也是性情中人?”
“自然。”李执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察觉酒意上涌,“若非如此,怎能随心所欲不逾矩,想笑就笑,想怒就怒?”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偏移,黑发散碎,落在额前颊侧,让人很有些拨弄的冲动。
尊贵克制的上位者,难得流露些脆弱茫然来。
沈荔想了想:“逾不逾矩,其实并不好说。若按旁人的规矩,我也许已经逾矩太多。”
“就算只说我自己的想法,也不能说所作所为毫无约束、放肆洒脱。”
就像是现在,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异空间里,只能靠赚钱回家。
要说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当然是回去将那无辜错失的米其林三星拿到手,只可惜不能。
她忽然一笑,手指点点自己下巴,又隔空指了指李执胸口,“只是,规矩可以约束我的行动,却不能约束我的心。”
同李执说着,她却觉得自己眼前也清明许多:“......即使难免遇上身不由己的情况,却不能让自己的心也跟着迷失了。”
“这恐怕很难。”李执喃喃。
“当然。”沈荔抬头,看向空中弯月,“但这就是能成事者,和不能成事者的区别所在。”
李执偏头,眼眸因酒意而微眯,像只打盹的猫:“看来沈掌柜也有坚决果断的一面。”
沈荔点头:“倒是你们,总认为我好说话,这可不行。”
她板脸,伸出手去:“今日不请自来,酒菜更贵,二十两银子,拿来吧?”
李执低笑几声,却越来越不受控,笑了半晌,才从袖笼摸出一锭银子:“要不是今日凑巧,我恐怕就要被押在这儿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将银子塞进沈荔手中,“我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但其实......”
他忽然闭口不言,抬手举杯,脸上浅浅的茫然神色如潮水退去,轻笑之间,又复归那神像般岿然不动的尊贵俊美:“此后心中困惑,我会时时想起沈掌柜今日所言。”
“若是仍不能解,是不是可以上门,请沈掌柜解惑?”
沈荔点点头,心想这等美人来找,也不算坏事:“自然。”
转眼又想起什么:“一次十两!”
李执一愣,倏尔大笑:“好,一次十两,必不会少了你的!”
第65章 试酒
与此同时的江南, 沈荔亲手酿造的第一批新酒也已经出窖了。
虽然是最传统的制法,但好歹有了气泡的口感。可惜纯手工酿造,多少有些失败品, 比例大约是五比一,已经让沈荔有些心疼了。
“少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池月经过走廊,就见自家徒弟对着酒窖捧脸发呆,忍不住轻哼, “第一批就能成这么多,还想如何?别不知足。”
说来奇怪, 起泡酒的概念和口感,在这时应当十分怪异才对。但她的师傅却接受良好,半点不觉得是对酿酒艺术的玷污。
池月那日尝完粗略成品,虽皱眉半晌,但依然勉强给了个好评:“......倒还过瘾。”
不愧是师傅,轻而易举就讲出了最经典的评价!
这起泡酒里的气泡, 不就是碳酸饮料里的重要成分吗!
碳酸饮料的风靡, 就源于这过瘾二字, 故而池月的评价, 简直说到了点子上。
沈荔考虑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将起泡酒作为开发的重心。
一来口味独特,碳酸气泡能带来无与伦比的爽快,且正好合上夏天炎热的气候;二来起泡酒只要手法得当,几乎不拘什么材料, 性价比显然更高。
“你对食材想法很多, 且不拘泥, 这没什么不好。”池月点了点沈荔的额头,板着脸道, “只是有时要求自己,不必太严苛,否则只是自寻烦恼。”
沈荔抬头望她,两眼晶亮:“师傅是在开解我?”
池月冷笑,狠狠一下戳在她脑门:“想得美!”
说完,甩手就走。只隐隐留下一句“明日试酒”,身影就消失了。
因为是新酒出炉,沈荔做了一桌子配餐,又备了食材,预备现场烧烤。
原本没邀请人的,也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从哪儿闻到了酒香,大老远从城里的驿站跑来。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憋着笑看了一眼师傅的脸色。
“看什么看,开门。”
“是,师傅。”
池月脸色当然不好看。原本是自己和小徒弟的私宴,突然多了三个外人,这算什么事儿?
乔裴楼满凤李执三个自知亏,手里大包小包拎着礼物和各色下酒菜,倒也和谐。
五个人坐在一起吃菜喝酒,偶尔赏一赏越来越圆的月亮,倒也是一大乐事。
“说起来,这些日子倒不常见阿凤的身影。”李执说。
楼满凤略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很忙的,我每天都在忙我的大事。”
“你有什么大事?说来我也给你参考一二。”
楼满凤不他:“哪里需要你参考?”
接着又搬着椅子往沈荔身边挤:“沈姐姐,若是我要做江南绸缎的生意,你觉得好不好?”
沈荔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执又道:“哦?原来你这些日子是去进货了?”
楼满凤志得意满:“是啊,我已经看好了东西,就等入了库送去京城卖了!”
江南气候适合养蚕,是绸缎的原产地,送往京中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上好绸缎在京城早有固定的销售渠道,各家有自己熟悉的老字号,双方都了解彼此需求。
除非这一批缎子额外有独到之处,否则楼满凤贸然插手,恐怕要栽一个不大不小的跟斗。
不过沈荔没太多说,毕竟江南有魏家在,几乎算是楼满凤的后花园,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心里想着,若是有机会,还是帮他一把。
算是全了魏桃与她合作的情谊,也是她对楼满凤的一点爱护之心。
这个话题聊完,李执又讲起了他在县衙的经历。
“......说实在话,自从出了尚书房,孤还从没有那么累过。”他叹一口气。
原以为往日在书房学习,一篇文章就有百八十种不同解,而他全都要熟读记牢融会贯通,已经够累人。
没想到还不说深入朝堂,只是碰了碰基础的管事务,就叫他忙成这样。
“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得空来看沈掌柜酿的酒,也是府衙里公务不断的缘故。”
李执说起来都觉得自己可怜:“那儿的路极为泥泞,平时天气晴朗还不觉得,一下雨就砸出一片泥浆,更有甚者,河道也蔓延上来。”
他说着,眼神都有些放空了:“有时你都不知道脚下有路,还以为是水塘,一踩下去整只脚都被抓住似的陷进去。”
“路修成这样吗?”沈荔不解,“这山脚下的路都不至于如此......”
修路自然是很麻烦的事,尤其古代,若非大城市,等闲是没几条路的,几乎都是人长久经过,约定俗成的小径。
但这里又多雨,若不将路修得规整些,恐怕容易出事,故而朝廷多次拨款下来,专项给江南几州修路。
李执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通,楼满凤倒还没什么反应,沈荔却放下酒杯:“那王知府恐怕......”
太子冲她点头:“沈掌柜一点就通。王攀已经押送进京,多半是要流放烟州。”
乔裴夹在中间,一语不发地喝酒吃菜,动作姿态极为优雅,对他两人的哑谜半点不好奇。
楼满凤却坐不住了,脑袋一左一右地转着,问:“什么?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姓王的会被判?路难走了一点,做什么判他流放?”
他的思维方式和当下许多人一样:“路修不好,原因总是很多,有时是没钱,有时是没人——毕竟咱们大庆不好私发徭役,也不能全怪知府吧?”
沈荔摇头:“江南一向富庶,虽然重税,但不会比蕲州、烟州这样的地方更差。不说师傅这院子外面山脚下的路,城里的路总不该迟迟还修不好。”
“加上......”沈荔笑笑,没把话说下去。
加上,太子亲临。如此贵重的身份,可见事关重大,便是临时抱佛脚也不该如此。都这样了还不修路,唯一的解释便是觅州府里真的没钱。
江南膏腴之地,堂堂一州府衙,怎会没钱?
一州税收加上朝廷拨款的体量,又花到哪里去了?
沈荔只是略微一想,都能想出无数骇人听闻的缘由。搜刮民脂民膏以肥私人,那都是其中最不要紧的一种可能了。
她能想到这一处,是李执都没有想到的,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欣赏:“正如沈掌柜所说。那王知府几次三番将修路修桥的经费贪墨,却不忘征发徭役——没有钱,光是征了人去做什么?后来去查,发现他还不止做了这点事......”
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虽说一直觉得沈掌柜聪慧过人,今日一听,原来还远超我的想象。谈吐才智,远非寻常人可及啊。”
李执也许不是故意这样说,但沈荔却没法解释。
她也无从解释,因为一个普通的食肆掌柜,是没办法从几句闲话里推断出江南官员生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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