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眼楼满凤手里酒壶:“沈记的东西?”
“是啊,前几日沈记便开始卖酒了, 我想是京里的酒行终于有了着落。”
“酒行?”李执双眼微阖, 思索片刻, “是找了旁人帮忙?”
“那倒没有,她把江南那一套搬过来了。”楼满凤指了指地板, “恐怕这家就是京城的朱夫人呢。”
李执便懂了。应该是沈荔和满庭芳合作,用了满庭芳的酒行渠道,卖她自己酒坊的酒。
他摇摇头,失笑:“早该料到她的脾气。”
楼满凤在他对面坐下,熟练地倒满两杯,推给他一杯:“沈姐姐万事不求人,你是第一天知道?”
酒行的审查是必要的,对吞吐量的判定也相当重要。
如果沈荔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酒行,把制造、销售的流程全部捏在手里,那就难免要短时间内打通官府关节,在审查这一道工序上润滑一二。
若说对官府的影响,她既可找李执,又可找乔裴,周钊和楼满凤虽说远了些,但也能说得上话。
但沈荔却偏偏一个都没有选。
李执慢慢品味着杯中酒,一瞬的酸苦令他皱眉,转眼便是绵长的回甘:“你也长进不少。”
他看向楼满凤:“是跟魏夫人学的?”
“我娘听说我想学一学经商之道,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楼满凤撇嘴,“不过说来奇怪,越是努力,越是发觉自己还欠缺许多。”
“往日你可不会这样想。”
“往日总是觉得,即便文不成武不就,万事不通,我自远是非、寻潇洒,俯仰自得......”
楼满凤说到这里,垂下眼帘:“那样也未尝不好,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当我更加认清自己,再回头看沈姐姐,便觉得......觉得我实在落后太多,太多。”
他虽然又笑起来,但眉眼之间,难免生出几分涩意:“你说奇怪不奇怪?”
原以为李执会宽慰他,再不济便踹他两脚,令他振作,却不料这人竟也消沉下来:“......是啊。有时,觉得她很近,有时,又觉得实在太远。”
楼满凤一听他消沉,自己却欢欣起来:“怎么?你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说来我听听嘛!”
李执:.....
他对自己惨交损友默哀片刻,最终还是开口:“父皇......有意为我赐婚。”
“这还不好?”楼满凤下意识道,但立刻反应过来,“呃......好像确实不太好。”
先不说所谓长辈的认同,在他几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优势——谁家还没个偏爱沈掌柜的长辈了?
光说楼满凤家里,魏桃就催促过他无数次。
只说沈荔,她若要选择,必然是以自己的意志为绝对主宰。
赐婚,光是这个赐字,恐怕都要叫她不乐意。更别提,她如今显然对李执没有额外的男女之情。
因此,即便是赐婚圣旨下了,应该也不会得到几分好脸色。
不如说,可能会将人越推越远......
“......再说,要是嫁进宫里,难不成要把沈记和凌云阁全都甩开了?”
楼满凤都替他发愁:“你看我娘,虽说仍然是魏家家主,但做了北安侯夫人,就不能随时下江南去了。”
“我舅舅倒没别的心思,但只说我娘,她难道不想去江南坐镇吗?”
楼满凤说着说着,声音都小下去:“只是不能而已。”
“沈姐姐要是进了宫,难道也要像你跟李小丸一样,只能时不时出一趟宫?”
李执苦笑。
父皇那天提起这事,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朕可择日为你们赐婚’而已。李执不是不能解这样的态度,实则回望过去,他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是以这样的态度去看待、去处。
但沈荔......
不知为何,但李执很相信,如果他用如此的态度对待沈荔,那么他便寸步难进了。
见他神色,楼满凤扁扁嘴,又挖空心思安慰:“既然这样,不若同我学一学,先将两人关系拉近,以真心换真心——”
“所谓互相体谅,也要有些底子在,才会让对方心软不是?”
这大约是唯一的办法,李执听得很认真:“便是所谓动之以情?”
“那就要先有情可动啊。”楼满凤往桌上一趴,软绵绵道,“沈姐姐——怎的、那般无情——”
眼看都要唱起来了,李执嘴角一动,好不容易要笑。
“可是,沈姐姐难道会因此让步吗?”
一直未曾开口,只是埋头吃菜的李挽,忽然道:“为什么觉得,若是沈姐姐心仪一个人,就会为他让步许多呢?”
她偏头想了想,轻松下了判断:“她看上去,实在不是这样的性子。”
楼满凤一下子便唱不出来了。
李执一怔,像被浇了一桶冷水,头脑也冷静下来。
是啊,她怎么会让步呢。
而他,又为什么会一心想着,要沈荔让步呢?
*
冬天的菜单陆续上了也有七八天,一众客人也渐渐发现了其中的变化。
菜色上,倒不是最要紧的,反而是吃法——
“各吃各的,倒更显得尊贵许多。”刘克是老客人了,一来便熟门熟路点好菜,“你就说这玉腌鱼......”
玉腌鱼是沈记冬天的名菜,往日么,一大瓷碗端上来,满满当当,看着确实喜人。如今却是每人一小份,小木碗装着,盖子严严实实扣在上面。
等跑堂送到自己面前,再掀开盖子,立刻就是一股诱人香气扑鼻而来。
且这小碗里的摆盘,比大瓷碗里更加注重。虽然是腌好的鱼块——若是整只鱼,便只能用小鱼,反而不够肥美——却拼成一整条的形状,用玉石状的萝卜四处拱卫起来。
光是造型上,就比原先的合餐制精细许多。
更不必说,为了照顾到每个客人的口味,沈荔特意修订了原本的调味。如原本这道菜放了不少胡椒粉的,如今做成小份,且不说胡椒粉的量要调整,对某些确实受不了这味道的客人,也要悉心照顾好。
于是又把调味品单独备出来,和什么都不加的玉腌鱼一起奉上,客人自取就是。
刘克心中盘算,若说价钱,自然是点一份大碗菜更划算——不说吃多少,反正人人都能沾一口。
但低头一看,这摆得清清爽爽,还有几分留白美感的木碗,以及旁边配好的三样调味品,再附上一杯配餐酒......
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划算了......
大堂里吃得热火朝天,楼上的包厢自然也是如此。
沈记的包厢供不应求,早就是京里好吃客颇为愤慨的一大问题。但一栋楼也就这么高,两层已经是极限,三层便要去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才能找到。
故而包厢的数目也就咬死了这么多,能订到一间,几乎已经能证明是一个在京城很有能耐的人。
很有能耐的楼满凤,如此这般向自家娘亲卖乖。魏桃听得好笑,一个白眼轻飘飘甩给他,并不接话,只往窗边一坐。
说来也叫人不可思议,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沈记的包厢吃饭。
和沈荔相识算是很早了,魏桃想。那时候赵琴叫人给她送了几盒子点心,仿佛是月饼,很快,又听说凤儿胡闹,随手给出去几千两银子。
后来,又上门提亲、两人合作,及笄宴、口脂坊,以及她兄长递来的消息,说是沈荔在南边也帮了凤儿不少忙......
魏桃轻轻一笑。若说她想不想聘沈荔做儿媳,自然是想,想得不能再想。这样一个人选,能耐、大方、张弛有度、知进退,做人做事,真诚又洒脱。
最要紧的是......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魏桃慢慢说,“你也好,沈掌柜也好,越走越高。娘却走不动,只能在这里看着你们。”
楼满凤没察觉她刚才走神,笑嘻嘻的,正想打趣两句,忽然窗外一阵喧哗。他目光一落了下去,就再难收回来。
十二月,京城便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
沈记的腊八粥也摆得越来越早,几乎跟腊八没了关系,一下雪就开始铺摊子。
魏桃站在他身旁,顺着往下看,便看见门口施粥的棚子。沈荔站在棚边,半边白雪细细,落在她绣着芙蕖的天蓝斗篷上。
魏桃默然片刻。
虽然魏桃一直以为沈荔是她儿媳的最佳人选,但私下接触这许多次,不自觉将她看做自己本来就有的小辈去疼爱,早已不拘泥那点嫁娶姻缘。
可看儿子这样情态,说不难受也是假的。
“......那时沈掌柜也说过,世上女子万千,如她这样的恐怕也不少。”魏桃勉力安慰,“又或者,还有更适合你的,也未可知啊。”
楼满凤手指紧攥着窗棂,声音却轻,像是怕惊扰这一场雪:“可是......”
“我总觉得,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第91章 腊八粥
母子俩正说着话, 隔壁的窗户也被推开。
沈记二楼包厢有一条露在外头的走廊连接,虽说互相并不紧贴,但既然都开了窗, 便也能彼此瞧见。
“这不是北安侯夫人?”赵琴惊诧,“还有世子,原来是一道来吃饭的?”
魏桃也露出笑容:“赵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我自然也是带着自家小辈。”
魏桃眨眨眼。
高鉴明与魏桃一对神仙眷侣,家中早年夭折一个儿子, 便没有再生养。
莫不是亲戚家的......
紧接着,便见一张霞姿月韵、流风回雪的面容。
乔裴英英玉立, 站在赵琴身边。
他微微欠身,问好道:“北安侯夫人、世子。”
魏桃也冲他点头:“倒不知乔相在此。”
原来是他陪着赵琴来的。所谓一日师终身父,看来乔相与高尚书府,关系确实亲近。
“能遇上也是缘分,倒不如我们合坐在一处?”魏桃笑道,“这样, 也可多吃几道菜了。”
赵琴也朗笑起来:“好哇!先说好, 我是要喝酒的。”
“自然, 来沈记却不喝沈记酒, 岂不白来?”
两人原本就相识,赵琴知道沈记更早,还没少送些沈记的点心果子去北安侯府。
于是两边坐进同一间包厢后,也很有话可说,不至于相对无言。
“尚书大人倒是没见着一起来?”魏桃问。
“他忙着呢, 一份折子能看三天。”赵琴答, “侯爷也不在?”
“大冬天的, 去京郊跑马了。”魏桃笑,“他呀, 坐不住的。”
说着说着,便不免聊起了沈荔的事。
“沈掌柜之能,我平生罕见。”魏桃笑道,“她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竟然白手博下这样的家业,心性也是一等一的。”
赵琴便说起那日请她上门的事:“......棋下得可好呢!有章法,又有胆气,不是一般人。”
她喝一口乔裴倒的茶,又道:“后来我们一同听琴,她也讲得出许多来,对音律不是没有研究的。以往总说她乡野出身,我看,在琴棋书画上,恐怕也不逊咱们这些闺秀啊。”
魏桃嗔她:“谁是闺秀?”
“我是呀。”赵琴挺胸抬头,很是自信,“谁也不能说我不是。”
魏桃笑倒一阵,抚着胸口道:“好,好,你是。不过说实在的,琴棋书画对她,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算不得必要。”
吃着菜,赵琴忽然放低了声音:“之前求娶的事,便当没发生过了?”
魏桃一顿,点头:“沈掌柜没那个打算,我还能强娶人家不成?”
“其实沈掌柜年纪已经很合适,她姐姐我记得是定了亲了?”
“定了。”魏桃对这样的消息是了如指掌的,“梅州诸家。”
提起这人,她神色一动,赵琴便问:“怎么了?”
魏桃左右一看,见乔裴、楼满凤二人自觉地没朝这边坐,便将声音放得更轻:“说是诸家也有人牵连进去。”
牵连进什么里,赵琴连问都不必问:“他们家大房?”
“恐怕是。”
诸家大房,正如乔裴此前对沈荔所言,家里出过贵妃,更是有国公之尊。没想到得陇望蜀,还不知足,连奕亲王那里都敢碰。
魏桃看赵琴皱着眉,心知她多半是担心沈荔,便安慰道:“也不至于有什么,毕竟早就分了家了。那未婚夫我知道,是个好孩子呢。”
赵琴便也不纠结,转而一拍桌子:“其实咱们身边,好孩子也不少的!该操心的时候便要操心,你看乔裴,也是正正好的年纪......”
她说得十分含蓄,只是把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物拉进同一句话里。但魏桃是什么样的人物,立时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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