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家聚齐,江思谦便将裴家提亲的缘故讲明白,只说是云娆素来沉稳、进退有度,加之侯府的二夫人更为中意,才选了她嫁进侯府。
二房的江慎夫妻俩得知这婚事是为冲喜,裴砚重伤之下生死难料,虽说仍为这高枝儿羡慕含酸,倒也慢慢闭上了嘴。
徐氏却哪里肯依?
云娆的婚事她其实早就相中了,那男子是江伯宣的好友,名叫燕熙,虽只是个县令之子,却文武兼修,生得龙章凤姿,性情也很好。
两处都有意结亲,只因燕熙未出家孝,是故不曾挑破,只等翻过年出了孝再提罢了。
如今江思谦夫妇骤然许婚,徐氏着实气得够呛。
她拖着病体据理力争,想驳了这门婚事,见上首两人不为所动,分明是要把亲孙女卖给侯府以求富贵的架势,都快骂人了。
听见外头动静,见云娆和苏氏裹着寒气匆匆走进来,徐氏再也忍耐不住,上去就抱住了云娆。
“我的儿,你的命怎么这样苦!”
她瞧着女儿漂亮的眉眼,一想到孩子要被送进侯府那种不得自由的地方,甚至年纪轻轻就可能守寡,眼泪就跟断线珠子似的掉下来,“你父亲若还在世,哪会答应这样的事,这可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云娆一听便知是有糟心事落到了自家头上,八成是祖父母趁兄长尚未回京,瞒着她母亲做的。
旁边苏氏见婆母病中哀哭,生怕她出事,忙扶着轻声宽慰。
上头崔老夫人被徐氏哭得脸色僵硬,见云娆回来,稍稍和缓了些,招手道:“快过来,正有件喜事要同你说。”
她难得对云娆和颜悦色,一面朝二房递个眼色,让他们先回去别添乱,一面向云娆道:“今儿靖远侯府的二夫人亲自登门,是来为你提亲的。”
冲喜的事肯定瞒不住,她简略说了裴砚病重的缘故,又道:“裴将军福大命大,沙场上打滚这么多年,必定能逢凶化吉好起来。到时候你便可安心留在侯府,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快劝劝你母亲,别死心眼错过大好婚事。”
说着话,拿过范氏留下的礼单子,就想让云娆瞧瞧。
云娆哪会信她的鬼话?
何况,不论裴砚身体如何,她私心里都不想嫁进侯府这种齐大非偶的门第。
她也没看那礼单,只朝长辈行礼道:“祖母勿怪,这件事太过仓促,孙女没法儿劝。还望祖父祖母能听听我母亲的意思,拒了此事。”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崔老夫人耐着性子,只管拿话来哄,“你母亲病糊涂了,你难道也跟着糊涂了?那靖远侯府是什么门第,裴将军虽是庶出,却战功赫赫年轻有为,多少人家都想攀附。如今只是一时困顿罢了,等他调养过来,自有锦绣前程,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既是好福气,母亲怎么不送给你最疼爱的三姑娘?”徐氏怒道。
崔老夫人被她噎住,一时间倒不知该怎么回答。
徐氏病歪歪的靠在儿媳身上,不肯死心,“云娆是相中了人家的,攀不上那样的富贵。母亲不是一直要给三姑娘挑个好门第么,如今好福气送上门来,怎么不想着她了?”
这话老夫人没法儿答,一直沉目坐着的江思谦便开了口,“云影性子急躁,不及云娆懂事。”
“就因云娆懂事,才要跳这火坑吗!”徐氏气得直抖,也顾不上礼数了。
江思谦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哪会不知徐氏的意思?
无非是舍不得女儿,怕云娆新婚就守了寡,应付不来侯府内宅罢了。
方才云娆没回来时徐氏赶来争辩,话里话外也都是不愿卖女求荣。如今搬出早就亡故的长子江恒来说事,也无非是怨怪老两口狠心,不顾孙女的处境。
可云娆的处境哪里比得上江家的前程?
江思谦那点心思不好说出口,被徐氏步步紧逼时脸上又挂不住,索性一拍桌子,拿家国大义压了过去——
“裴将军是为国征战受了伤,为了百姓连身家性命都不顾,咱们又怎能处处顾惜自身!恒儿当初为救百姓不顾生死,若今日他在,必定也会以家国大义为先!聘礼已经收了,婚事也说定了,这事没得商量,都回去吧!”
说罢,竟自拂袖回书房去了。
徐氏未料他厚颜至此,将攀高枝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气怒之下一口气没缓过来,竟自晕了过去。
云娆愕然看着祖父的背影,却也顾不上旁的,忙命人将母亲抬回屋里,去请郎中。
……
徐氏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西跨院里暮色四合,童妈妈带人掌了灯,连同晚饭也都备好了,只等徐氏苏醒后用饭。
待里头传出动静,她便让丫鬟伺候徐氏洗手洁面,再将按郎中叮嘱做的饭菜端进去,放在病榻旁边支起的小八仙桌上。
云娆与苏氏搀扶徐氏坐起来,再给她垫个软枕靠着。
苏氏小字春柔,与云娆的兄长青梅竹马,因着知书达理性情宽柔,很得徐氏的喜欢。她昨日陪云娆去百福庵送雕版,今日又忙着照料婆母调理汤药,竟是半点儿都没得闲。
徐氏瞧着不忍,让她赶紧坐下,“你怀着身子劳累不得,外头那样厚的雪,你们一路赶回来想必也累了,还是该好生歇着。”
苏春柔应了,给她盛了碗汤。
徐氏只喝了两三口汤,想着白日里的鸡飞狗跳,神情便又黯然了下来。
她与丈夫感情深厚,在江恒骤然亡故时着实受了不小的打击。那之后一病不起,内宅的事上难以看顾周全,非但被二房的弟妹拿走中馈之权占尽上风,就连儿女的事有时也难以护周全,让云娆在主屋和东院手里受了不少的委屈。
好容易挑中燕熙这么个才俊,连给云娆的嫁妆都备下了,只等燕熙出孝后给闺女寻个安稳的去处。
谁知竟生出这样的枝节!
徐氏想起老太爷临走前放的狠话,知道这事儿很难有转圜的余地,却还是不死心,道:“我说破嘴皮也没用,这就修书让你兄长回来,看看能不能退亲。”
她摸着云娆的手,眼睛里全是心疼,“你打小懂事,自然知道侯府是怎样的门第,不是咱们应付得来的。反倒是燕家,既与你兄长有交情,也通情达理,听说他家还开着书坊,你那样爱刻雕版画,到了那边还能做些喜欢的事。”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云娆岂能不知两桩婚事的高低好坏?
她虽对燕熙没什么执念,但若在侯府和燕家之间选,自然更愿意去门当户对的燕家踏实过日子,而不是去侯门看人脸色。
但此刻说这些也没用处。
她赶紧帮母亲顺背,柔声道:“母亲先用饭吧,别又气坏身子,剩下的事咱们慢慢商议。”
徐氏自知今日是吃了病弱不能理事的亏,才被老两口瞒天过海地定下婚事,听得女儿劝说,果真挣扎着吃起饭来。
过后找老两口商议,也试着往侯府递了帖子,却也无甚转圜。
苦等了三天,到除夕前一日,才盼来了儿子江伯宣的身影——
他前些日为体察民情去了山里,接到家书时本就迟了些,哪怕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也终归耽搁了些时候。
进屋后见过母亲妻妹,顾不上歇息片刻,便奔老太爷书房去了。
那日,阖府都听见了书房里激烈的争吵声。
最后是老太爷摔门而去,素来如青松般磊落的江伯宣寒着脸从里头走出来,脚步沉重。
他拐过竹丛,最后停在云娆住的西竹馆。
“是为兄来晚了。”江伯宣的脸上尽是歉疚,袖中的手紧握成了拳,手背的青筋几乎根根分明。
他没多解释其中原委,只向云娆郑重许诺道:“婚事虽不好退,但若你实在不想嫁,或是往后在侯府不开心,为兄都能养你一辈子。”
时下世道虽不太平,风气却还开明,和离后另嫁他人,或是终身不嫁守着资财过一辈子也不是稀罕事。
云娆虽猜到了这样的结果,真个听到消息,到底叹了口气。
“这事不怪哥哥,是祖父和祖母做事太狠,早早答应婚事收了人家的聘礼,还伙同裴家把消息传扬开,断了咱们的退路。”
少女垂眸站在晚风里,难掩眼底黯然。
到这步田地,江家若还反悔,就真得要落个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名声了。
云娆最后一点希冀破灭,彻底死心后,反倒慢慢坦然起来。
无可避免的事,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往前走下去,前路到底是福是祸也须看她的造化。但既然祖父母如此算计于她,丝毫不顾骨肉亲情,有些事情便无需再委曲求全了。
云娆拿定主意,翌日清晨阖府到老夫人处问安时,便趁机提起了件事情。
第3章 维护 兄长已是官身,她也不再是小姑娘……
除夕将近,今晨主屋里的人聚得格外齐全,莫说两房的女眷,就连二叔江慎和堂兄也都来了,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整个屋子。
一阵家常闲话过后,老太爷坐在上首,啜起了香茶。
因昨日祖孙间吵得厉害,他似乎不太想搭理江伯宣,偶尔开口也只接二房的话茬,像是给长房脸色瞧似的。
崔老夫人却不想总这样僵下去。
毕竟还指望拿云娆做梯子,跟侯府攀好交情呢。
她戴着新做的暖帽,身上秋香色的织锦外裳也都是簇新的,视线扫过满屋女眷,最后落在了云娆的身上。
不得不说,她这孙女虽说性情不似三姑娘般嘴甜讨喜,容色却实在没得挑。
年才十五的少女,生得玉容花貌,虽没用贵重的绫罗珠翠来装饰,单是那身玉色绣折枝的衣裙穿在身上,便已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清姿丽色。也难怪侯府满意,这样的姿貌气度,若非家世出身欠缺了些,嫁进公府侯门都使得。
此刻晴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她坐在绣凳上神情沉静,想来也是接受了定亲的事实,不再如前两日般耿着脖子不肯答应了。
崔老夫人便笑道:“昨儿侯府来人说婚期定在了二月初,这个正月咱们除了过年,也得早些操办婚事才行。”
这话是跟二夫人祁氏说的。
祁氏忙道:“母亲放心,大嫂身子骨弱、侄媳妇又怀着身孕,这些事情我自会交代人去办妥当。”
崔老夫人点头,又觑向云娆。
“我知道你怕在侯府受委屈,可女子的婚事哪有处处称心如意的?”
“你父亲去得早,兄弟们若想在朝中有所作为,总须有人帮衬。咱们虽不算富贵人家,却也好生养着你们,不指望姑娘家光耀门楣,好歹也该为府里出点力。”
“皇家公主尚且有为国远嫁和亲的,你嫁进侯府着实不算委屈。”
她搬出跟老太爷商量好的说辞,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云娆心底里并不认同,但反驳也无济于事,只起身道:“祖母所言自然有理。不过话说到这里,孙女有两件事想求祖父和祖母做主。”
“你说。”
老太爷见她终于肯了,竟也开了口。
“头一件,侯府给的聘礼不薄,咱们不宜贪图人家的钱财,还望祖父做主将侯府那些聘礼都添到嫁妆里去。”
这话说出来,祁氏和江云影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云娆权当没瞧见,只瞧着老两口。
那日范氏登门,除了聘礼单子之外,还带了十几箱的好东西,因徐氏尚且病着,便由崔老夫人做主收进库房。
云娆母女和长嫂苏氏对这婚事都存有芥蒂,自然没心思瞧那些东西。二房这两日却热闹得很,江云影母女缠着崔老夫人将东西来回看了好几遍,又是拿着爱不释手,又是私下商量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就连聘礼单子都快翻旧了。
绿溪无意中瞧见,回来后便忿忿不平,“看她们那模样,恨不得把东西都搬到东院去,回头好添到三姑娘的嫁妆里!”
云娆虽无意于这门婚事,但若自己被逼去冲喜,却让二房趁机捡了好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自然是不能纵着她们的。
此刻当众提出,崔老夫人的脸上也有些尴尬。
高门贵府送来的聘礼确乎贵重,若不是怕江云影嫁过去守寡,她是真想把这门亲事给最听话贴心的二房。饶是如此,她也已私下答应了江云影,要将两件中意的留在府里。
不过如今云娆提起,私吞聘礼说出去终归不好听,且这会儿江伯宣也在,她当着这个出息的嫡长孙总不好太过分。
便同老太爷换了个眼色,有点讪讪的道:“就依你。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彻底是江家私事了。
……
江家虽是书香之家,因着官职不高,除了攒出的藏书楼外,家底其实并算不丰厚。祖上传下来的最初也只是主院和东西院的屋舍,至于后来扩建的东西跨院、东西竹馆,那都是云娆的母亲徐氏嫁进来之后的事了。
在江恒过世之前,府里其实是徐氏在打理。
她出身商户,因是嫁给新科进士,当初的陪嫁颇为可观。
念着江家是被视为清流的读书人家,且与夫君感情融洽,徐氏自嫁进门便守着规矩,对公婆十分孝顺。除了拿嫁妆贴补扩建了两处跨院和东西竹馆之外,因府里人丁渐多开销弥费,还将两处陪嫁铺子的年收拿来贴补家用。
江家有了她帮衬,吃穿用度上自然日益阔绰起来,连伺候起居的丫鬟仆从都添了不少。
后来江恒亡故、徐氏病倒,中馈都交到二房手里,也是照旧拿那两处进项来贴补,不曾将钱账收回来。
这么些年,长房和老两口的用度自不必论,二房每年多开销的近千两银子也都出自徐氏的私产。甚至祁氏拿去讨好老两口的一些东西也是拿这笔钱置办的。
可二房何曾感念半分?
每年银子收进来,倒多半用在他们身上,偶尔徐氏旁敲侧击地提起账目,也都被祁氏和崔老夫人含糊搪塞过去。
先前徐氏缠绵于病榻,念着女儿年弱、稚子尚幼、江伯宣又要专心读书,觉得一家子都是亡夫的骨肉兄弟,吃了亏忍忍也就算了。每尝寻医问药、给云娆和幼子添置衣裳首饰,也都是从嫁妆里出,没去费口舌动用公中的钱。
如今老两口存心算计,二房隔岸观火还觊觎嫁妆,何曾顾念骨肉亲情?
云娆站起身,正色施礼,“侯府门第高,眼光自然也挑剔,母亲不愿嫁妆太简薄,几乎掏空了箱底。往后长嫂生子调养、三弟读书成家都需用银钱,母亲如今手头紧,还望祖父做主,把五槐街那两处铺子的账目交还回来。”
她尽量让语气和软,却还是让二婶祁氏变了脸色。
就连徐氏都有点诧异地看向云娆。
——云娆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即使去侯府又添了些,也不至于到拮据的地步。
这会儿提出来,自然是想趁机把这笔进项拿回来给她用。只是先前数次尝试讨要不得……
2/52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