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不由看向了弟妹。
就听祁氏道:“这话可从何说起!家里这么多人,上到老太爷老夫人,下到几个孩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要我操心的事情……”
她一副辛劳受累的委屈模样,丝毫不提铺子的事,只满口说着持家之难。
就连二叔江慎都目露不悦,分明是嫌她小姑娘掺和长辈的事。
毕竟江家祖产有限,凭他那点微薄俸禄,哪里够妻女和儿子儿媳随便用的?好日子过惯了,谁都不肯裁剪用度委屈自己,徐氏这笔钱府里都用十几年了,如今忽然要回去是什么意思?
夫妻俩不愿割肉,都盼着老两口能驳回这要求。
就连江云影都忍不住道:“伯母一向病着,阖家上下都是我母亲打理,连二姐姐出嫁也得我母亲操办呢!”
她这两日心情复杂,既庆幸冲喜守寡的倒霉事没落在自家头上,又眼红侯府的聘礼门第,这会儿心里愈发不满,仗着长辈溺爱,高声说话时轻易压住祁氏的诉苦声。
屋里似有一瞬的安静。
苏春柔便趁着这间隙起身道:“既是婶子腾不开手,这事便交给侄媳操办吧,总归都有管事和婆子们跑腿,也能让婶子得空歇歇。”
话虽说得温柔,态度却是坚定。
场面一时尴尬,还是老太爷咳了声道:“家里的事本就如此,互相帮衬罢了,何必分得那样清楚。”
意料之中的和稀泥。
云娆懒得再听婶母自说自话胡搅蛮缠,也知道祖父母偏心,径直道:“若当真是互相帮衬,孙女自然没得话说。可如今这情形,孙女倒不敢嫁了。”
老太爷愣住,“你一个待嫁的闺中女儿,嘴里都在胡说什么!”
云娆抬眉,“亲事虽不能退,婚仪却还没办。若孙女铁了心不肯去裴家,祖父难道还能捆着我去结仇?”
“若真跟裴家结了仇,对伯宣的仕途也没益处!”老太爷当即怒道。
一直沉着脸的江伯宣随即站了起来,“孙儿不在乎,凡事以妹妹为先。真到那般田地,孙儿自会去侯府说清原委。”
说罢,见徐氏被儿女触动心肠后眼圈泛红,便道:“母亲这两日病情反复,该回去喝药了。云娆的事还望祖父多多思量。”
苏春柔闻言,果真辞别长辈,扶着徐氏回房喝药去了。
云娆也随后跟了出去。
屋外天朗气清,暖阳照遍京城,依稀能听见心急的人放起了爆竹。
身后则传来茶杯砸在桌上的闷响。
云娆与兄长对视一眼,摇头笑了笑。
若长辈慈爱,她自然该为府里考量,可他们是如何行事的呢?
从前是没人能撑起门户,如今兄长已是官身,她也不再是小姑娘了。母亲的贴补没能换来感激,反被视为理所当然,既如此,便该泾渭分明地把事情掰扯明白,好让他们明白,长房不会总是委屈退让。
云娆抬目望着天际流云,有些怀念父亲在世时安好和睦的岁月。
但怀念终究无用,她呼了口气,仍回西竹馆去迎接除夕。
……
西竹馆里庭院扫净,还剪了红梅摆在窗台。
绿溪才将外头铺子新送来的熏香和绸缎收好,这会儿拎着好些个红灯笼,正帮朱妈妈往廊下悬挂。青霭则拿着一叠子窗花挨个去贴,顺便用帕子擦拭新糊的茜纱窗。
廊下摆着一溜才擦净的雕版,想必是收拾书房时搬出来晾着的,好通风去蠹。
见云娆回来,绿溪连忙搁下灯笼随她进屋,倒上温热的茶。
青霭也拿着窗花走进来,掩上屋门后跟到里间低声道:“昨日书房里吵成那样,老太爷的态度今儿可有松动么?”
俩人都眼巴巴等着好消息。
云娆摆弄着桌上新送来的胭脂水粉,摇了摇头。
“他们在裴家面前答应得好好的,连聘礼都收了,裴家回去后当即就筹备起来。如今再要反悔,旁人难免说咱们出尔反尔,戏弄为国尽忠的将士。”
真个惹恼侯府,裴家的名声怕是就要坏了。
虽然兄长说不在乎,但朝中为官最重忠孝信义之名,云娆嘴上吓唬老太爷,哪里真舍得给自幼寒窗苦读的兄长添乱?
旁边青霭听了,不免面露失望。
“可惜了,燕公子那样难得的人,待姑娘又好……”
“好啦,往后别再提燕家。”云娆低声。
青霭自知失言,也怕勾起姑娘伤心,忙道:“罢了。今晚是除夕,该高高兴兴的。明儿辞旧迎新,没准儿姑娘的运道又能转好呢!”
“就是,说不准那位裴将军命硬,人也好相处,咱们倒也不必天天愁眉苦脸,平白辜负了好日子。”绿溪最爱哄云娆开心,眼珠一转就想起了好东西,“方才厨房送来羊肉汤,说是拿新鲜羊肉炖的,隔着食盒都香味儿扑鼻。这会儿该晾好了,奴婢端来给姑娘喝。”
云娆就好这口,倒被勾起馋意。
少顷,绿溪拎来食盒,拿小碗盛了羊肉汤,洒上稍许切碎的葱花芫荽,果真美味得很。
云娆喝得眉头舒展,念及前路时不免又想到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裴家次子。
闹到冲喜的地步,得是多重的伤呢?
昨晚听哥哥说边地战事未平,齐州一带和岭南都有流民作乱,南边甚至还有人自立为王欲与朝廷抗衡,朝中的局势竟艰难到这等地步了么?
云娆固然不信冲喜之说,但裴砚能舍了侯府的富贵安逸,十余年如一日地守在边地,为守卫百姓出生入死,倒是令人钦佩的。
但愿他能熬过这重伤。
她觑着博山香炉,有些出神。
……
京城外的香岭别苑里,“重伤垂危”的裴砚这会儿正坐在短榻上,对着挂在墙壁的北地舆图翻看一本兵书。
年才廿五的男人,生得剑眉朗目,轩然霞举,因自幼习武操练骑射,更养得腰背劲瘦,身姿峻拔。
久在沙场风吹日晒,他的肤色不算白皙,气度却凌厉而沉稳,端坐时如山岳岿然。
窗外日色慢挪,竹影微动,他对着兵书和舆图思索行军之策,似浑然忘了时辰。
直到一道人影走进屋中,笑道:“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倒清闲!”
第4章 伤势 “心疼了?”
推门进来的是宁王魏铎。
他是当今承平帝膝下最小的儿子,年纪与裴砚相若,因母亲是宫女出身,自幼便不太得宠。后来索性远赴边塞护卫疆土,日子久了,难免跟裴砚处出过命的交情。
今日各家各户忙着筹备除夕团聚的夜宴,他不爱去宫里凑热闹,加之母亲早已亡故,索性寻个由头来找好友。
裴砚搁下书卷,瞥了眼身后拎着两坛好酒的侍卫,也自站起身来,“我还得闷多久?”
“怎么也得十多天吧。”
宁王说着,让人收起舆图书册,招呼他先去隔壁暖厅用午饭。
这香岭别苑是宁王的私宅,修筑在京郊的深山里,殿宇屋舍虽不算华丽,却有半坡红梅和成片的茶花。这时节万物凋敝,唯有嫣红的梅花开得正盛,于熠熠暖阳下甚是夺目。
裴砚眺望梅林,眉头却未舒展。
他藏身在这座深山别苑,其实另有缘故。
大梁虽曾有国力昌盛的时候,但数代帝王承袭下来,却渐露衰微之相。尤其是承平帝继位这四十年,因帝王沉湎于书画技艺,在朝堂国事上缺乏魄力手腕,以致将朝政托付于奸佞之手,他则在深宫画画偷懒。
承平帝弱冠时登基,到如今年过花甲,大梁国力也随着他日益衰老而每况愈下。
如今朝中乱象丛生,先有流民作乱,后有贼寇自立,若朝廷还不能重振朝纲,恐怕某些节度使的异心就该压不住了。
但内忧之余,还有外患未清。
北夏向来虎视眈眈,在边地屡屡挑起战事,一直窥伺着大梁的繁华。先前几位敌将都被裴砚等人斩于马下,前年北夏从别处调了压箱底的名将屠长恭来对付大梁,一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架势。
这屠长恭用兵打仗十分高明,也深得北夏主政的太后信任,是如今北边最大的威胁。
裴砚数次与他交锋,想将这隐患趁早拔除,奈何屠长恭生性谨慎,自知裴砚是个劲敌,便只在试探之余囤积兵马,另待时机。
可大梁怎么等得起?
若再拖下去,怕真是要陷入内忧外患的困境,既无力平定流民叛贼之乱,也腾不出钱粮兵马在北边御敌。
宁王为此十分忧虑,便与裴砚商议了这计策。
——据探子所报,北夏太后其实早就想挥兵南下蚕食大梁疆土,只是屠长恭忌惮死守边关、数次让北夏吃大亏的裴砚,总想等候良机一举成功,才顶住北夏太后的旨意迟迟没调动大军。
这回屠长恭再度出兵试探,裴砚便来了个重伤中毒的戏码,想诱屠长恭调动精锐,好早些除掉隐患。
可屠长恭实在谨慎,不肯轻信此事,宁王没了法子,便将主意打到了北夏太后的头上。
他将裴砚重伤垂危的消息暗里放出去,在北地做出秘不外传的假象,周密布防后安排人护送裴砚回京医治。
届时,京城的北夏暗探自会将消息传到那位太后耳中,哪怕屠长恭仍想养精蓄锐,恐怕太后也该逼他趁防守空虚大举南下了。
这种事需要耐心。
宁王虽忧心朝中内乱,对边地布防却很有把握,安排妥当后自管先回京城。
裴砚既是受伤中毒后性命垂危,南下的队伍自然走得极慢。他懒得费那个功夫,便留下心腹在队中掩人耳目,自己纵马疾驰回京,蛰居在这座别苑里。
此刻两人临风对酒,商讨的也是诱敌深入、一举歼其精锐的法子。
直待午饭将尽,宁王才提起别的——
“听说你那嫡母急着给你冲喜,将婚期定在二月初,如今忙着筹备婚事,就等你回府了。那姑娘我让人瞧过,容貌出挑,倒也配得上你。”
这话不无揶揄,裴砚却只拿鼻孔哼了一声。
“她也就只会做这种手脚。”
宁王道:“也难怪她心存忌惮,凭你的战功和官职,真要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过去,岂不显得她儿子一无是处?如今借冲喜之名娶个小门小户,又挑了上佳的容貌,既能遂她心愿,也显得她贤良淑德,免去旁人议论。”
“只可惜了那小姑娘。”裴砚叹道。
宁王挑眉,“心疼了?”
“见都没见过!只是觉得她可怜,无端被卷进这种算计礼,自己却做不得主。”裴砚连江云娆是谁都不知道,自然谈不上心疼。
宁王却是查过云娆的,“那姑娘确实生得漂亮,据说性情也好,没准儿你见了还真想娶到身边。”
裴砚仿佛听到笑话,“十五岁的小姑娘都还没长开,你也真敢说!”
何况就侯府那乱糟糟的样子,他留在京城着实无趣,等局势安稳后总得回军中去。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吃不得边关的苦,也不好留在京城守空房,没得耽误了人家。
宁王瞧他没打算拿婚事当真,于是调侃:“那怎么着,让小姑娘认栽?”
“不如殿下去趟侯府,把这瞎凑的婚事搅和了?”裴砚抬眉。
宁王一笑,摇了摇头。
事关朝堂军政,成败牵系着万千将士的性命和边塞安危,范氏那点小心思虽上不得台面,但事已至此,没准还帮他诱北夏太后入彀。
若是特地去退亲,反而让北夏起疑,白费了兵马钱粮的调动安排。
战场上他和裴砚的身家性命都能搭进去,实在不值得为个婚事扰乱大局。
裴砚自然也知轻重,灌了口酒道:“但愿屠长恭早点动手,没准她还能逃过这婚事。”
若真是她时运不济嫁进了侯府,怕也只能先瞒过冲喜的婚仪,回头再找机会写封和离书好生送她回府安顿,就当是为国出力了。
总归别亏待了就是。
……
除夕夜的京城热闹如旧。
边地的战事和千百里之外的流民虽让有些人忧心忡忡,但百姓对这些事尚且知之不多,加之京城仍繁华安稳,佳节里该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
大街小巷都换了桃符,各处庭院里灯火如昼,声声爆竹皆是辞旧迎新的喜气。
江家自然也不例外。
游廊间灯笼高悬,阖家都换了齐整衣裳,由老太爷带着祭祖后便往暖厅里一道用团圆饭。
二房的江慎父子推杯换盏,一杯杯地拿酒捧着老太爷,江伯宣却因妹妹的婚事而兴致缺缺,只敬了祖父两杯便罢了。
里头崔老夫人虽被孙媳妇伺候得舒服,祁氏却比从前沉默了许多——
她原是个寻常秀才之女,资财在徐氏面前不值一提,是仗着读书人家的名头和乖顺讨喜的嘴才格外得老两口青睐。这几年趁着徐氏病倒管账理事,江家祖产和徐氏的铺子两份银钱在手里打转,让她暗里也攒了些资财,哪舍得轻易将这肥水还回去?
可今晨那么一闹,老太爷虽还没发话,瞧那意思是不愿担骂名的。
到时候账目交还过去,哪怕徐氏不至于清算旧账,二房往后少了这个进项,日子恐怕就很难优渥得起来了。
她实在堆不出假客气的笑脸,连带儿媳都不敢放肆说笑,桌上的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待得戌时末宴散,便各自回房去了。
云娆倒不曾被她们影响。
婚事既无从转圜,她留在家里的时日便不多了,合该好生陪伴至亲。
难得在外为官的兄长回京团聚过年,一家子便聚到徐氏住的西跨院去守岁。
算上母亲、兄嫂和幼弟江季行,五个人围炉而坐,摆上各色糕点干果,配上几道小菜和甜酒,倒比家宴自在轻松多了。
一家子闲坐说话,到夜半时分外头爆竹声连连响起,年才十岁的江季行率先冲出屋去,嚷着要放新岁的头一个爆竹。
徐氏怕他冻着,赶紧让童妈妈给他披外裳。
苏春柔也帮婆母披上斗篷,笑道:“三弟近来很有长进,他亲手点爆竹辞旧迎新,新年里母亲定能安康顺遂。”说话间笑睇云娆。
云娆会意,跟在母亲身后出了门,从怀里取出早就备好的福袋。
“这是嫂嫂和我从百福庵求的,那日还抽了个上上签呢,母亲带着它定能康健如松,福寿绵长!”
院里灯烛通明,她在喝了好几杯甜酒后两颊稍染薄晕,将小脸儿藏在温暖柔软的帽兜里,眼底是粲然笑意。
徐氏从她手中接过精致的福袋,正巧江季行点的爆竹噼啪爆开,在小儿子和丫鬟们的欢笑声里,她瞥了眼含笑站在后面的长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再怎么艰难,孩子们也都长大了。
哪怕云娆嫁进侯府后祸福难料,有这么一双兄嫂照料着,总归还是有些依傍。她当初为亡夫伤心太过累及身体,将养了这些年,如今既得遇良医有所好转,也该养好精神,硬撑起来遮风挡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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