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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闻青梅落——燕攸【完结】

时间:2025-02-18 14:49:53  作者:燕攸【完结】
  五定湖救回五百四十名女子,她们被统一安置在城西,由医官诊治。最为棘手并非肉眼可见的伤口疮疤,而是囤积于心的恐惧与绝望,以及劫后余生何去何从的迷茫。
  发疯发狂、寻死觅活者众,再让她们待在一处,情绪传染,情况恐愈发棘手。郑妤琢磨着送她们回家。
  然她们家乡遍布宣朝各地,有些人记得,有些人经此一劫,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都已记不清,遑论记得家乡。
  迄今,家在兖州者,悉已被送回家中,其余各地的正在安排人去护送。
  “小幺,陪我去看看沈阿嫂。”
  沈阿嫂是孟幺邻居沈屠户的妻子,也是五定湖救回来的女子之一。一年前,沈阿嫂出门卖菜,那日大雨,菜不好卖,她等到天黑才卖出一半。
  挑担回家路上,碰见个倒在地上的老翁,沈阿嫂出于善心,过去扶了他一把,不料这一善行,成为挥向自己的利刃。
  孟幺为难道:“远谟哥哥会一起吗?自从婶婶回家后,我睡觉时,总听到沈家传出摔东西的声音。沈伯骂人好凶,还会打婶婶。燕燕阿姊,我……有点害怕。”
  那郑妤更要去看看了。送人回家只是第一步,若家成为另一个牢笼,那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郑妤和孟幺出门,正巧碰上柳如湘,于是三人同往。
  途中,柳如湘拉着郑妤闲话,郑妤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她们之间,算不上熟识。
  永宁寺初见柳如湘,她为兄长求情,瞧着是端庄秀丽的闺秀。
  五定湖再见柳如湘,她随温昀而来,冒着腥风血雨救死扶伤,说话直截了当,倒像个英姿飒爽的江湖游侠。
  此时,东拉西扯,畅所欲言,又是另一副模样。
  郑妤不好一直装哑巴,斟酌半天抖出一句:“柳姑娘这几日去哪了?”
  柳如湘知无不言:“我在城西协助温大人问询,还有两百人无处可去,得尽快让她们回家。”
  对人前妻提这个人,柳如湘似乎并未觉得尴尬,她滔滔不绝:“温大人为此奔忙劳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有官如斯,屈居一郡之内,委实屈才。王妃您觉得呢?”
  郑妤赞同道:“柳姑娘言之有理,温大人清正无私,值得更高的位置。你不妨在令兄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哎你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柳如湘哭笑不得,“上边有心打压,我哥如何提拔他?”
  听这意思,柳如湘在暗示,温寒花不得高升是因为李殊延?郑妤略一思考,笑道:“柳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后宅之中尚有心照不宣的处事规则,何况官场。即使李殊延从未说过温寒花如何,但知晓温寒花是她前夫这层关系的人,都不会蠢到主动触霉头。
  马车驶不进巷子,她们步行穿过,只见沈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
  一老妪揪着年轻人耳朵幸灾乐祸:“多亏老娘当初没答应你把这婆娘娶回家,要不然遭罪的就是咱们。”
  又一头发半白的老妇道:“是啊,四娘这皮相,比花楼里的姑娘还艳三分,当年我儿子也嚷嚷非她不娶。”
  当沈阿嫂被唤作柳四娘时,她是丹阳郡内响当当的人物,上至县令官爷下至街坊邻居争相求娶,上门提亲的人一茬接一茬。奈何柳爹囤积居奇,挑挑拣拣误了年纪,最后草草敲定嫁给一位富商当继室。
  阴差阳错地,柳四娘跟沈屠户看对了眼,柳爹哪能看上沈屠户这种沾满荤膻的穷小子,当即要他二人断了来往。谁料柳四娘我行我素,当夜卷了铺盖自奔为眷。
  岁月如屠刀,百炼钢成绕指柔,柳四娘一改泼辣直爽品性,变成菜场上为一根葱跟人掰扯白天的沈阿嫂。
  沈屠户拳打脚踢,“娼妇”、“荡.妇”等词像拳头一样,源源不断落在沈阿嫂身上。
  “住手!”
  不少聚众看热闹的人回过头来,施暴的屠户不管不顾继续打。地上那人抱头蜷缩,宽大的鞋高高抬起,正对她胸口踏去。
  有人低声提醒:“燕王妃来了。”
  “老子教训自己媳妇,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沈屠户听而不闻。
  郑妤疾趋上前,远谟翻身一跃踹飞沈屠户,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郑妤搂住沈阿嫂,无端察觉这一幕万分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她也这样搂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却被沈屠户一声吼打断。
  “我呸!什么狗屁王妃,她跟这婆娘一样,表面温顺忠贞,背地勾勾搭搭,赶着爬贵人的床,都是淫……”
  远谟一拳挥过去,打掉沈屠户两颗牙。一口血沫喷下来,沾在郑妤衣袖上。
  胖墩子滚几圈撞开门扇,扬起脸挑衅远谟:“你有种再来一拳,大伙们都来看看,朝廷走狗杀人了!”
  碍于燕王府亲卫的头衔,远谟束手束脚,否则方才那一拳,绝不止掉两颗牙。
  然而柳如湘却不怕砸尚书府的招牌,招出柳泉派给她的护卫,道:“此人造谣生事,侮辱朝廷,狠狠地打,断手断脚无所谓,留一口气就行。”
  两名护卫高大威猛,并排立于门前摩拳擦掌,扭得骨头嘎吱嘎吱响。沈屠户:“你你们欺压良民,我要告官去!”
  柳如湘讪笑冷哼,自报家门:“你去告啊,我兄长是吏部尚书,我舅父是宣威将军,我祖父是当朝太保,你殴打妻子在先,我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你就是告到陛下跟前,我照样有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沈屠户吃瘪,便将目光移到郑妤身上,大声嚷道道:“红杏出墙还不让人说了?两年前,老子亲眼见着温家婆娘和一个男人在旧梦街卿卿我我,那奸夫就是他!”
  指的是远谟。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怪异的眼光打量郑妤,拉着各自身边的人低声议论。他们不知温夫人因何摇身一变成为燕王妃,对此早已做出许多猜测,如今沈屠户道出此事,故事一波三折,众人皆津津乐道。
  武力难堵悠悠众口,这下柳如湘护卫再动手,即便真是为了维护朝廷威严,落在旁人嘴里也会变成心虚灭口。
  "柳姑娘,市井纠纷应交由当地官府处理,我们带沈阿嫂去找温大人。"
  郑妤劝住柳如湘,随即搀起沈阿嫂便要离开。未料沈阿嫂猛推开她朝沈屠户扑去,一如多年前,柳四娘逃婚扑向沈屠户般果决。
  只是这一回,她送去的并非热忱爱意,而是冰冷刀子。
第87章 奸夫
  “杀人啦杀人了!”人群一窝蜂散开, 抱头鼠窜。
  一刀捅穿胸口,沈屠户没能出声便倒在妻子脚下。沈阿嫂愣愣跪倒,怒嚎一声, 举起杀猪刀往他身上乱扎。
  完了,全完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女子杀夫,罪加一等。律法在上, 任凭杀人犯有再多苦衷, 皆难逃一死。
  衙役赶来围住沈家,温昀尾随其后, 扫一眼案发现场, 向她走来。
  行至半途, 有人捷足先登。李致从后抱起郑妤,俯身拍净她裙上的尘土。
  瞥见袖上血,李致眉头一蹙, 挑起衣袖检查, 没见着伤口, 眉毛才舒展开来。
  “随我回去。”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同温大人说几句话。”郑妤眯眼笑,两手松开时挠了挠他手心。
  郑妤走向温昀, 李致寸步不离跟着, 像宣示主权似的站在她身侧。
  “温大人, 我们将阿嫂送回家后, 沈屠户多次殴打她, 望温大人判案时,将此事纳入考虑。”郑妤想为沈阿嫂多争取一点, 哪怕只是车裂弃市和鸩酒白绫的区别。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古往今来,士大夫获罪处刑前,往往高呼“全我衣冠”。分解身体、曝尸市井,这对一位在庐江军营身心受尽折辱之人而言,未免过于残忍。
  温昀犯难道:“女子杀夫是重罪,按律当弃市引民众共责之,我恐怕……无法为你破例。”
  温昀惭愧一拜,默默转身,遣衙役将犯人带回郡府。
  “沈阿嫂,跟我走吧。”衙役提起人猛然一抖。
  沈阿嫂整张脸沾满鲜血,吃吃笑道:“我是柳四娘!”
  人犯被带走,当即有胆大的看客围上来,伸长脖子遥望柳四娘被押走的场景,态度各异。
  有人叫好、有人唏嘘、有人指指点点。
  郑妤闷闷不乐,李致抬手搂住她后腰,两指轻轻按了按,低声道:“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说罢,他瞟一眼孟幺,对柳如湘道:“柳姑娘,本王的人带走了,剩下那个你捎回去,有劳。”
  李致牵着她走到马前,莫名顿足回首。他似笑非笑盯着站在温昀跟前之人。
  那是成日蹲在各大酒楼门口讨饭的王麻子,郑妤几次往他碗里放铜板,故而有点印象。
  王麻子摸摸后脑勺,回头一看,兔子似的蹿至温昀身后,扒着他后背探头探脑。
  “你方才说什么?”他一字一句道。
  王麻子整个人躲到温昀身后,摆手否认:“我什么都没说,没说。”
  “他说‘你媳妇水性杨花,跟你成婚后与人私通,沈屠户亲眼所见’。”离他们最近的光头转述道。
  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她头顶,旋即移向光头,最后落到温昀身上。
  温昀闷不作声看向别处,王麻子探出头来,怯怯道:“燕王殿下,我们不是胡说八道,沈屠户说得有根有据,两年前,她和您身边的侍卫……”
  不待王麻子说完,李致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这女的跟温大人在一起时就私通奸夫,指不定如今还勾三搭四,您眼尖儿心亮堂,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腰间的手紧了紧,李致垂眸望着她,挑眉道:“昭武八年七月二十,在旧忆街?”
  王麻子嘴巴张成个圈:“您怎么知道?!”
  李致微微抬头,负手轻笑道:“那你所谓的奸夫,正是本王。”
  郑妤闻言一怔,难以置信仰望李致。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却无法拼凑成具体意思。
  “本王与她曾有婚约,但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婚。后来丹阳重逢,本王对时为人妻的她念念不忘,屡次威逼利诱,她抵死不从。于是本王灌醉了她,才有你所言之事。”
  谎言真假掺半方能颠扑不破,若非确信“威逼利诱”纯属子虚乌有,他亦未曾灌她酒,郑妤只怕自己都要信他鬼话。
  “真相便是如此,本王不想再听到关于王妃的任何流言蜚语,还望各位,适可而止。”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红鬃烈马听在丹阳郡府外。郑妤被李致抱下马时,仍在混沌之中。
  及至进了屋,郑妤回过神来,道:“殿下您这一通乱扯,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泼,不怕遭人唾骂?”
  “我素来不在意闲言碎语,倒是你,可怪我擅作主张坐实罪名?”
  郑妤凝眸想了想,摇头。
  在庐江之行前,若李殊延这样做,她定要恼,然庐江之后,尤其目睹柳四娘杀夫后,关于名节,她已然看淡了。
  女子失贞,情愿也好,被迫也罢,旁人并不在意原委,只在意结果。
  柳四娘是受害者,但人们不同情她的遭遇,反而踩在她的脊梁上,庆幸不是自己遭遇这种事,庆幸不是自己的亲人遭遇这种事。
  他们不劝阻屠户,不斥骂掳掠女子为妓的罪魁祸首,却对柳四娘指指点点,将她所受的一切伤害归咎于她貌美的皮囊。
  男子如此,女子亦如此。
  “燕燕,你又走神了。”李致伸出五指在她眼前虚晃。
  郑妤回之一笑,道:“想了一下柳四娘,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致道:“你心里已有主意,自然按你想的办。”
  郑妤问道:“若我想让柳四娘光明正大活呢?殿下可愿为我破旧制、改律法?”
  “绝无可能。”李致斩钉截铁。
  “若我求你呢?”
  “你不会。”李致笃定,“我能帮你的,只是将此案定成普通杀人案。”
  郑妤莞尔一笑。他若色令智昏的如此地步,她定会失望透顶。
  上位者享民众之不可享的权力,偶有亲眷作奸犯科,往往他们会出手相护,以致冤假错案频发,沉冤难昭雪。
  诚然,统治者制定律法的初衷,是维护民间安定以维持他们的统治,旨在约束民众,而非掣肘自身。
  党同伐异,争权逐利,他们哪个人手上不沾满鲜血?但权力是水,能将血迹洗得一干二净。平头百姓没有水,但凡手上沾染一滴血,便会落入恢恢天网之中。
  柳四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沈屠户,若此次为她破例,等于变相宣布杀人可以不偿命,势必引起市井动荡。届时消息传开,律法威严失尽,隐于暗处的暴徒将粉墨登场,挥着大刀招摇过市,官府无法义正言辞对其判刑,如此恶性循环,人间终将沦为屠宰场。
  世间规则即是如此,凡能通过息事宁人解决的事,绝不容闹得人尽皆知。沈阿嫂违背了规则,故而逃不掉惩罚。
  “想不清楚的事容后再想。”李致抚平她紧皱的眉。
  “殿下,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了。”郑妤说不出具体理解哪个点,但从这一堆乱绪中,仿佛将他看得更清楚了些。
  虽她未说清理解什么,但李致已然悟出几分。她大抵理解他的自私冷漠,虚伪狡诈,以及身处高位不得不具备的——大局为重。
  “燕燕,不必勉强自己。纵使我有千百种理由,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无可磨灭。”他撩起郑妤垂落眼角的发,别到耳后,“你愿意回头看我,不是我有多值得喜欢,而是你勇敢宽仁。”
  郑妤潸然泪下。
  ——
  秋冬更迭之际,郑妤病了,城西事宜转由温昀和柳如湘安排。
  柳如湘每日踩着点来同她说最新情况,找到这个人谁的家乡,把那个人送到何处安置,以及这些人回家后,家人的态度转变……事无巨细,一一跟她说清道明。
  绵里藏针,粗中有细,郑妤对柳如湘刮目相看。
  最后一日,柳如湘说完公事,伸伸懒腰仰天长叹:“终于完成任务了。”
  郑妤笑道:“柳姑娘辛苦了,我代这些女子,谢过柳姑娘。”
  柳如湘嗔道:“我说的任务可不是安置这些姑娘,是温大人另外求我去做的任务。”
  “莫非是请你来说与我听?”郑妤直言挑明。
  柳如湘第一日来时,听遣词造句便不像她的说话风格,倒像有人事先拟好样板,她背下来转述一样。
  “你都猜到了啊?”柳如湘挠挠头,“他深知你对此事上心,宁可答应我的无理要求,也要求我每日给你汇报情况。”
  郑妤淡淡道:“那便多谢你和温大人。”
  四下无人,柳如湘凑近她,偷偷问:“他待你这般好,你们为何和离?”
  郑妤不答反问:“柳姑娘,容我说句冒犯的话,你对他更好,你们为何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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