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玥笑出眼泪,继续道:“曾经爹娘还在时,我时常看到娘给爹送汤送水,爹每每见她来,都笑得很高兴。我以为那便是情爱婚姻,世间夫妻皆会如他们一般相敬如宾。后来才发现,全是假象。倘若他们真那么尊重彼此,为何会有我的出现?”
她的笑声,郑妤听着只觉凄凉。从只言片语中择出关键词,东拼西凑概括即是:床笫凌虐。
“你说定王,他对你动手了?”
“姐姐真会说笑,我几时提他了?我不过是见你落泪,随口感概两句。”陆玥推开郑妤,继续前行。郑妤扯住她袖角,喊出一声“玥儿”后,再次成为哑巴。
陆玥怔住,缀在眼角的泪哗一下滴落,她抽出衣袖冷漠道:“你跟我套近乎没用,我一没有解药,二没法帮你拿到解药,三没本事促成你们交换解药。”
说完,陆玥不再搭理她,呼哧呼哧小跑离开。郑妤唯恐迷路,即刻提起裙摆追去。
“公子,人带到了。”
被陆玥称作公子侧目斜睨:“你就是燕王妃?去,给本公子斟茶。”
陆玥脚一动,阮旻喝止:“没让你去。”
那便是要她去。郑妤道:“公子若答应此时与我互换解药,我愿效劳。”
“哟,跟我讨价还价?此地是庐江军营,燕王妃要不先想想自己身份?”
“不论此为何处,我与你一物换一物,交易与身份无关。”
阮旻轻蔑嘲笑,四肢一伸躺下,道:“送客。”
如此轻慢,如此拖延,他们到底想不想救孙腾的命?郑妤方搬出孙腾,阮旻傲慢打断:“那莽夫是殿下的狗,死了正好没人跟我抢功劳。”
招兵练兵,军备器械,样样皆耗银钱。仅凭李检和李恒掏腰包,尚不足以成事。阮家世代行商,家底丰厚,加之族里出了个父母官,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供给军营,李恒才有起兵的基础。而蛰伏这些年,孙腾躲在深山老林里养兵,未能给李恒带去肉眼可见的利益,却能和他平起平坐,阮旻积怨颇深。
照这么说,若想拿到解药,这杯茶郑妤非倒不可。
一杯茶而已,郑妤认清形势,在案上胡乱捡个茶杯满斟,奉给阮旻。
噗——阮旻吐掉茶汤,举起茶杯往后一倒,将空杯子抛回给她:“茶凉了,重沏一壶。”
陆玥拍拍手,一名女子畏畏缩缩钻进帐中,双手捧着茶叶奉到郑妤眼前。
郑妤托住瓷罐,女子迟迟不曾松手。瓷罐轻微颤动,她狐疑一瞥,发现是女子双手发抖。
连同她手腕上的黑绳,也在抖。
“姑娘,请。”女子颤声抬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仰视她。
郑妤呼吸一滞,这不是丹阳驿站见到的……
第85章 菀柳
“菀柳, 柳,留……你留下。”阮旻看完木牌上的名字,转头吩咐陆玥送客。
但闻扑通一声, 菀柳跌坐在地,她屈起双腿抱紧自己,巴掌大小的脸埋进臂弯。那小小一团抖如筛糠,后背剧烈起伏,旁人却听不见一丝哭声。
郑妤一怔, 手上瓷罐不翼而飞, 待回过神时,她已被陆玥拖出营帐。
“你放开我!我还没换到解药。”
陆玥充耳不闻, 猛拽住她大步离开。
单薄的身躯力量惊人, 郑妤几经尝试都无法挣脱。陆玥健步如飞, 她跟不上,一路磕磕绊绊,左碰一下右撞一下, 顿时眼冒金星。
最后, 她被陆玥强行推进另一处营帐, 重重摔到榻上。长榻坚硬,这一摔几乎把骨头都摔散了。郑妤顾不上疼,奋力爬起来。肩膀方抬起一点, 陆玥又给压回榻上。
“老实待这!明日再去找他。”
“时间紧迫, 我必须……”郑妤话未说完, 先挨了一耳光。
“你到底还想害死多少人!”陆玥压着嗓子怒吼。
帐外巡逻兵来来往往, 营帐陷入死寂中。冰凉的泪珠一滴一滴打在郑妤手背上, 郑妤手足无措,讪讪抬眸。
四目相对, 陆玥亦含泪俯瞰她。郑妤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不下百种情绪,其中最多的,便是绝望。
夜半,乌鸦振翅,惊动林中飞禽走兽。鸟兽倾巢而出,窸窣作响。
郑妤辗转反侧,视线无处安放,于是在漆黑的营帐里乱瞟。陆玥亦然。
外边伸进来一只手,陆玥见状立即抱起被褥冲出去。
片刻,陆玥搬进来一只蛹,郑妤坐起来,眯眼望去,瞧见裹在茧中的女子,后脊一凉。
一个时辰前尚且干净整洁的女子,此时与护栏中的“困兽”已无二致。郑妤趿鞋上前帮忙,陆玥一把推开她:“别假惺惺,我们不需要你可怜。”
菀柳拦住陆玥,费力睁眼望向她,气若游丝道:“姑娘,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如今她们三人皆是笼中困兽,郑妤委实想不到,她和菀柳之间,还能拿出什么来做交易。
显然,陆玥亦这般想,她对菀柳道:“你别傻了,她自身难保,帮不了我们。”
——
是夜,庐江军营鼓声大作,李恒梦中惊醒,听鼓声两重一轻,未及添衣便闯出来问:“可是敌军袭营?”
“回禀殿下,是燕王妃和陆姑娘跑了!”
李恒踹开回话那小兵怒斥:“她们跑了便跑了,两个女人值得敲响通天鼓?”
“她们盗走了散血丹的解药。”阮旻捶胸顿足,“还没留下救孙腾的药,殿下快派人去追啊!”
李恒反手甩阮旻一巴掌,即刻派出一队精兵强将,策马扬鞭离营。
“我走不动了……”
因时间紧迫,菀柳身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此时已面无血色。
陆玥和菀柳早就计划着,趁燕王妃入营的机会,连夜出逃。未料菀柳竟然认得郑妤,还在阮旻帐中走神,让那王八羔子盯上菀柳,平白生出变故。
陆玥本以为今夜走不成,谁知菀柳坚决要执行计划。从那畜牲帐里出来,站都站不稳,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出逃失败的军妓是何下场,她们再清楚不过。明知是条死路,菀柳还要去闯,陆玥只能舍命相陪。
“菀柳姐姐,再坚持一下,我们快走出这片芦苇荡了。”
陆玥把搭在肩上的胳膊抬一抬,郑妤同样把肩上的胳膊抬高,两人合力架起菀柳,加快脚步。
肩上越来越沉,郑妤麻木迈步,她的双腿已失去知觉,只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往前。
只要走出这片芦苇荡,就能见到远谟,见到远谟,希望便增添一分。
不能停下,她必须带菀柳和陆玥离开;不能停下,李殊延还在等她救命;不能停下,庐江军营里还有一群人等着逃出生天。
耳边嗡嗡嗡响,好似有只蚊子在她耳朵里打转。高高的芦苇,似乎沾了露水,朦朦胧胧。
一脚踩中低洼,三人接连摔进芦苇丛。没感觉痛,也没感觉冷,稀疏月光洒在她们身上,菀柳呻|吟道:“我是不是已经在天上了……”
郑妤恍惚一刹,立刻清醒过来。她爬起来,拉起陆玥,再和陆玥一齐托起菀柳。
“你们有没有听到马蹄声?是不是他们追来了?”菀柳混沌低喃。
陆玥摇摇头,郑妤保持缄默,三人四足吭哧吭哧往前走。
有马蹄声,说明阮旻发现解药丢失,他们有马,只怕不出片刻就会追上来。
郑妤闷头前行,突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向她胸前,菀柳把药瓶塞过来,道:“姑娘,你带妹妹们走吧。”
“别说丧气话,我们一定能逃出去。”陆玥哽咽落泪。
“带上我,谁都出不去。你们回头看,循着我的血迹,他们一下子就找来了。”
马蹄声逐渐清晰,菀柳说得没错,可她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少了谁都不行。不止为解药的恩情,还为将来问心无愧。
撞见韩杰糟践宫女那次,她退缩了,昨日所见的女子,她没能救出来。这一次,她绝不能放弃。
马蹄声震耳欲聋,距她们十丈外,火光冲天。不多时,火光散成火星,朝各个方向散出去。
他们料定三个女人走不远,锁定芦苇荡展开搜查。
“菀柳姐姐,再坚持一下。”
“菀柳,我们就找到出口了。”
菀柳吐出一口血,语无伦次应和:“终于……我不……菀柳,我是兰……兰香。”
四周都是芦苇,哪里有出口呢?兰香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座茅草屋,屋里摆有一张缺条腿的方桌,桌上只有一锅米汤。
阿爹端起一碗米汤,转身向她招手:“兰兰回来了?过来喝汤。”
兰香接过米汤咕噜咕噜喝光,阿娘笑着给她再添一碗。一锅汤见底,阿娘送阿爹去采矿,兰香收拾碗筷。
兰香提篮来到溪边,看见溪水里的倒影,心想: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我若生得这般貌美该多好。
“菀柳姐姐,你醒醒。”
咦?谁在哭?兰香回头不见人,再看向溪水时,惊愕发现是自己的脸映在水面上。
水面泛起涟漪,兰香眨眨眼,看见一把镶金嵌玉的琴,那是阿爹送给她的及笄礼。
大宅子取代茅草屋,山珍海味取代无米汤水,阿爹阿娘身边的位置,也被弟弟取代了。
送她一把贵重的琴,把她送给贵重的人。那她算什么呢?
兰香无力去想。这里好冷好黑,出口究竟在哪?
——
“玥儿!”郑妤惊坐而起,慌慌张张一通乱找,只摸到软和的被褥——她回到郡府了,那陆玥和菀柳呢?
解霜道:“二小姐在隔壁屋里。”
郑妤松一口气,问起菀柳,解霜迷惑问:“菀柳是谁?远谟只带回您和二小姐两个人啊……”
既然陆玥跟她一起被送回来,那庐江所见所闻便不是梦,郑妤双手抱头回想。
追兵挥着火把漫山遍野搜查,菀柳吐血后,她和陆玥都慌了神,就近找一片洼地藏起来。
倒在洼地那一刻,她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当时菀柳意识不清,嘴里反复絮叨什么,可她筋疲力尽,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遂决定去问陆玥。
“殿下?”郑妤刚推开门,李致完好无损站在眼前。
不知怎地,几日未见,此刻看着李致,她莫名感到不真实。去一趟庐江军营,闯一回芦苇荡,仿若大梦一场,醒来仍在云里雾里。
李致一把将她抱回屋,道:“你昏睡了半个月,刚醒来别到处跑。”
郑妤错愕:“我睡了半个月?我昨日不还在……”她半信半疑,扒开李致衣领瞧,伤口都结痂了。
急于寻找记忆空白部分,郑妤道:“我想去看看玥儿。”
“她还未醒。”
“菀柳呢?”郑妤这句话是看着远谟问的。除了陆玥,只有远谟最清楚芦苇荡的事。
远谟低声回话:“她家里人接走了。”
只消这一句话,郑妤了然——菀柳没能走出那片芦苇荡。
李致叹道:“想哭便哭吧……”
郑妤抬起手背拂掉泪花:“我不哭。”
与其沉湎于无用的悲伤之中,不如痛定思痛。菀柳说把“妹妹们”带出去,当时听到这话,郑妤不经意忽略“们”,以为说的是把陆玥带出去。
而今回想起来,似乎不是这意思。
诚如陆玥所言,她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若按照她们原先计划,悄无声息逃跑,或许真能逃出军营。既如此,菀柳为何还要冒险偷阮旻的解药?
因为菀柳从见到她那一刻起,便改变了计划。
逃出去一个两个,就会送进来三个四个,只要庐江军营在,阮旻孙腾这些臭虫在,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因此,菀柳想用那瓶解药换的,不是自己的命,也不是陆玥的自由,而是让庐江军营里所有女子逃出牢笼。
甫从迂回山路中绕出来,噩耗接踵而至。
“殿下,无定湖……叛军正把一众妇人往无定湖赶!”
第86章 败露
“救命!”
“救救我!!”
“救人啊!!!”
湖面上千千万万只手挥舞, 扑腾,拍打,人方冒出个头顶, 又被绑在身上的石头带下水去。
巨石有如雨降,被砸死和被淹死,谁也无法预料哪一个先到来。
一排黑毛鸭子跳下水,闷头游向湖中央救人。旱鸭子等在岸边接应。
又一颗巨石滚落,激起滔天红浪。
柳如湘啐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 死到临头还拉人垫背。”
呼救声惊天动地, 血腥味越来越重,水性好的玄衣卫本就不多, 一来一回游两趟便有人体力不支了, 再这样耗下去, 只怕一半人都救不回来。
必须尽快找到方向。
可夜空云层密布,透不出一缕月光,她根本看不清石头从哪个地方投出来。
“当心。”柳如湘扑过来推开她。
碎石贴面飞过, 她弯腰捡起, 握在掌中摩挲。
碎石表面潮湿, 沾有粉尘,边角有苔藓。郑妤急遽回头,对远谟道:“转告殿下, 先攻青城峰、碧宁峰和千玉嶂这三处。”
这几处山峰阳面紧邻无定湖, 叛军必盘踞在其中一处。
但愿没猜错,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半个时辰后, 青城峰上燃起烽火, 接着碧宁峰上鼓声雷动,然而千玉嶂迟迟没有动静, 反而与其南辕北辙的松柏山上,火光冲天。
强敌压阵,叛军狗急跳墙,加快投石速度。最初下水救人的七十多名玄衣卫,此时还能继续救援的已不足一半。
不缺医官,不缺担架,唯独却少能下水的人。
身处混乱喧闹之地,所有人都躁动不安。
近处的惨叫、哀嚎、啼哭、叫嚷……远处的鼓声、哗声、叫声、兵刃砍伐声……嘈杂刺耳,似一群索命鬼在耳边嚷嚷“还我命来”。
下水救人,下水,水……郑妤反复默念,忽然想起一个人。
“柳姑娘,温大人呢?”
“他应在湖里。”柳如湘话说一半止住。
乱石抛坠,危险重重,大半玄衣卫退下来恢复体力,温昀一介书生,岂有可能这时还在湖里救人?郑妤心道不好,刚想喊远谟去找人,一转身,看见温昀领着人群快步走来。
来的是……沧县百姓。
扑通扑通扑通,他们纷纷跳下水,朝湖中央游去。
巨石飞落频次降低,一刻后,青城峰上下一抖,将士呼声盖过其他声音。
不多时,碧宁峰灯塔上挂起宣字旗,天不再降石头雨。
云层渐渐散开,似有似无的光掠过每一张湿漉漉的脸,汇于湖面一点。
这一夜,终于捱过去了。
漫长黑夜有时尽,归人安得劫后生?至少目前来看,并不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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