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不知道要怎么答,就说:“人都说你把慧娘唱活了,悲戚的时候惹人怜爱,坚韧的时候叫人佩服。趁这会还早,来一段吧?”
他嫌这戏啰嗦,说柳慧娘只有女人愿意看,她特地在他面前唱了许多回,就是这样才露了痕迹吧?
她才起个头就唱不下去了,哭道:“我怎么活成了这样?”
男不男,女不女。学医不成,戏也唱不下去。
“阿丹,你还小,不要逼着自己出息。师祖年纪大,人糊涂了,那些话不是他本意,你别伤心了。”
“他说的时候可没糊涂,我才碰那针,他就指着我骂:你一个女人,身上不干净,怎么能碰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别玷污了它们!”
这话无解。
小四端了一杯茶,送到床边。
她扯开帐子,翻起来坐着,吃了茶,递还了杯子,又倒下去。
“小四,你也是男人,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话。”
“好。”
“你们男人,到底要挑什么样的姑娘?隔壁那个,生得好,性子好,当得起一句温柔可人,你中不中意?”
“不!阿丹,这话我答不好,人和人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另一个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放不下,那要不要……告诉他?”
她重新坐起,垂着头重重地叹气,沮丧地说:“原来他早就知道,今晚我说破了,他一点都不意外,还叫我绝了那念头。”
“你怎么说的?”
小五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梗着脖子,冲他低吼:“我说我是个姑娘,我想跟着他,我不会跟巧善争抢,我只要能看见他就行……他死活不松口,你满意了吗?”
小四叹道:“你不要贬低自己,不是你比那姑娘差,只是月老没牵好线,你的缘分停在别处。阿丹,总有人懂你的好,愿意真心待你。”
她听到一半就拿被子包住了头。
她就是这拗性子,只听得进去愿意听的,就像当初,无论如何也劝不回。唉!小四无奈,拿著书去了东厢,把老人家叫起来方便一次,伺候好了他,再守在床边接着背书。
巧善起了个大早。
长顺小留都在,正清理马粪呢,一听见动静就慌了。
巧善抢着说:“你们接着做,我去煮点粥。”
两人对视一眼,为难道:“姑娘歇着吧,我们这就去做饭。”
“不用,一家人,不要见外。”
两人不敢跟她争,也不敢跟她抢灶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去了。
小五也赶上了吃早饭:巧善做的早饭。家禾一改往日的横扫,斯文上头,慢悠悠地细品,间或夸几句,句句带“我家巧善”,回回是对着她说的!
这是叫我知难而退吗?
她做的好吃,我做的很差吗?
她走了神,筷子上的凉菜丝掉了一小截在桌上,这本是小事,是常事,他居然在瞪她。
她只好将它捡回来送进嘴,饭吃到最后,把碗刮得干干净净才放下,他果然很满意。
唉!
天还是那么热,但好歹外边有一丝风,比屋里凉快,他们坐在树下商量事。巧善在屋檐下拨算盘,算完一本,笑着将算珠拨回,再挑第二本。
他和他们说着话,但心思全在那边,不时看过去。巧善笑,他也会跟着笑。
小四说的没错:月老早牵好了线,他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她用不着懊恼没有早点说破。其实她不需要得到什么,看到他笑,她心里就是暖的。
知足吧。
小五和冯稷出门逛逛,四处打探一番,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缉拿令上的犯人跑了,县衙并没有大张旗鼓出来抓捕。
不过,赵家禾也不好明目张胆出门晃悠,以免被乡邻看到。他就留在院子里干活,晌午热得过分,他隔一会就打两桶水上来,一些送去给巧善擦脸,剩下的又洒又泼,好叫屋里凉快点。
晚饭吃得早,各自躺下歇一歇,暮鼓一响,全坐起来等着。查宵禁的人只在二更三点前,钟楼那一响,他们便悄悄上了屋顶。
冯稼也去了,留下元娘陪着巧善。她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爽利劲。巧善缠着她问是不是学了功夫,又问自己能不能学。
可惜元娘说的,和他说的差不离,她这身板,是真的学不精。
“姑娘这胳膊,精精细细,活该是绣花用的,不该做那些粗活。外头的事,有爷们在呢。我这里不一样,家里太穷,将我扔在山里。婆婆去捡菌子,见我可怜,就把我抱回去养着。镖局里,早中晚都要练功,天天在那住着,看也看会了。公公说女孩家不该学,婆婆说学好了,缺人的时候也能顶半个。再者,押镖容易得罪人,歹人趁虚找上门来,女眷会一点工夫,就能抵挡两下,将来还能教孩子。三处有益,公公也不好说什么,就让我跟着师兄弟一块学。”
“真好!”
元娘笑道:“是,我婆婆是天底下第一好的人。”
真心实意,一点都不像吹牛。
巧善跟着笑,把算盘账簿都收了,拿出料子和她一块裁剪——忙起来,好过闲在那胡思乱想。
因不好泄露灯光,窗上蒙着厚布,屋里闷得厉害,元娘大大方方解了外衫,还教她也这样。
“你放心,外边还有值夜的小兄弟,有事会提醒。”
巧善不好动,只称不热。
元娘胸前也鼓鼓的,巧善不觉多看了两眼。
元娘垂头瞧一眼,笑道:“这不要紧的,一会就干了。”
巧善回神,焦急地提醒:“嫂子这里疼不疼?除了漏,还有没有发热或是堵着哪儿?”
元娘听糊涂了,摇头道:“姑娘别急,这只是漏了奶,真不要紧。”
不是说小的也四岁了吗,怎么还没断奶?她以为……以为是太太那样的病症,吓出了一背的汗。
元娘也在看她那,小声道:“姑娘夜里摸一摸,唤醒它,叫它别偷懒,要快快长。”
“啊?”她又窘又臊,脸涨得通红,干巴巴地解释,“我的也有长,只是慢一点。”
元娘赶紧安慰:“那不要紧,迟早会有的。”
其实有了一点,方才又裁新衣,就是为了它,身上这些才做了没多久,太松了不好穿,一回只能放一点点量, 穿着穿着,又不太合身了。
只是她怕个万一,提早把那两本书缠在了腰上,暗袋里塞着一堆簪子,还有太太给的镯子和“早生贵子”。腰腹平白粗了几圈,上边就凸得不明显了。
我们巧善穿的是这个小背心哈,所以老是要做新的。
第76章 她们
她抬手轻触微胀的那块,盯着元娘,认真说:“嫂子,倘若这儿不好,一定要趁早说出来,找个人品好、医术高明的大夫给瞧瞧……嫂子别误会,我是说……”
元娘不是个爱计较,忙说:“我懂你的意思,你这话没错,我们女人啊,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又不好对外人说,只好忍着。”
巧善叹道:“要是有女大夫就好了,可惜……我没见过。”
“这种大事,轮不到女人。我婆婆的小腹痛了一辈子,到去年,癸水竭了才好些。公公是个大老粗,哪里懂这些,总说她娇气。我们去找过草药婆,可惜她们不懂药理,不会把脉,看一会,问几句,开了些草药方子,吃了总不见起效。唉!这女人啊,生来是遭罪的,还得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
“还好有嫂子疼她。”
元娘望着烛台,苦笑一声,无奈道:“纵有千人疼,不如枕边这一个。巧善,你好福气,禾爷是个体贴的,临走特意交代我,不要说凶险的故事,不要说胸脯的事,不要……”
巧善害臊,捂着脸喊:“嫂子快别说了。”
她先住了嘴,走到窗边,贴着布帘子仔细听了会,失望地坐回来,喃喃道:“像是刮起了风。”
“起风了是好事,多少天没下过雨了,但愿能下下来吧!”
巧善跟着愁上了这个,她问过小留和长顺,知道外头不光米贵,连菜也跟着涨起来。他们手里还有些钱,吃得饱,那些贫苦的人怎么办呢?原先她舍不得梅珍他们,总盼着晚点儿走,如今这样一想,倒不如早点离开,少了他们这些不种地的闲人,能多留点粮食和菜给走不了的人吃。
她们接着做针线,聊家常,四更四点的钟一响,两人都坐不住了,吹了灯,到院子里去等。
好在他们总算是赶在天亮前回来了,一人先灌两大碗凉茶水,洗手擦脸,挤在中间那屋子商量事。
巧善想跟过去,元娘拉住她,摇头。
家禾脸色不好,必定有大事。
元娘却说:“爷们说事,我们别去掺和。”
她刚说完这话,赵家禾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把椅子,招呼她们坐在门口,又掉头回去拿了两把蒲扇。
屋里闷热,里边几人不停抹汗。外边有风更舒服,两人一左一右往后退,把门口让出来,好让风能吹进去一点。
县衙没派人出来“抓捕”,还将缉拿令收了回去,只因衙门里边的人吵了起来:本地县丞和潼清县过来的县丞都觉得这事行不通,毕竟赵家禾他们救了所有人,包括张大人这个继任的县官。想否定他又不露一点口风,就要杀了那些知情的家眷,罗县丞头一个不答应!张大人坚持要遵上头的意思办,他官大一级,但压不死罗县丞这个本地通,也不能越界完全辖制潼清县的二老爷。上边来的特使急着要交差,又怕真的惊动赵家,提早泄露了风声,于是嘴里含含糊糊,立场不明。臬司衙门来的人想快点抓了回去交差,可是又拿不出钉封文书,只管问张大人要案卷。张大人找不着官印,给不了,不敢说没有
丢了官印会被撸了官职
,只能拖延——收掌人被先前那伙人杀了,尤大人这个叛贼被炸得稀碎,那些印信去了哪,没人知道。
几位争来吵去,两天了,仍旧没个定论。
屋里的人也在争论,县衙不稳,定江城就不稳,百姓要遭殃。冯稼想替张大人找回印信,一是为家乡,二是为家禾:立了功劳,表明忠心,好洗脱罪名。
这话连冯稷都不赞同。先前他们立的功还不够大吗?照样想陷害就陷害了。老祖宗早说过:百姓是鱼肉,任人宰割。
小五说气话:干脆把这些人也杀了!
没人理她,赵家禾没说要怎么办,只劝他们赶紧走。
小五急道:“那你呢?”
人都看着他,赵家禾缓缓说:“我和巧善还有件要紧的事等着办,过几天也走。”
谁都可以晚点,独他要尽快走!小五忘了他先前的叮嘱,脱口而出:“不就是没了那……”
“废什么话!赶紧走,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冯稷也在朝她摇头,小五只得咬紧了嘴,不再提卖身契。
冯稼讲义气,扭头对元娘说:“你跟着他们先走,我先留下,和禾爷办完最后一件事,随后就到。”
冯稷不等元娘答应,抢着说:“大哥,你跟嫂子一块走,家里老老小小,还有那些闹腾小子,还得你这个大师兄去才镇得住。我没有妻儿拖累,走起来更快,两三天就追上了。”
冯稼还待要说,冯稷又说:“禾爷用惯了我,更顺手。”
赵家禾点了头,冯稼也没法子。
天亮得快,晨钟
晨钟暮鼓,宵禁的解和禁
一响,冯稼夫妻匆匆回家安排。长顺刚进院子,赵家禾就塞给他一些碎银,叫他带着妻儿去乡下帮忙看屋子,这里有小留就够了。
小五不舍得走,磨磨蹭蹭说横竖出去了也没事要做,太闲了没意识。被骂了几句,她又蹭到巧善那,想叮嘱她好生照看家禾,只是一靠近,就被赵家禾呵斥,半句话没说成,先被轰了出去。
巧善顾不上没晾完的被单,追到院门口,朝小五喊:“小五,要没有别的要紧事,那你好好学医,别落下了,好不好?”
小五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巧善知道这要求过分,咬了一下手,硬着头皮说:“将来……你能不能悄悄地……悄悄地给女眷看病……看女人病。我看书上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会武功,在外头闯荡过,又会唱慧娘,事急从权,治病救人的时候,先丢开那些不合适的规矩吧?”
小五没答应,反问她:“你觉得女人学医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说女人污秽,会带来血光之灾,因此不肯让女人学医,学了也不让靠近了治病。又说女人愚钝,大字不识,只会败德骗人。还说女人心思狭窄,只会下毒害人……”
赵家禾以为他是在鼓动巧善也学,没急着反驳,往斜后方让了一步,不再拦在两人之间。
“我都不懂,也没人教,恐怕一时半会学不好药理。是药是毒,一毫千里,不敢乱来。 打算先学治伤,我不怕血,不怕伤口,会缝会补。”巧善上前,把琢磨了许久的话,全说给小五听,“我知道你不光有那些好药,还有学医的天分。你帮我换药时,按的地方不一样,我说不疼了,是真的不疼了。小五,你还有耐心,抹药时,有轻有重,十分细致。你眼里只有病患,没有特地去避讳,是真的仔仔细细在看伤。小五,你一定会是个好大夫!”
因为我也是女人,小四怕沾上事,不敢靠太近,才漏看了那条细裂,让药渗了进去。
小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堵得严严实实,出不来声。
“求你了!”
巧善说完这句,回头去看赵家禾,想托他也求求情。赵家禾开了口:“响快点行不行?他不让你学,你不会偷偷学吗?就他这年纪,算高寿了,还能活几年。再说了,如今他连人都认不清,你走到他面前,说你是小六七八,他保管说这孩子不错,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小五快要哭了,怕被他说娘气,强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结结巴巴说:“哦……好……行吧,我记下了。”
第77章 挣不开的命
冯稷出去办事,小留要夜里才来,院子突然空下来,只剩了他俩。
他照例去打井水,她跟过来,这一回他没拦得住,她也看见了下落的水位。
“会不会干涸?”
他安慰道:“不要紧,就算这里没了水,赵家那些井打得深,总是有水的。”
她担心的是别处的人。他也想到了,又说:“好歹这里有条江,再缺水也不会渴死人。”
但远水解不了近愁,再这么晒下去,会旱死庄稼饿死人!
被单只晾这一会就晒到发硬,她把它们拿下来收进去,再去拆另一间屋子里的床。
“放在那,等着小留来洗,他最爱干这活,能练力气。”
她停手,曲着胳膊问:“我这样的,练什么能长?”
“巧善啊,你不用什么都学。”
也对,宁要一艺精,不要百艺通。
她太急切了,一放出来,就什么都想做。
他见她分外失落,就说:“你想学医,这好办,我去找人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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