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留刚拉开一条门缝,瞧见这幕,又赶紧把门关好。
她听见了,丢下“戒尺”,回屋练算盘去了。
窗子大开,两人隔窗相对,都忍不住要笑。
这一晚有得忙,事分急缓,先去接冯稷和契书,再去劫富济贫。
冯稷在梁上守了一天一夜,没看到县令招那些人来捣鬼。
赵家禾心里有了数,再去后边换契书。
这位张大人不算蠢,只怕是想了法子看过那些契书,把事办得极好。赵家禾的名字太招人眼,换成了普普通通的赵业。女眷的不打紧,仍旧用原名,只是换了出生之地和父母。
更妙的是这家伙自觉将她列在他这个户主下:有妻王氏,名巧善,长煜十七年生。
不单有了户籍帖子,连带路引都给做好了。
连日不顺,突降好事,那是又惊又喜。
赵家禾痛痛快快还了官印,见他抱着宝贝笑逐颜开,不免心生疑窦,便刺探一句:“这里离京那么远,你家老泰山又有本事,怎么不想法子留住你?”
张大人转喜为愁,唉声叹气,摇着头说:“内弟不学无术,留在京城怕是要闯出大祸来。岳父大人日夜难寐,叫我出来历练一番,顺便带着他到地方上磨练磨练。”
“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这几日急疯了,说是丢了什么宝贝,满城跑,白日不见人,夜里不归宿。我靠岳家发迹,没那个底气辖制,管不了。赵公子,先前那事,多有得罪,我原就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内弟和那千户一唱一和,我拗不过他们,稀里糊涂就下了那令。只批了朱砂,没盖印,不算数的。”
赵家禾懂了,难怪丢了那么要紧的信,他只字不提,只在意官印。原来那牧栾铺的不止两层,揭了尤大人,下边的张大人还是幌子,底下的舅爷才是正主。
“那就由着他浪荡去,你好好做官。”
“一定一定。”张大人记起他的救命之恩,忙不迭点头,要投桃报李,又说,“对了,还有一事。那齐千户出了个馊主意,要召集人手,挨家挨户搜查。他见这里的人支使不动,便派了人出去回禀,我估摸着,要是上头同意这么干,后日早上就能到。”
“多谢!叨扰了!”
“不敢不敢。”
第81章 月破乌云出
小留仍坐在门槛上望风,身边蹲着巧善,一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头找他。
“幸不辱命!”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她笑了,迎上去查看。
他戳戳妻字,低声唤她:“赵王氏!”
“巧善,我是巧善!”
“啊!是我记错了,对不住您。”
她看着黄页上边的民户二字,捂住脸,把哭意憋回去。
黄嫂子没有入奴籍,只是投靠主家的雇工,可以自由出入,可以自行婚配,文书上的日期一到,就可以离开。待在八珍房时,巧善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位婶子。但黄嫂子说雇工人也算贱民,只比奴才略高,因此她儿子能读书进学,却屡遭排挤,最终倒在欺凌下。长生死后,黄嫂子老了,眼神空了,有时会突然感慨“当初不来这就好了”。自此,巧善不羡慕了,只有怜惜。
到这会,她终于又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了,是比雇工人更自在的平民百姓!
赵家禾看她发怔,猜到她的心事,逾矩将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
小留立马转身,让远一点。冯稷也调转头,先爬上了院墙。
巧善没拿这东西,将递东西的手推回去,欢欢喜喜说:“你收着最稳妥。”
“回去再细看。”
她用力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先翻出去,和墙外的人会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处。
原定是小留在家守着她,但人不在自己身边,到底不放心,赵家禾又把她带上了。
小留和阿大守着板车在墙外接应,刀疤子和姜十二在墙内。小留告诉她:院子里除了冯稷和他,还有三个早到的帮手。
用箱子抬起来不方便,丧家麻布多,一包袱一包袱送出来,凑够半板车就往外运,没一会又拉着空板车回来继续接。
他们干活,巧善没闲着,记了包袱数量,再按着包袱大小,估计了大银锭的数目。只剩最后两包别的不好算,这个先撇开,等他出来,她便报了银两总数。
赵家禾笑着点头,冯稷等人陆续出来,最后三个竟然是家安他们。
太好了!
银子不用拉多远,先存去后巷——赵家禾交代姜十二在这买了最不起眼的一间,算是狡兔的第一窟。
赵家禾先说了这些银子的用途,再按规矩,要给他们发钱。
习武之人,讲的就是一个义气,好锄强扶弱,听说他要拿去帮人,都推辞了。
巧善突然插一嘴:“至少一人拿一个,有此义举,总该留个凭证。”
赵家禾有些意外,但没反驳,点头附和,给家安使了个眼色。
家安忙说:“也好!”
家岁和家康跟上。
果然,剩下的人又都愿意了。
巧善一直在看他的脚,赵家禾悟了,在最后两包里挑一个拆开,一人再来一大把碎银,强塞给他们。
她在墙外等那会,因为担忧,一直盯着墙上。有人翻出来,她总是先看到搭上墙的脚,前几个穿的鞋又破又旧,有的补了几处,有的任它破在那。外头的百姓不好过,他们这些人也没好到哪去,横竖是要拿去帮人的,先从身边人帮起才对。
家安他们以前跟着他没少得好处,他们不差这点,但冯稷跟师兄弟们苦了好些年,到今年才跟着挣了点辛苦钱,舍不得花用,落魄惯了,才会不在意鞋破不破。同行的家安不要报酬,他们就是再缺钱也不好意思收。家安起了个头,他们才不会拒绝。
赵家禾见姜十二等人欢天喜地,转头去瞧巧善,无声夸道:好……人……王。
银子太沉,人力有限,挎一包送出去,要跑很多个来回才能送完,人多趟多,容易出事。先藏一半在这里,院子里有旧谷桶,下边铺银子,垫上稻草,再铺上熏鱼块。酒糟坛子底下藏一些,沉下去后就看不到了。
这些事只要说定了就成,留给他们去办。赵家禾拿上了那包没拆的散碎银子,把所剩不多的那兜给她拿着,而后带她散钱去。
城北最穷,全是老巷子,破破旧旧。隔墙往里抛碎银,小的丢两粒,大的一颗,随手抓,随手甩。
最后再是自家,也往里扔一两粒,留着明早做“惊喜”。
“那些大的,往后兑成米粮回来贱卖。直接散银子不好,各家有了钱,又想着囤粮,米价只会越来越高。”
她听懂了,用力点头,盯着他胸口说:“从今往后,我们就不是奴婢了?”
“没错。王姑娘,接着。”
他伸的左手去怀里摸文书,没递,先抛出右手藏着的礼。
“这是印章?”
有印章的都是体面人,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激动不已,来回摸着上边的字。
人……王……女……子。
“好人王?”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名号,除了你,谁也配不上!”
“不,还有,还有太太,还有你,梅珍,冯兄弟,小留……好人太多了,数不完。”
“我们要次一等,只有你没私心,才能称王。”
她是个实诚人,实实在在说:“我也有私心的。”
“那我不管,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善,凑巧又姓王,可见是天注定。你说过我见多识广,最会来事,那这事要听我的。”
她捂着嘴偷乐,仰头看一会被云遮盖的月亮,松开手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
哪好了?
他失笑,来来回回打水,给她送到门口。
小留送完银子,翻墙进来,脸上汗多,手又脏又湿,便抬起胳膊去擦,等收拾好了,喘息平稳了,再走过去回话。
原本待在院中的禾爷突然飘到了跟前,压低了声说:“一身臭汗,不回家梳洗,跑这来做什么?”
来洗澡啊!
噢……
小留懂了,原路翻出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家禾走到西屋,开门,再略用力关上。
等她洗完把门打开,果然问:“方才是小留回来了吗?”
“嗯,累了,歇下了。”
“那好。再帮我打点水吧,我洗衣裳。”
“你先擦头发,别乱动。”
他把盆搬出去倒了,再回来提水桶,打水回来时,偷摸把外衫捡走,带到外边去洗。
她一眼认了出来,急得丢下帕子跟过来抢。
“快回去,头发丝要赶紧擦,不能吹夜风,老了头疼。”
“我……怎么能让你洗衣裳?叫人瞧见,会笑话的。”
“笑话什么?笑话我比他们多一样本事,还是笑话我会疼人?”
她驳不了,扶着门框笑。
他又催:“快擦!”
“你怎么……不像别人那样想?男尊女卑,男外女内那些。”
“打小就学着伺候人,哪有空摆那些架子?刚去廖家时,我比你更傻……”
她急切地纠正:“那是你年纪更小。”
“是,太小了,脊梁骨还没挺直就被人抽了。嗐!进去的头一日就被人暗算了,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红了,还脏,因此廖家大公子挑了别人。扯远了,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换了水,接着揉搓,不紧不慢说,“廖家的小姐和公子一样尊贵,丫头比小厮更得脸。 ”
她托腮等着。
他笑笑,把它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文官辖制武将,廖家想太平,就得联姻文官。这一代,只有一位小姐,生得好,又是嫡出,嫁好了,能派上大用场。因此反比几位兄弟更受宠,在家总是说一不二。
这很难得,她却幽叹:“只因她的婚事能换好处,才会这样看重,这算不得真心吧?”
他笑着安抚:“先是假心假意的疼爱,日子久了,至少有了三分真。”
她点头。
他再说各门各户的丫头婆子小厮如何,廖天钧是个闷葫芦,无事绝不出门,练武也总是在自己院里。他候在二门上听差,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人,跟赵宅那门子差不多,总是闲着。内宅的规矩:没差使又挨不到主子的人,归在废物那一类。因此得脸的丫头能指着婆子的脸骂,小丫头都敢吆喝他,等到他在擂台上打出个名堂,这才有了体面。
她听出点什么来了,高兴地问:“闲着的时候都在练功吗?”
“没错。”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他镀了金光。这让他很受用,得意道:“冬夏各有两个月去上学,不是冷就是热,别人不肯去吃这个苦,这时才用得上我。我天天跟着去学堂,他在里头发呆,我在窗外习字,回了书斋,字都是我写的。”
“厉害!”
“过奖了,你别动!”
他将衣衫晾了,把水泼了,回头问她:“还记不记下雪天去的东大街那回,你系斗篷时,说要改姓赵?”
是有这么回事。
她笑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猜为何不能改?”
同姓不通婚!
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事?
她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好意思逗她:“赵赵氏可不好听,找找事,像是纯心要为难人。”
“你……”
他不等她生气就服了软,“我错了,你放心,我记着呢,不写某某氏。要个房子大的墓,至少刻上一百个王巧善,再刻一百个好人王,记一百件她做的好事……”
果然还是吹牛更好玩,方才那些世态炎凉,太闷了,听着心酸,让它们随风散去吧!
她捂着脸哈哈笑。
第82章 雷雨
他把文书交给她,自己到西边洗澡换衣裳,洗完回来,留在门口说:“看了吗?路引上边还差些东西。”
“少了什么?”
“去哪里。”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说:“去哪都行,你看着办。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小英的墓地,去那看看再走,能行吗?”
果然。
他迈一只脚进去,骑在门槛上坐着,背靠门框说:“给你打听过了,王田一家走的时候,把儿媳和孙女给扔在这不管,说是要给翠英留个照应,实则是……”
她十分清楚王家人的德性,见他迟疑,便问:“攀上了别的高枝?”
“没错。鲁文有个孙女,死了男人,又生得像个男人,偏眼光还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挑来挑去都不成。”
她想起小英当年说她嫂子为了带孩子熬去半条命,真心替这个人不值,气道:“蛇鼠一窝,他们怎么那么坏!”
歹竹出好笋,偏偏他家又出了个那么好的小英。
气过了,她赶紧找补:“小英和他们不一样,小英是最好的姑娘。”
要是小英还活着,两人都会长大,总有不相和的时候。王家出来的人,心性再纯良,也难免会受家人影响,没准小英也会变翠英。可是她死了,死在巧善最依恋她的时候,停在她为人最好的时刻,再也无法撼动。
他心里清楚小英的份量,再没有一丝犹豫,点头说:“是,我知道她对你好,我还欠着你一件事。当初答应了要帮你报仇,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巧善,如今我们都是自由身,该办自己的正事了:我要带你去恪州弄赵昽,不能叫他再害人。等办完了这事,我们就成亲吧!”
“我……”
她确实牵挂着这事,可是赵昽跑那么远,又是找的何参将做靠山,杀他太麻烦,又危险,她不能拿家禾去赌。
“溯州不会跑,早去晚去,它都在那。你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实在不愿意见你留有遗憾。坟要去拜,仇也该去报。小英的嫂子就住在玉兰巷,她没个正经营生,靠织布和帮人浆洗过活。孩子吃了不少苦,她心里有怨恨,家安给她送了些银两和米油,她千恩万谢,问什么答什么。她说小英就埋在燕子林东北面的野梧桐树下。”
她怔怔地听着。
他又说:“时人爱将胎盘埋在梧桐下,图的是梧桐引凤……说句难听的,凭她王翠英?不配!行事有几分要强,若安安分分,将来一个管事的位子跑不了,体面又自在,非要往床……”
这话难听,他住了嘴。
她擦着额头问:“我不明白太太为何要把她送过去。”
“本就是老货塞给她的人,老货为了替阙七擦屁股,要拿这好处堵王家的嘴,太太拗不过的。”
对了,小英说过,王家从祖上起就在赵家当差,因此翠英并不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也不是她买回来的,跟她不是一条心。老姨奶奶塞了翠英和别的,京城的老太太塞了肖婆子常满等人,太太被两方裹挟,又摊上个一根筋的丈夫,从来不知道体谅,她只能苦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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