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哪张脸?”他忽然问。
她喘着气,怔愣许久。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脸……”
“哦……”
半夜惊醒,霍娇突然会过味来,她越想越害怕。他要做什么,抓到兰珩,然后将脸换回来吗?
她摇醒他:“你别想不开啊。我喜欢你,可不是因为你顶着这张脸。”
谢衡之困顿的眼神慢慢清明,他撑着下巴看她:“哦,那是因为什么?”
霍娇知道自己又上套了,不理他:“睡觉!”
*
歙州正是秋风飒爽,叶落满天之时。一名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跟在小辇旁,同辇中的人说说笑笑。一队随从和几个女使跟在近旁。
小辇在兰宅附近落脚,辇上下来一位江绸罗裙的娘子,正是霍娇。
兰琨和兰家五夫人在门口等候有一会儿了,看着堂兄“谢知州”扶她下来举止亲密,两个人都还有些怕他。
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招呼。
霍娇主动招呼道:“听姝儿说琨郎君近来发愤图强了?”
兰琨低着头不好意思:“母亲给我说了亲,再不好好干,养不活妻儿了。”
他一指:“母亲自己也出来经营了一家茶坊。”
对面街的茶坊生意兴隆,二夫人坐在掌柜位子上,一板一眼拨着算盘珠子。
谢衡之感慨:“我舅母从年轻时便不善交际,没想到也有抛头露面的一日。”
霍娇道:“多活动活动,不是挺好的么。”
她消息灵通,知道兰家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程度。甚至这辈子衣食无忧都没问题,可能,只是想开了。
兰琨道:“阿耶在流放途中传来噩耗,母亲变化很大。我看了一本高娘子带来的话本子……他做的事,我和我娘也都知道了,就当他是为自己赎罪吧。”
两人在歙州住了几日,整日游山玩水。他带霍娇去了小时候去过的地方,给她讲自己登过的山,吃过的糖,已经故去的邻居后代相见不相识,听得懂却说不出口的歙州话。
临走那晚,霍娇道:“我想去一个地方,我自己去就好。”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他要不要去。但在他眼中看见了犹豫。
他们都知道她要去何处。
不爱他却又给了他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母亲,抢走别人的孩子却又尽心尽力抚养长大的祖父母。
爱恨交织,他无法原谅任何人。
兰家墓园,霍娇让平安候在外面,自己走进去。
“没别的意思,也不是在祭拜你的,只是想来还给你,”霍娇将布老虎挂在兰歆坟头:“他不需要了。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再来见你。”
“还有,你选错了。无论是儿子还是父母。”
她想着谢衡之犹豫的神情,在祖父母坟前撒下一坛酒。
时过境迁,孰是孰非,再难决断。
倘若没有命运弄人,兰歆像春娘一样,在王府金尊玉贵的娇养长大,不必担上家族兴衰的使命,她会不会像春娘这样率真肆意。
也或许,是她想多了,就像她同太妃说的那样。兰歆这辈子过得很好。
她站起来,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横在后颈处。
兰珩冲她一笑:“他就这样让你自己跑进墓园,如何保护你的?”
霍娇像是不意外他会来:“其实你应该从河中路逃走,永远也不回来的。”
兰珩道:“没意义了。任经略被清算的差不多,官家已经让刘雪淮去接任了,你觉得我还能有活路吗?”
“所以你要拉我做人质?小妹呢?”
“有你了,她就没用了。”
霍娇这才感觉到害怕,她扭头,看见兰珩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开了刃的短刀以背相抵。
她极力镇定,软言劝他:“阿衡,慕瓴一定会在附近跟着我,他脾气急。我当你是从小的伙伴,不忍心看你受伤,你快走吧,趁他没来,往南方走,那里或许安全。”
她演得情真意切,兰珩却在一片孤立无援中当了真,他重复了一遍:“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衡。他们小时候办家家酒,她就这么叫他。
霍娇泪眼婆娑:“阿衡,这世上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有回头路,只要你愿意。”
兰珩沉默许久:“那这条回头路上,能有你吗?”
霍娇不敢激怒他:“谁都可以有,一切都有可能。你放下刀再说。”
她攥紧衣袖中的手指,看着面目可憎的男人一点点靠近,他的手抬起她下巴:“霍娇,你在骗我,对吗?”
她牙齿打颤,拼命摇头:“我没有,我也想你活着,想你过得好……”
箭哨声在耳侧响起,远处一只羽箭扎进他们身侧的人身体中,有人应声倒地。
兰珩将霍娇护在身后,嘲笑道:“你选的就是这等夫君?为了除掉宿敌,不惜让你涉险。”
霍娇此时自然不敢多替夫君说一句话,只能垂眉顺目地躲在他身后。她看见熟悉的身影都只隔了几步之遥,平安轻轻冲她点头。
谢衡之带着一群暗卫立在不远处,身后是兰小妹,他阴恻恻道:“兄长倒是给我省事,死这里,就地掩埋都方便。”
兰珩咬牙切齿:“其他人呢?”
谢衡之道:“尸体都在外面,不晓得你问得是哪一位。”
兰小妹在一旁道:“这个人说他才是我哥哥,阿兄,他说的是真的吗?”
兰珩抿唇不语,过了很久才开口道:“他说得不对,我也是你哥哥。”
他指着霍娇:“好弟弟,我最后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将霍娇还给你,但你给我备好南下的船只,换小妹到我身边来。你怎么选?”
墓园外都是叛军尸体,谢衡之带来的亲兵早已将此地团团围住,他觉得好笑,冷眼一字一顿反问:“我选谁?”
霍娇趁兰珩与他说话,猛然从短靴里抽出一把匕首,闭着眼睛扎进他后背:“你想得美!”
几乎同时,数枚飞镖和弩箭射出,齐齐扎进兰珩的身体,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扎进去的飞镖闪着诡异的色泽,显然是淬了毒。
霍娇迅速奔向对面,谢衡之抱住她,她感觉他浑身都在发抖:“霍娇……”
“我没事。”霍娇拍他后背,却看见兰小妹捂着嘴,难以置信道:“哥哥!”
她要跑过去看兰珩,被小林按住,谢衡之却淡漠道:“让她去。”
兰小妹奔向兰珩,将他抱住,她手足无措,只是不住地抽噎:“我不相信,怎么会这样?”
兰珩满脸是血,眼神涣散:“别哭,小妹,他们都是坏人,哥哥在呢,哥哥不会死的。”
兰小妹抱着他大哭,她没有留意,兰珩抬起的手上举着一枚毒镖,他轻声道:“若哥哥死了,也会带你走……”
兰小妹的尖叫声传来。
平安带头跑过去,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兰小娘子被飞镖扎了!怎么办?”
霍娇看了谢衡之一眼,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仿佛有所预料,带着一丝疲惫:“林虞侯,你先带她看大夫。”
兰珩还没有死透,沾满血的嘴唇微张,似乎是要说什么。
“你还有话同他说吗?”谢衡之问霍娇。
霍娇摇头,兰珩的死状难看,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谢衡之捂着她的眼睛,厉声道:“端敏大长公主养子回乡探亲,突遇歹徒,不幸殒命,今日入土为安,都记清楚了吗?”
霍娇眨眨眼,听见兰珩最后发出一声惨叫,接着是铁锹挖土和填埋的声音。
兰小妹被扎了手腕,伤口很小,但飞镖淬了毒,很快起了高热。
“没有性命之忧了,”大夫道:“但后患难料,这毒伤入骨髓,要等人醒了才知如何。”
医侍们将熬好的汤药端来,霍娇看着她喂药,安慰谢衡之:“说不定醒了和没事人一样呢。”
“人各有命,良言拦不住要死的鬼,”谢衡之苦笑:“她和母亲,于我都是无可奈何的责任。”
两人回去休息了一晚,便收拾东西打算返京,医馆让人来传话,说兰小娘子已经醒来了。
“小妹还好吗?”霍娇边走边问。
医侍也不知该怎么说:“就,挺可爱的……”
等夫妻两赶过去,就看见兰小妹傻傻坐在医馆榻上,抱着一个药香囊把玩,言行动作不似十几岁的少女。
倒像一个幼童。
大夫在旁摇头:“伤及心脉,”
谢衡之道:“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先生可否留个方子,我回汴梁再为她煎药。”
神医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不可耽搁过久,免得延误病情。我先让人给谢大人抓两副药,您路上带着。”
可出发那天,霍娇发现两包抓好的药没有带,药方也被压在下面。
他向来心思缜密,不会落下东西。
许是不想带吧,霍娇自然不会多事。
不过回了汴梁,他还是请了太医来给小妹看病。
“失忆症,”周提举道:“又延误了治疗的时机,恐怕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了,还以为自己只有五六岁……”
霍娇看了谢衡之一眼,反而松了一口气:“多谢周提举。”
一眨眼便到了深秋,兰小妹病情安定下来,有一会周提举来给她看病,临走前快人快语,忽然道:“王妃是不是不太舒服,脸色不好看。”
谢衡之道:“请周提举看看。”
霍娇把胳膊伸给他:“确实,近来铺子忙,睡得不好。”
神医仔细切脉,眉头紧皱,看着两人。
霍娇观他神态,不似自己得了大病,倒像是……
谢衡之心中急切:“怎么了?”
周提举反复斟酌,确认了十之八九才道:“恭喜郡王!郡王妃像是喜脉,不过隐隐约约,应当才两月左右。”
霍娇一愣,葵水是很久没来了,她都忙忘了。
谢衡之垂手站在一旁,她看着他脸上从茫然到无措,再到眼眶发红地难以置信。
“慕瓴,我们要有孩子啦!”霍娇扑上去抱住他:“快取名字!”
他稳稳接住,缓缓笑了:“好。”
他抱着她,穿过府宅的月亮门。秋风寒凉,他脱下披风裹住她。
想陪她看风看雪看圆月,生生世世,永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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