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茵收了玉瓶,道:“多谢。”
其实,在听见“即刻入宫谢恩”那句话时,李茵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肃王殿下耍她的,故意折腾她。
但是。
好吧,错怪他了。
折腾一场,用了晚膳,夜幕不知不觉悄悄降临。
倦鸟归巢,不时哀啼。除此之外,不闻人声。
宫中的夜安静得可怕,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阴谋诡计是,暗恨嫉妒也是。
李茵睡不着,她披着外衫,坐在灯下,小声冲怀玉道:“怀玉,崔燕父母托孟松云转交给我的信你拿来了吗?”
“我与姑娘心有灵犀,”怀玉微圆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她从怀中掏出信封,递给李茵,“给,姑娘。”
对于此事,李茵越想越不对劲,罚跪时便想找机会让怀玉把压在古籍下的信拿出来,但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二人默契至此,压根用不着明说。
李茵接了信,双手合十,“我知道私自拆人信件不对,但是,事出无奈,万请原谅。”
言罢,她拆开信件,凑到灯下细看。
只见信上字迹工整,句句都是关心,且用词典雅,毫无粗俗之语。
不对,崔燕的父母要逼着她去给县老爷做妾,一贯都是咄咄逼人,怎么会用这么温柔关切的语气?
她回去了,究竟是理清官司?还是羊入虎穴?
还有,云溪村偏僻,大字不识的人多了去了,崔燕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这封信,明显是有人捉刀代笔的。
是谁?
难道是孟松云?
——“你该当心孟松云才是,他人面兽心,野心大得很!”
李茵想起崔燕临走前同她说的话,说他并非正人君子,要她当心……
“太后驾到。”
门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高声提醒,李茵折好信,利落塞回袖中。
她于殿中伏首参拜,“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我来看看你。”
慈爱温和又不失尊贵的声音落入耳中,下一刻,就有一双手把她扶了起来。
太后牵着她到矮榻边上,“坐,哀家这么晚了还过来,不会耽误你和小丫鬟闺房夜话吧?”
太后雍容华贵,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高居云端多年,举手投足都是庄重。
李茵垂眸浅笑,“太后说笑了。”
随后,她起身行礼,“臣女多谢太后赏赐。”
“你何必这么拘谨?”太后拉着她坐下,“你小时候,可是连哀家的镯子都摔碎过好几只的。因着这个,哀家今日才不敢给你赏玉镯,只赏金镯,便是怕你摔坏了。”
太后语气含笑,仿佛慈爱长辈看着顽皮的小孩。
“小时候?”
李茵一怔,“可是爹娘说,我尚在襁褓,就被人夺走了。臣女小时候,怕是无福亲见太后天颜。”
“那是他们诓你的!哀家告诉你……”
太后正欲详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李茵与太后一同转过视线。
孙姑姑以袖掩口,向太后请罪,“奴婢咳疾未愈,该罚。”
“啊?”太后深深皱眉,过了许久,才转向李茵,“哦,那是哀家记错了,是你姐姐小时候。”
李茵低头不语。
回来之后,似乎每一个人都要假装无意透露出过往,却在她追问后,又都默契地缄口不言,纠正错误。
周清棠如是、宋夫人如是,太后也是。
究竟为什么?
许是方才的话有所不当,太后转了话题,又问:“你在家中,过得可好?”
李茵:“一切都好,母亲常教导臣女读书明理,紧循礼义。”
“不错,国公夫妇还算用心。”
似乎,太后对她的答案很满意……
宋夫人教养她们,并非依循世间对女子的苛刻无理要求,反而要她们识文断字、读书诵诗。
“你在家中,若是受了委屈,尽管来找哀家,哀家替你出气。”
“多谢太后。”
第12章 入宫(二) “舍不得?”……
夜色深浓,芙蕖隐入墨色。
太后又问了李茵几句,嘱咐她好生歇息,便回了正殿。
慈宁宫内多用荷叶宫灯。此刻烛火莹莹,恍若白莲出于荷叶间。
“她现在这个样子,真让我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过去多么明媚活泼,哪里活成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太后梳洗罢,坐在榻上,手持书卷,边看边道。
孙姑姑立在榻边,帮太后捶按肩颈,语气自带几分怜悯,“毕竟,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父母身边待了许多年,自然……”
“那宋世平怎么不早早把她找回来?我就不信,他把人从太平观接回来的时候没发觉不对劲?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能认错,也是荒唐!”
太后丢了书卷,正身坐起,很是不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个外甥,还是这样,当了国公爷也还是这个样子。畏首畏尾,当断不断。”
“说不定,国公爷是另有谋算。”
“他能有什么谋算?”太后摇摇头,冷笑道,“什么谋算需要把亲生女儿罚成这个样子,却让外人逍遥得意?”
孙姑姑停手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也不想想,那个冒牌货有没有做太子妃的资格。天家血脉,岂能让一介罪臣之女玷污。”
“既舍不得天家恩赐,皇后之位,国丈尊荣,又舍不得亲生女儿蹚浑水入宫闱,想把她留在身边,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言及此,太后下了定论,“愚蠢,天下男子,都是一般的愚蠢!”
“太后说得极是,”孙姑姑将书卷收好,面带笑意,“太后洞悉实情,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也因此,太后更要给这些愚蠢之人多些耐心……”
“罢了。”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大约是叹息世上蠢人之多。
放了帷幔,她正欲躺下,身形却忽的一顿。
她撩开帘子,眉间是绕不散的烦愁,“皇帝的病,还没有好吗?”
“本已经大好了,只是……”
太后瞧了欲言又止的孙姑姑一眼,“只是淑妃的兄长顾将军一封家书寄来,夹带着塞北的风,又把他吹病了,是不是?”
孙姑姑脸上露出无奈的笑。
“疑心病太重。”太后如此作结。
蠢人环绕,不胜烦扰,太后顿时困意全无,她看了燃烧将尽的荷花灯一眼,挥挥手,吩咐道:“算了,去叫吉祥来吧。”
*
太后雷霆手段,在听说李茵想要与肃王一同去青州后,直接给国公爷修书一封,告诉他李茵暂时不回国公府了,要留在宫中陪她住一段时日。
古人常有隔代亲的说法,太后与李茵早已离世的祖母是闺中手帕交,但比起国公爷这个外甥,她似乎更喜欢李茵这个外孙。
三日后,李茵的腿好了些,正要与太后辞行。
她一身窄袖葱绿青袍,长发束起,上戴幞头,扮作小内侍模样。她的脸偏小,皮肤白皙,两眉弯弯,薄红的唇轻抿,倒真像个刚入宫的清秀内侍。
“这身装扮,倒足以以假乱真。”太后端坐上首,含笑看着李茵道。
“还要多谢太后赏赐的衣服。”
太后摇摇头,不甚在意,“衣裳值几个钱?”
李茵抬头,恭谨万分,“太后所赐,千金不换。”
“你呀,倒是嘴甜。”
“只是,青州那地方,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她敛了笑意,“你们此去,要多加小心才是。”
“是。”
“多谢太后关怀,孙儿一定多加小心。”
萧澈一袭麒麟纹玄黑暗纹袍,头戴镶玉金冠,身形如劲松一般,孤高傲岸,立在殿中。
太后瞧了他一眼,忽然道:“章儿,你上来,哀家有话要交代你。”
李茵乖乖走到太后身边。
“万事不可逞强,保重自己最要紧。若有万一,”太后一指萧澈,“把他推出去就成。”
李茵侧首。
肃王殿下毫无愠色,嘴角似乎还勾有一丝弧度,“太后说得是。”
一贯冷如空谷幽涧的声音,似乎有了些暖意。
李茵低头,一抹笑蕴在眼中。
正说着,孙姑姑忽然进来通传,“太后,太子殿下来请安了。”
太后正襟危坐,尊荣华贵,又恢复了严肃,“让他进来吧。”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来人声音温和而有力,不同于纨绔子弟盛气凌人的姿态,虽贵为太子,却十分谦逊。
萧澈垂首行礼,“太子殿下。”
李茵立在他的身后,装作是他带进宫的内侍,一并低头行礼。
“都起来吧。”
太后半靠在软枕上,打量着太子,“太子重孝道,如今,你来慈宁宫请安,倒比你父皇勤勉。”
“父皇久病不愈,孙儿能替父皇在皇祖母跟前尽孝,是孙儿的福气。”
太后淡淡一笑,“你的孝心,哀家是知道的。”
“孙儿来此,还有一事相求。”太子适时停顿,等待着太后的回答。
“什么事?若是为你母后张罗着给你选太子妃的事,便不必提了。”
太子端正儒雅的面容上有些为难,“父皇病重,孙儿近些时日实在没有心思想这个。”
“哀家也能体谅你一片孝心,”太后语重心长地道,“只是你已及冠,又是长子,你迟迟不立太子妃,实在有违礼法。”
“你母后是着急了些,但也是为了你好,自古以来,有哪个母亲不疼孩子的?”
“东宫诸事繁杂,你又是个事事亲力亲为的孩子,向来对自己要求严苛。你母后也是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你,扶持你。”
太后看着他,略含责备,“你莫要曲解了她的心意,让她伤心。”
一番教诲将太子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他几欲张口,最终妥协了,“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这就是了。”
按理说,话到此处,就该跪安了。
但太子站在那里,犹犹豫豫,还想说些什么。
他的视线在殿内盘旋,忽而停住了。
“诶,以往三弟入宫,都是带着云思。”他面露疑惑,好奇地打量着李茵,“今日,怎么换了一个生面孔?”
一时间,李茵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
虽说被他知道原委也没什么,但……
萧澈转身面对太子,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李茵,“云思病了,故而是他。”
“倒是,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太子自顾自喃喃,似有所思。
“好了,他今日入宫来,便是向哀家辞行。”
太后揉揉眉心,“前些时日,钦天监夜观天象,陛下久病不愈一事,似是东南方有巫蛊作祟。今日,他便要启程查探。”
太子看着比他略高半个头的萧澈,笑着道:“三弟武艺高强,慧敏过人,此去定能破除巫蛊,让父皇的病好起来。”
“太子殿下过誉。”
又扯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太子跪安离去,他们也出了慈宁宫。
太子并未走远,李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出神。
太子殿下声音温和,是一派儒雅俊美,一言一行,极重礼数,严以律己,连后脑勺的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无怪乎京城许多人爱慕太子殿下,王知微与宋令嘉为他相争不休,确实见之难忘。
见她出神,萧澈偏头看了她一眼。
李茵瞬间收回了目光。
今日没有轿撵相送了,李茵到底还是跟着肃王殿下,将这宫道亲自丈量一遍。
两侧石墙青瓦,隔绝外世,连天空都变得狭窄。只有流云不受阻碍,南北游走。
不是想象中的金砖玉瓦繁花似锦,而是阴森、幽闭、囚笼。
李茵紧紧跟在萧澈身后,只两三步的距离。
面前人的背影高大,仿佛能遮蔽一切风雨。
李茵双手叠在身前,左袖中放着一方柔软罗帕,已经洗净了。
该找个时机还给肃王殿下才是,李茵在心中思忖。
日光几缕洒向大地,有风拂来,宫门终于遥遥在望。
李茵松了口气,放缓了步子,一路紧绷的心得以松缓。
“诶……”
她低着头,大脑放空,自顾自地往前走,根本没注意到肃王早已停步。
额头蓦然撞上肃王殿下坚硬的后背,有些偏大的幞头帽歪向一侧。
“殿下,对不起……”她边说边伸手去扶帽子。
肃王单手负立,没有任何回应。李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紧绷的下颌线。
“怎么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宫门外,有人迎风而立,风姿如玉。仍旧是一身象牙白宽袍,只是衣带渐宽,容颜略有憔悴。
是沈慕之。
他怎么来了?
李茵还没来及惊讶,肃王殿下就已经阔步向前走去。
宽阔的肩背微动,麒麟纹都要飞起来了,该是心绪起伏太大。
李茵立刻小跑着跟了上去。
“微臣参见肃王殿下。”沈慕之的声音是一贯的清润,他双眉微敛,浅眸中并无喜色。
萧澈看着他,脸上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沈大人怎么在这里?”
“臣告假在家,今日不用去吏部点卯。”
“本王并不是问这个,”萧澈随意转转金扳指,“沈老夫人久病未愈,沈大人一向以孝闻名,该守在榻前才对。”
李茵走过来,就听见沈慕之道:
“多谢殿下关心,母亲已经大好了。”
“哦?积年旧疾痊愈,是大喜之兆。”肃王殿下微挑眉,一副很欣慰的模样。
沈慕之神色淡淡,“还要多亏了太医。”
两个人明明是极平和地面对面说话,但总有火药味在空气中浮动。
李茵觉得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却被萧澈抢先一步。
“本王领命,要去青州一趟,即刻便要启程,不便同沈大人多闲谈了。”
“巧了,”沈慕之略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微臣也有事,要往青州一趟。”
萧澈目光微凝,“哦?沈大人有何事?”
“探亲。”
沈家久在京城,什么时候有青州的远亲了?还值得沈慕之在沈老夫人刚病愈的时候离京?
许是李茵的目光过于疑惑茫然,沈慕之视线微偏,落在她的脸上,“微臣的远亲,在青州月山县云溪村。”
李茵心中一跳,双眼一下子瞪圆了。
原本的疑惑与探究全变作了慌乱,对上沈慕之略疲倦的双眼,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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