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底红字的杏榜与那张贴舞弊士子的白纸黑字并放在一起,眼下正被学子们团团围住。
外头的人踮脚看榜,里圈的人则恨不能将脸贴至榜前。
你挤着我,我推着你,尚未看到什么,反折腾出一身热汗。
寻到自个姓名的士子挤出人堆,昂首高呼“我中了”,一旁的人当即笑脸献上贺喜之言。
另有一些感性的人也顾不上处在大庭广众之下,喜极而泣。
至于没有寻到姓名的人,默默地退出人群外,面上的憾色显而易见。
林蕴霏没下马车,也没让楹玉这个身姿单薄的女孩去同人挤。
府上的车夫生得足有八尺高,派他前去看榜再合适不过。
未有辜负林蕴霏的期待,车夫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并说出了前三甲的姓名:文时之,江瑾淞与赵越楼。
文时之这个姓名对林蕴霏来说不算陌生,前世此人于殿试中堪堪排在探花刘余磬后,如今夺得解元,想来是有真才实学的。
可惜了,他的父亲是林彦党羽,他自然随其父效力于林彦。
赵越楼自是不用提,归属于林怀祺一派。
那么前三甲中仅剩下一位林蕴霏或可拉拢的人,江瑾淞,倒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想来不是京中的世家子弟。
“江瑾淞?”身旁楹玉一拍掌,声音惊喜,“殿下,奴婢记得他!”
林蕴霏将目光投过去,示意她继续讲。
“殿下还记得那位写了《述冤赋》的人吗?当时奴婢没能记住他的姓名。”
“所以就是出自这位江瑾淞之手?”林蕴霏替她说出后头的话。
“嗯!就是他!”楹玉颔首肯定。
林蕴霏咂摸着这个名字,心道他既有此才华,前世为何没能在殿试上脱颖而出。
她转瞬想通了关窍,此人的原卷怕是在会试时被调换,这才就此埋没。
如今舞弊之事被排查出来,原该是他的云光自然泻下。
既有才,又出身普通,关键还对天下女子怀有体恤尊重之意。
林蕴霏半眯起眼,对此行走的香饽饽可谓是势在必得。
不过,这世上大有文品与人品不一致的人,江瑾淞究竟是什么样还得她亲眼见过才知晓。
近来女学每日都安排了长达三个时辰的课,且学官特地交代过生员,倘非身体极为不适或家逢大事,尽量都不要缺课。
因着他急于多讲授些学问,不来一日进度便已飞至九霄云外,恐叫人难以企及。
折返回女学时距离下午的课还有三刻,林蕴霏惊奇地发现幽兰斋内众人已然提前坐回位置上,全部在低首看书。
而屋外姚千忆一手捧著书卷看,一手拿着咬了一半的糕点。
自那次被池辙提醒后,这还是林蕴霏头一次见她在女学内吃东西。
女孩倚靠着墙壁,眼神全然定在书卷上,和风拂面,卷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此场景活像是美人丹青,宁静地叫人不舍得打扰。
林蕴霏走至人跟前,对方仍未发现:“在做什么呢?”
她的轻声呼唤令姚千忆吓了一跳,口中尚未咀嚼完的糕点顿时噎在喉间。
面上露出难色,女孩抬手顺了顺胸脯,费劲将东西咽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姚千忆娇嗔道,“走路怎么一点没声。”
“哪有啊,姚小姐,你少将事情往我身上推。依我看,是你看得太入迷了吧。”林蕴霏顺势扫了眼她手中的书,发现上头端端正正写满了字。
抬眼看女孩近来明显尖瘦了不少的下巴,林蕴霏心中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莫不是没去用午膳?”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不愧是我们殿下!”姚千忆往屋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们走远些说话吧,免得吵到她们。”
林蕴霏于是跟着她走到了远处的长廊坐下。
姚千忆扬了扬手中的小半块糕点,自顾自续上话:“之前我说过了不在女学内吃东西,不想还是食言了。不过我是在斋屋外吃的,应当不会留下什么气味。”
“别转移开话题,”林蕴霏环抱着双臂,对她少见地冷脸,“你知晓我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啊呀,我这不是也有吃糕点嘛,并未真饿着肚子。”姚千忆转开眼珠,有些心虚地开口。
余光中林蕴霏摆出一副“你休想糊弄我”的模样,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
正因清楚对方是为何生气,姚千忆终究败下阵来去拉她的手:“我说实话还不成嘛。”
“你也知晓,距女官考试没剩几日了,掰着指头都能数清,”姚千忆叹了口气,“我若此刻不勉力用功,到时落选不知要多懊悔。”
她朝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幽兰斋努了努嘴:“你瞅瞅她们,大家皆是这般使了全劲攻读,更有甚者直接不吃午膳省出时间,我哪敢懈怠呀。”
对上林蕴霏明晃晃写着担忧的眸子,姚千忆宽慰她道:“你切莫为我瞎操心,能为做学问消得人憔悴,我可是甘之如饴。”
林蕴霏看得出来,姚千忆眼下虽有淡青,眼眸却亮如北辰星,的确不是故作轻松。
“看来马上我便要有一位当上第一批女官的挚友了,”林蕴霏嘴边重新挂上笑意,“为了支持你向女官之位发起攻势,明日开始,你的午膳便由我来负责。”
“我定要换着花样让你吃饱喝足!”
“好啊,那我可有口福了,”姚千忆眨了眨眼,不同她客气爽快应下,“不过,现在我们赶紧回去吧,我还没能娴熟诵读这则文段呢。”
“行,”林蕴霏配合着起身,“如今当属你的意愿最大。”
*
公主府内的庖子这几日将刀磨得极勤,无他,林蕴霏吩咐他每日午时轮换着做拿手菜式带给姚千忆,而车夫也跟着要多往返一趟。
殿试与女官擢选考试的前夕,林蕴霏无端地失眠了。
明明白日散学时,她还执着姚千忆的手嘱咐对方今夜莫要熬鹰苦读以养精蓄锐,结果她反倒成了睡不着的那位。
翌日林蕴霏算准了姚千忆考试结束的时间,进了一趟宫。
为着不让文惠帝念叨,她踏足了有一个多月不曾到访的和春宫。
也是赶巧,尚未走进和春宫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皇后娘娘,您瞧,嫔妾这下剪得可好?”
“雅致却又留存了天成的自然,”赵皇后徐徐道,“你的手艺一向是叫人挑不出错的。”
缓下步子听罢两人的交谈,林蕴霏才提步进去:“母后,儿臣来向您请安。”
赵皇后率先抬头看见她,对方原本还有些零星笑意的眼恢复肃然。
“殿下来啦。”赵皇后身边的女子放下手中的剪子,起身对她行礼。
“淑妃娘娘,你也在这儿,”林蕴霏流转眸光,面上假作惊喜,“我原想着向母后请过安后再去娴玉宫拜会你,如今倒是省了一番功夫。”
“确是有几分巧呢,嫔妾今早临时想到皇后娘娘宫中的花草许久未有修剪,这才来和春宫叨扰,”淑妃唇边勾着一抹浅淡如梨花的笑,眉眼温顺,“说起来,嫔妾有些日子没见到殿下了。”
林蕴霏回以一笑,话是对着淑妃说的,目光则旁落在自她进来还尚未说一句话的赵皇后身上:“近日我在女学中旁听,里头学官布置的课业略重,是以无甚闲暇时间进宫。”
果不其然,赵皇后终于开了金口:“都坐下说话吧。”
对着淑妃比了个“请”的手势,林蕴霏又看向淑妃:“幸而母后身边常有娘娘陪着解闷,不然我在宫外便要寝食难安了。”
“殿下过誉了,能为皇后娘娘解忧,是臣妾莫大的荣幸。”
淑妃局促地攥着手中的帕子:“嫔妾只怕自己性子闷,娘娘会嫌弃嫔妾不懂什么情趣呢。”
林蕴霏瞥过桌上她们适才修剪的那株宝石海棠:“娘娘不仅善于制香,将这花亦修裁得如此漂亮。你这般心灵手巧,怎么会算是不懂情趣呢?”
淑妃抬起眼波去看赵皇后,对方拍了拍她的手:“在本宫看来,你是这宫中最顺我心意的人了。”
第53章 “江瑾淞,你胆子挺大。”
言下之意, 就连林蕴霏这个亲女儿与文惠帝都不及她。
淑妃似是下意识地看了林蕴霏一眼,:“皇后娘娘,您说这话真是折煞嫔妾。”
她那一眼属实是抛错了地方, 林蕴霏早在前世便意识到赵皇后之心难以捂热,自此再没对女人抱有过希望。
许是瞧出这对母女间的气氛微妙, 淑妃出言转移话头:“今岁登科士子的金榜不日就要放出来了,前几日嫔妾听陛下说有意为嘉和公主榜下捉婿呢。”
“竟有此事, 父皇还未曾知会我。”林蕴霏垂首低眸,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十足的女儿家羞涩的情态。
“嘉和公主也是大姑娘了。”淑妃调侃道。
赵皇后闻言不咸不淡地说:“她今年已有十六岁, 早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怪本宫与皇上将她惯得性子刁蛮, 也不知晓未来哪家愿意将她供着。”
话中对林蕴霏的不满意明明白白,换谁皆能听出。
淑妃用余光去瞄林蕴霏, 却见到素有娇横名声的女孩默然不语。
对方忽一撩眼看过来, 其中淬了冰的锋芒让淑妃心中猛地一滞。
可当她眨了眼再看林蕴霏时, 那点寒芒无影无踪, 好似是她恍惚间产生了错觉。
暂压下疑惑, 淑妃打圆场道:“嘉和公主是您与陛下嫡出的公主, 更是大昭绝艳的明珠。谁若尚公主,那当是他与其家族修了百年堪堪得到的福分。”
与赵皇后极尽贬低之词截然不同,淑妃将林蕴霏夸得天上地下唯有一个。
大抵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赵皇后动了动朱唇,最终没说什么。
夹在两人中间的淑妃而后寻了措辞离开,林蕴霏紧跟着起身不想与赵皇后独处。
“嘉和, 你且坐下,”出乎林蕴霏的意料, 女人唤住她,“我有话要同你说。”
林蕴霏依言坐回来, 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莫听了适才淑妃讲的好话,就飘飘然不知形貌,”赵皇后连眼神都吝啬给她,“陛下既已有为你择选夫婿的打算,近来你便该好好磨磨自个的性子,将来为人妇时,不至于丢了皇家的颜面……”
“母后叫儿臣留下便是为了讲这些话?”林蕴霏打断了她,诚恳地发问。
赵皇后先是愣了下,随后眸中卷起责备之意:“长辈说话时你不该插话的。”
抬手揉了揉耳根,林蕴霏果断起身:“母后若无旁的事,儿臣便告退了。”
“你……”见她真不顾自己往外走去,赵皇后语气掺了几分急切,“给本宫回来,本宫尚有话未说完。”
“您说吧,儿臣听着。”林蕴霏虽停步,却懒得转身。
于是赵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宫欲同你父皇商量,将你许配给越楼。你应记得他吧,他是个温文持重的孩子,家世自是不用说,才情也出挑。”
她也真是多思了,居然觉得女人会转性。
林蕴霏嘲弄地一挑唇角:“这是您的主意,还是仆射大人的主意?”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与你舅舅本就是一家的,”赵皇后道,“将你托付给他,赵家上下皆能顾着你,本宫比较放心。”
那便是赵泽源的主意了,也是难为他让出了最得意的儿子。
“放心?儿臣看此言未必吧。”林蕴霏嗤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赵皇后问。
林蕴霏一字一顿道:“话不是母后说的吗?儿臣性子顽劣,出降到哪家哪家便是倒了大霉。”
“赵家的门楣高贵,表兄又是这一辈中最被看好的子弟,眼见得就要金榜题名,母后与舅舅不怕我耽误他的前途么?”
“此事的确是委屈了他,但你们血脉相连,自家人间何必将盈亏计较得那般清楚。”
“既然母后与舅舅已然有了决定,您只管去与父皇商榷,实在不必过问儿臣的意见。”说完,林蕴霏不回头走出女人的视线。
她之所以敢这般说,便是因为知晓以文惠帝对赵家的忌惮,断不可能让她与赵越楼凑成一对。
对今日的不欢而散算是有预料,距酉时还有些时间,林蕴霏寻到御花园中的那架秋千上闲坐——这是幼时文惠帝专为她命人打造的。
曾几何时,她最喜晃荡秋千,高抬起双腿,试图离天幕更近些。
被推至高处后,林蕴霏放声大笑,没有谁敢指责嘉和公主恣意过甚。
如今林蕴霏只将头轻靠在绳上,阖眼聆听清风,颇为享受独属于她的片刻宁静。
*
殿内青年长身立在阶下,清秀的面上毫无畏惧之色。
较之前一个进来战战兢兢到连双腿都在颤抖的士子,他着实镇定地叫人侧目。
高台上的文惠帝扫过案台上的名册,发现他竟是从偏远之地而来的一位寒门学子。
复看向阶下之人,对方略显瘦削的双肩自然展开,确是平和姿态。
“你便是那位写了《述冤赋》的士子?”文惠帝敛去眸中的欣赏,道。
江瑾淞颔首应答:“正是在下。”
“朕读过你的那篇文赋,写得洋洋洒洒,很是动人。”
“陛下谬赞了。”江瑾淞简言道,面上既无被夸奖的惊喜,也无半点惶恐。
倒是个寡言不争锋芒的人。文惠帝看着他,怎么都觉得满意。
直到左手边的学士出声提醒“陛下”,文惠帝才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殿试分为诗赋与策问两个部分,眼前青年的诗赋斐然,笔下正楷亦清致端直,叫人眼前一亮,读罢只觉畅快淋漓。
假使他当廷即对的策问也能有中上的水准,那么至少能占得二甲前列。
“朕问你,自开国以来大昭便行修养生息之策,然历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内的金银入不敷出。对此,你可有什么看法?”
江瑾淞听罢提问,心神微动。
来皇城之前他有幸得了乡中一位进士的指点,对方向他倾囊相授,特地告知他近几年殿试上的策问都是什么,还帮他条分缕析。
今年的问题与往年相比,似是尖锐了不少,竟直接切入朝中政要。
底下的学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对文惠帝的心思门儿清。
户部缺有为之士久矣,一个多月前又出了孙进那档子事,如今侍郎之位空悬,户部的那些官吏镇日里光是算簿册分发银两,都已忙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文惠帝此问正是想通过科考为户部招进些踏实能干的新人。
然而今日在江瑾淞进来之前,尚没有哪位士子将此脱离于经典之外的题答得尤其出彩。
非要从矮子中拔高个,赵家三子赵越楼与文家文时之答得还算有些条理,此二人都是世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虽不免中规中矩,但起码有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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