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姚千忆同乘进宫时,林蕴霏听她说有一位姑娘是今年破格招进女学的平民女子,她还是外舍中唯一考取女官的人。
林蕴霏予她玉佩时特意记下了对方的容貌。
女孩似是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裳、佩戴过这样好的头冠,是以行止有些局促,但一双眸子像润了水似的, 晶亮晶亮。
目送这些女官们被椒熙姑姑领去各殿熟悉日后的职责,留在暖阁内的林蕴霏脸上扬起一抹大大的笑意。
楹玉见她心情甚美, 心中也跟着感到一阵满足。
*
姚千忆来与林蕴霏会合时,已然是下午酉时, 林蕴霏索性叫人去传了晚膳。
姚千忆考中女官,她们自然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庆祝。原本姚千忆是希望去林蕴霏的公主府上坐坐的,但林蕴霏转瞬想到自己在椿华宫内曾经埋下一壶坛好酒,两人一拍即合,改了选择。
椿华宫是林蕴霏十岁与赵皇后分住后文惠帝着人替她收拾出来的寝宫,她在这儿一直住到公主府修建完成前。
公主府落成后,林蕴霏很偶尔也会进宫在此处睡上几宿。
宫内一直有宫女与太监们定时清扫,所以每次来时都是干净的。
林蕴霏比姚千忆先一步到椿华宫,将槐树下埋了足有三年多的剑南烧春取出来,并拿去膳房那儿温好。
酒菜均上桌时,姚千忆前脚刚好迈入椿华宫。
“大老远我就嗅到了你这儿的香味,”姚千忆换下了女官服,着常服来赴约,“忙活了整整半日,脑中被迫记下一堆繁琐的规矩,我可算能松口气了。”
“辛苦我们姚女官了,”林蕴霏替她布好了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些坐下吃吧。”
“多谢殿下招待,”姚千忆语气那叫一个美滋滋,“能让金枝玉叶的嫡公主亲自为我布菜,姚千忆,今时今日你也是真的有出息了。”
很难不被她的模样逗乐,升腾的雾气中林蕴霏勾起唇瓣。
这一笑恰如春花,而且是花丛中最鲜妍的那枝。笑意直直地钻进眸底,让她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添几分娇媚。
姚千忆从前也认为林蕴霏生得好,但隐约察觉她眉心总有一股化不去的忧愁,很淡,却致使她笑起来时总不能完全舒展,就此折了美人的锋芒。
此刻的林蕴霏则不然,漂亮得叫姚千忆有些愣神。
“你啊你,”林蕴霏言语间假作带上无可奈何的意味,又替她倒了一盏酒,“快吃吧,这么多好酒好菜还堵不上你的嘴。”
一盏盏酒下肚,哪怕这酒其实没那么烈,也逐渐在腹中烧了起来。
姚千忆喝酒的动作比林蕴霏快,往往是才倒满一盏,配着菜几口又将酒饮尽。
她昂首喝酒的模样与邓筠尤其相似,尽显将门之女的风范。
喝到一半时,一旁侍候的楹玉也被姚千忆拉着坐下来共饮。
楹玉酒量最浅,起初推拒了许久,但架不住半醉的姚千忆磨着她喝。
林蕴霏放下酒樽,对还在不停饮酒、白净的脸颊已然染上酡红的姚千忆说:“千忆,你且缓缓。再这般喝下去,明日你酒醒后头不知要多痛。”
姚千忆像是听懂了她的劝说,又像是没听懂,抱着那几乎见底的酒坛喃喃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喝醉的。今日我特别开心,多喝些也无妨。”
一般说自己喝不醉的人十有八九都已经喝醉了。
林蕴霏伸手欲从人怀中将酒坛夺走,不想姚千忆竟预判了她的举止,侧身站起避开。
低首见酒坛仍在自己这儿,姚千忆狡黠一笑。
广袖在争抢间拂起一阵微风,烛光微晃,少女的发丝轻盈地飘动。
她俯视着林蕴霏,煞有介事地埋怨道:“公主殿下,那时我们可说好了,你要同我不醉不归的!怎么真到了这时候,你反来劝我少喝。”
“莫不是心疼我将你的佳酿喝完?”
的确是值得痛痛快快庆祝一番的好日子,更何况林蕴霏知晓姚千忆前段时日整个人绷得有多紧,她亟需一个发泄的契机。
便随她去吧,反正椿华宫也有供她过夜的地方。
林蕴霏单手撑着下巴看贪饮的她,拿她没办法:“行,你喝得尽兴便好,我不拦你了。”
“这就对啦。”得了林蕴霏的让步,姚千忆顿时来了劲。
她将最后一点酒平分,高举起酒樽,摇头晃脑道:“俗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庆喜事,婵娟伴长久。”
经她提醒,林蕴霏探头看了眼窗外,恍若被墨笔渲染开的空中高悬着一轮圆月,皎然非常,圆润非常。
是了,今日是十五,月亮该圆了。
“来,我敬你一杯,”姚千忆的声音让林蕴霏移回了眼,她配合地端起酒盏,“祝今夜之后,你我所行皆为坦途。”
“好,”林蕴霏弯起眼,学舌道,“祝你我所行皆为坦途。”
两人将酒饮尽,相视时将空了的酒樽展示给对方看。
这动作不约而同,林蕴霏与姚千忆不由得为此默契一齐笑起来。
原本见她尚能将话说得清楚有条理,林蕴霏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姚千忆或许没醉。
然而姚千忆紧接着打了个饱嗝,大抵是下肚的酒气翻腾上来,少女的面颊瞧着愈发艳红,似要滴出血来。
她逐渐失了力将脸贴在桌上,扑闪着眼眸抵抗困意:“酒没了……殿下,能不能再来一坛酒……今日我真的好高兴……”
含糊的声音渐次变轻,林蕴霏见她终是阖上双眼。
“千忆,”林蕴霏也被浑身的酒气蒸得有些昏头,动手去晃了晃她的胳膊,对方毫无反应,“千忆……看来果真是醉了。”
正想转头同楹玉说她们一起将姚千忆抬到榻上歇息,却发现楹玉不知何时靠在槐树下,歪着头已然酣睡过去,粉唇翕张着吐气。
林蕴霏凑近一看,女孩手中还捏着只酒樽不曾放下。
左看看姚千忆,右看看楹玉,林蕴霏扶额低声笑开来。
叫来椿华宫外候着的宫女,确认将两人安置好后,林蕴霏提着一壶普通的宫廷酒走出屋室,随地坐在石阶上。
已是四月中旬,夜里不会太凉。
饮过酒后身上又热,在外走动反令林蕴霏缓过那阵漫上额头的醉意。
月华似水,交错的槐树枝条投下黑影,随风舞动时犹如水中藻荇。
此刻宫中灯火俱明,但四周没有什么声音。
皇宫中便是这样,哪怕悬在梁上的宫灯花灯再华丽、再明亮,也叫人难以感到活气。
林蕴霏抬起头去看明月,却觉得它被四角飞檐框住,实在有些憋屈。
胸襟处涌上一股毫无来由的燥热,林蕴霏起身欲重新选择一处观月的好位置。
就这样一路追着月亮来到了临丰塔前,九层高塔在夜里显出诡秘的压迫感。
林蕴霏被经过的晚风吹得眼眸昏沉,故而没注意到今夜塔门前竟无人看守。
最后九层台阶,最后三层,两层……一层,余光中出现一片雪白的衣角。
林蕴霏兀地站定在最后一块台阶上,撩起眼去与那人对视。
屋内的光照不到这一隅,林蕴霏立在阴暗处,愣怔地看着几步之外被光笼罩的谢呈。
胸膛中藏着的那颗心恐是出了差池,遽然跳动地厉害,震得她耳疼。
阒静之中,是谢呈先开了口:“不知殿下此时造访临丰塔,所谓何事?”
一路的混沌在见到这个人时,莫名就成了可被晚风轻易吹散的烟尘。
头脑变得异常清醒,林蕴霏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应道:“我不是来寻你的。”
她没打算过问这位塔主的意见,坐在门槛上,将手中的酒搁在地上:“临丰塔是皇宫中最高的地儿,在此赏月再合适不过。”
谢呈闻言去看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月,侧回头时带着笑音说:“倒是我这个闲杂人等扰了殿下赏月的好兴致。”
林蕴霏依靠着门框,手指点了点酒壶:“我忘记了带酒杯,国师若肯借我一只,我便邀你共饮,如何?”
“却之不恭。”谢呈垂下同夜空极为相似的雾眸,转身进去取出一只黑釉建盏。
“在下屋内没有酒樽,殿下且将就着用茶盏代替吧。”
林蕴霏接过那只宛如黑曜的茶盏,似笑非笑地对谢呈说:“国师在塔内多年,竟是滴酒未沾吗?”
谢呈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嗯,塔内有清规,不得饮酒。”
“此事没得商量?”林蕴霏扬起秀眉,将尾音拉长,像是有一把把小钩子,“那看来我得另寻一处地方了。”
第56章 这是与她同行不违的人,林蕴霏心道。
眼见得酒壶被她推向自己, 谢呈眸中暗卷惊涛骇浪,他伸手勾过酒壶:“谢某的确不能逾矩饮酒,但殿下不是塔中人, 所以无碍。”
就着林蕴霏抬手的姿势,谢呈为她倒了一杯酒:“我便作陪, 为殿下斟酒吧。”
侧身时两人间距离不免变近,谢呈嗅到她身上有很浓重的一股酒味。
暂时扣住茶盏, 他笃定地说:“殿下来这之前便饮了酒吧。”
“国师不肯赏脸也便罢了,”林蕴霏抬起一双水色氤氲的眸子, 横过来的水波与香烈的酒气令谢呈一晃神, 被她夺去了杯子,“怎地出尔反尔要来管我?”
滑动喉头将酒液饮尽, 她看向皎若玉盘的月亮:“我今日很高兴。”
“看出来了, ”谢呈接话道, “是因为今日的女官册封仪式吧。”
“看见她们脸上的笑时, 我突然便觉得之前的努力都值得了。”林蕴霏垂下纤长的睫羽, 握着茶盏的手用力收紧。
她尤其喜欢这种将事情掌握在手中的感觉, 能让她得到最大的欢愉。
谢呈又替她斟了酒,却说着南辕北辙的话:“饮酒过多,毕竟伤身。”
林蕴霏斜眼看过来:“往日我竟没瞧出来,国师原是个爱唠叨的人。”
“在下是担心殿下会喝醉,”谢呈胸腔中漏出细碎闷笑,“临丰塔素来不留外人过夜的。”
“规矩可真多呐, ”林蕴霏嘀咕了句,“国师能确定塔内百人都守己地过着这般清心寡欲的日子吗?”
“依我看, 总有人混于其间,悄悄地破了戒。”
酒将她的声音烧得有些沙哑, 她又刻意压了嗓音,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谢呈眼睫微动:“各人有各志,谢某只能管住己心。”
茶盏被放在地上,碰出脆响,让人的心不由得随之一跳。
“国师不觉得累吗?伪装成无瑕的玉石,将所有的心思都掩藏在假面之下,被旁人视为得道仙人,国师喜欢这样的日子吗?”若非林蕴霏今日真的喝多了,她绝不会在冲动之下问出这些话。
谢呈冷不丁来了句反问:“谢某在殿下眼中也是得道仙人吗?”
“自然不是,”林蕴霏否认得很快,“可惜了,我有幸见到过几次国师的狐狸尾巴,国师在我这儿当不成仙人了。”
男人唇边浮起很浅的笑意:“在下并非无瑕白玉,殿下亦非娇宠牡丹。”
“谢某不自在,殿下怕是也不见得能有多么自在。”
言下之意,他们是同路人,林蕴霏该当能与他感同身受。
“国师说得极是,”林蕴霏陡然起身,走向阑干,“我也不自在。”
从临丰塔往下看,大半个皇城尽入眼帘。
此刻还未到众人安寝的时候,这座城池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实似白昼,叫林蕴霏眺不见黑夜与灯火接合之处。
然而临丰塔太高,她听不见那些喧嚣的细枝末节,闻不到门户中的袅袅烟火味。
高塔内似乎与下界有道看不清的分割线,这里安静地仅剩下风声。
林蕴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而后迎风张开双臂,任由风灌进她的广袖,猎猎作响。
至少在这一瞬,她感觉自己得到了自由。
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很轻,但林蕴霏听见了,于是阖上的眼眸又睁开。
谢呈走到她的身旁,负手远眺天幕,似乎轻叹:“世间最难求二字不过自由。殿下心怀青云之志,又不忘兼济天下,坚守本心者如何不算自由?”
话音才落,女孩忽然偏首看他,眸底倒映着圆月与群星,直叫世间万物悉为失色。
林蕴霏长久地盯着谢呈的脸,目光从他来不及遮掩错愕的眉眼滑至淡色的唇。
这是与她同行不违的人,林蕴霏心道。
她的目光太耀眼,谢呈被灼了一下,几近要错开眼。
神思溃散之前,他听见林蕴霏正色道:“谢呈,虽然我仍旧看不透你,但谢谢你选择了站在我这边。”
心跳声是拉不回的烈马,谢呈的耳廓染上淡粉。
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矫情且叫人误会的话后,林蕴霏也似从一场醉梦中醒来。
她当即别开脸,生硬地转移话题:“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该离开了。”
心绪纷乱如麻,谢呈没有挽留她。事实上,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待人翩跹如蝶的裙摆消失在视线中时,谢呈才反应过来:“潜睿。”
“主子,”黑衣青年随叫随到,“您有何吩咐?”
“你跟上去,确认她安然回到寝宫。”谢呈稳声道,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反常之处。
潜睿没有问为什么,但稀奇地看了眼他才行动。
临丰塔复归于沉寂,谢呈望向林蕴霏仓促间留下的酒壶,伸手按在胸膺,那里仍旧跳得很快、很重。
*
翌日,林蕴霏醒来时,全身上下跟被碾过一般,酸痛得难以言喻。
四肢都没力气,想要抬手捏下眉心尚且吃力。
日光透过油纸将榻上照得通亮,想来已是巳时之后了。
“楹玉。”出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林蕴霏偏头咳了咳。
早在外头候着的楹玉闻声推开门,将盥盆与洁净的帕子送入。
待她洗漱完毕,楹玉往外头叫了声,另一位宫婢端着茶盏进来:“殿下,这是醒酒茶,你且润润嗓。”
“姚小姐呢?”林蕴霏接过茶抿了抿,“她人可醒了?”
“姚小姐比殿下早一些醒来,宫门才开,姚府便着人往宫里传信,姚小姐便先回府了。”楹玉答道。
“那便好,”身上浓重的酒气无孔不入地往鼻间钻,林蕴霏滞后地想起来昨夜她从临丰塔回来后,似是未有沐浴便倒在了床榻上,“楹玉,我想沐浴更衣。”
“奴婢早就为殿下备好水了。”楹玉脆生生应道。
“对了,殿下。适才陛下派贾总管来传话,让你用过早膳后去清宴殿寻他。”
林蕴霏微微颔首,问道:“贾总管可有说陛下找我所为何事?”
楹玉摇了摇头,又添了句:“他没透露口风,但奴婢瞧他脸上有喜色,应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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