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江士子答不上来么?”有一会儿众人都没能等到江瑾淞启唇,学官们心中不由得替他感到可惜。
到底出自寒门见识略短,纵能将学问做得漂亮,旁的还是难以企及。
但江瑾淞眉眼间仍旧沉静,没有因沉默而显出一点局促,这让众人觉出几分端倪。
“启禀陛下,学生斗胆开始解题。”青年像是从沉思中求得了结果,躬身对着文惠帝一拜。
“自古徭役均伤民本,而民本又关乎国祚,是以开国初期以薄徭役、减赋税为首要之措,于安民立国自有千秋之裨益,”江瑾淞不紧不慢道,“如今大昭百姓能够安居立业,王朝能够日益富饶,正是因为先皇及群臣有此真知灼见。”
这些话不过尔尔,其余士子亦能讲出。
文惠帝终是觉得他有眼缘,有心提点:“所以你觉得应当保持赋税徭役不变吗?可如此一来,国库终有耗尽之日,到时大昭当面临的局面不堪设想。”
“是亦不是。”江瑾淞的这一说法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明成四年,陛下推出户牌制,自此天下居无定所之人大大减少,百姓落户耕种。明成五年,陛下按照人丁数量授田,同时将一部分官田租给豪民商贾,他们与农户缔结租佃契约,至今已有十余年。”
他讲到此处时,文惠帝不自觉坐直了些,向他投以更为深重的目光。
“这十余年来,因着海清河宴,各地人口增多,农户历年向官府登记领的田亩数便增多。大昭轻土地税,而重人头税,百姓为减少家中负担便选择将土地售出,交付田租成为佃户。”
“长此以往,地主富农占得满野膏田,兼有千室名邑之役。其中不乏借此敛财者,将田租抬得比官税还要高上许多,又与地方官府勾结瞒报亩数,农户受此侵欺无处伸冤,迭连称苦,于徭役上则有心无力。”
江瑾淞眼中凛然,似是就此燃起了灼灼焰火:“学生窃以为,陛下不若下令重新清算田地,让这些食民脂膏的人补交缺漏的田地税。”
“除此之外,大昭各地富庶程度本就有异;譬如瓜洲是天然的鱼米之乡,素来被称作大昭的‘米仓’;而云州土地本就贫瘠,多受旱灾磋磨,少有丰年。这两地赋税相同,于瓜洲百姓来说是轻税,于云州百姓却是重税。”
“换言之,学生觉得富庶之地该加税,贫瘠之地该减税。”
“两者并行,或能使国库充盈,百姓亦能有所轻松。”
“以上便是学生的拙见。”将胸中之言吐尽,江瑾淞再次向上首作揖。
有一瞬殿内众人皆没能反应过来。
江瑾淞的话太深中肯綮,有种青年人直言不讳的锐利,这与官场中奉行的圆融守拙大不相同。
从朝中所行政策谈至民间实况,身居草野反倒让青年生出一双亲睹民生疾苦的慧眼。
学士们看着身形劲挺如青竹的江瑾淞,恍惚间觉得看到了众多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惜才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禁去看文惠帝的反应,生怕青年的言辞触怒了君王。
不想对方合掌鼓动,文惠帝意味不明道:“江瑾淞,你胆子挺大。”
第54章 “学生只想若能以已身为镜,照彻朝野,九死不悔。”
江瑾淞站在那儿, 殿外洒进来的春光于他眉间铺开大片晖色:“学生只是据实以答。”
“好一句据实以答,”文惠帝眯着眼看初出茅庐的他,“你可知晓, 你今日之言若传出去,有多少人要为此汗颜。”
“有人读书是为平步青云, 有人读书是为光耀门楣……总归是各人有各志。朕有些好奇,你的志向又是什么?”
“学生家门清贫, 幼时双亲用劳作月余换来的束脩之礼将在下送入学堂。说是学堂,亦不过是一位老秀才在村头旧庙中随意设了几张桌子办成的。”江瑾淞毫不耻于讲出这些事, 乡间春日新泥芬芳, 天幕悠蓝,那时他最爱靠在草垛上看书。
“彼时学生尽全力读苦读, 想的是未来或能考取秀才, 白日去田中耕作, 晚间去学馆中教书, 为双亲颐养天年, 便已然知足。”
“后来呢?”文惠帝听出他话中仍有续言。
“后来年岁渐长, 腹中所读之书愈多,两眼所见之事亦愈多。山川河海,悲欢离合,所闻远不及未闻,学生惊觉过往志向实在太小器。天赐学生绵薄资质,有幸走到今日这步, 学生只想若能以已身为镜,照彻朝野, 九死不悔。”
江瑾淞这番话在他退下,乃至于问询过所有士子后, 都还萦绕在文惠帝的耳畔,铮铮如顽石相撞。
“陛下,您决定好前三甲的等第了吗?”眼见得殿外夕阳将落,一位翰林学士出列问道。
文惠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是极难做出评判。
“状元,文时之。榜眼……江瑾淞。探花,赵越楼,”他顿了顿,“诸卿意下如何?”
这下轮到学士们相顾不语了。
出列的那位学士婉言道:“微臣觉着或可将江瑾淞再往上抬一抬。”
此话属实算不得含蓄,毕竟再往上抬一抬,那便只有状元之位。
“他确是个难得的经世致用之才,然过刚易折,朕想压一压他的锋芒。”文惠帝慢悠悠地道出心中所想。
另一位学士闻言站了出来,竟也是为江瑾淞说话的:“正因此子慧气超凡,言语间才有荡清俗尘的光华。春闱与殿试中他的表现有目共睹,臣以为陛下当予其状元,而后传胪封官时可再施其历练的机会。”
文惠帝看向剩下一位学士:“盛卿,你怎么看呢?”
盛学士看了眼身旁的两位学士:“这位江士子之才确乎担得状元,但微臣建议陛下选他还有旁的思量。”
“哦?你且说来听听。”文惠帝眸中卷起墨云。
“数日前因为科场舞弊之事,宫门外聚集了近百位寒门学子振臂呐喊。后大理寺失职,此事暂被搁置。但那些寒门学子心中恐怕积怨颇深,此时若能将状元给到江瑾淞,他们定能得到安抚,清楚陛下对寒门同样亲厚。”盛学士说完,抬眸瞥了眼他的神色。
文惠帝终于被说服:“行吧,便将江瑾淞改换为状元,文时之次之,赵越楼最末。”
待几位学士离开后,文惠帝卸了力仰头靠在椅上,疲态深重。
贾得全见状上前为他按揉眼旁的穴位:“近来事多,陛下又有好几日连霄达旦,奴才在一旁看着心疼呐。”
“再等几日传胪事毕,朕便能缓上一阵子了,”文惠帝动了动手指,吩咐道,“香尽了,你去重新点上。”
贾得全称是,又说:“淑妃娘娘昨日又送来了安神香。倒也真奇,殿内的香昨日刚用尽,娘娘便奉上了新的。”
“淑妃一贯是个贴心的。”提到宠妃,文惠帝眉目间略略舒展。
“陛下,”贾得全瞧着他的脸色,语气嗫嚅,“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文惠帝睁开了眼,斜视他:“有话便说。”
“此前学子们闹事那夜,奴才不是呈给您一篇文章吗?”贾得全应声道。
“朕记得,那篇奏疏针砭时事,疾如狂风卷蓬草,缓如春溪解冻,堪称字句珠玑。只可惜那位书生没能在纸上留名,叫朕无处寻觅。”文惠帝道。
“话又说回来,那书生不肯落款,恰说明他清正,未有汲汲之心。”
贾得全于是提着碎步来到他面前,对掖双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没能理解他没头没尾唱的是哪出,文惠帝坐起身问:“喜从何来?”
“陛下苦寻的栋梁之才不在天边,而在眼前,这难道不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吗?”
文惠帝望着他堆笑的脸,有些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
“陛下猜得不错,您要找的人正是今科状元江瑾淞。”贾得全今日在殿上见到江瑾淞时,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乐开了花。
他那夜凭着对方的文章逃过文惠帝责难时,全然未有想到之后还能沾上青年的光彩。
“好啊,好极了!”文惠帝开怀笑道,“天要将此子降给我!”
他原就是为了平息寒门士子的怨气将状元之位给了江瑾淞,如今一听青年正是那群士子中的领头人,心中更觉此决定做得绝妙。
*
姚千忆从宫门出来时,一眼瞧见了在外等候的林蕴霏。
“好蕴霏,你竟背着我来宫里!”女孩双眸盛着明媚的笑意,小跑过来。
“我是进宫来看皇后的,”林蕴霏见眼前人眉目飞扬,想来心情不错,“顺道见你。”
姚千忆凑上来,问道:“真的吗?我只是被顺带的那个吗?”
见她笑而不语,姚千忆退后两步,恶狠狠道:“真是叫人心寒呢,我将殿下当作最好的朋友,殿下却将我看成召之即来的普通玩伴,没意思呐……”
“行啦,我就是特地来等你的,”林蕴霏一把将她拉过来,“你如今会演的很。”
“与你学的喽。”姚千忆嘴上是一点不肯吃亏。
公主府与姚府有一段顺路,林蕴霏便让姚千忆与她同乘。
才坐下,她便问起最关心的问题:“如何,你对此次考试有几分把握?”
“非要说有几分把握,那我拿不准,毕竟我也没瞧见旁人答得如何,”姚千忆抬手轻轻敲打着酸痛的肩,正色说,“不过,我自认为发挥得还算不错,将纸面全写满了。”
林蕴霏点了点头:“此事几日后应当便会有结果,我相信你会得偿所愿的。”
“那便托殿下的吉言。最近这段时间可将我累坏了,这几日我要将缺失的觉补回来,”很快到了岔路,姚千忆跳下车对着她摆手,“若我中选女官,到时我与你不醉不归!”
林蕴霏隔空与她击掌,爽快道好。
*
殿试结果先于女官考试的结果出来,礼部札请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又将结果送去临丰塔内由国师谢呈过目。
今日清早,东侧宫门旁鼓动笙响,敞开的宫门外密不透风地围着由承天府统领的护军。
五鼓声响后,丹福门大开,从中走出兵部、步军统领。
巨龙似的队伍向外排开,这些护卫们的甲胄在日头下泛着令人心中生寒的光芒。
层层围护之中,贡士身着素白衣袍按名次排列踏入皇宫,由礼官引着缓行向金銮殿。
文惠帝着礼服乘舆,身后宫人撑着掌扇,导入正殿坐下。
韶乐奏响,乐音如鸾鸣凤啸,缭绕在雕梁画栋之上,久久盘旋。
銮仪使立于阶下鸣鞭三声,大学士双手恭捧黄榜进殿,开始唱名。
“明成十九年四月十一日策试天下进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身着如火的绯红官袍,大学士拉长调子将前三甲的名字足足唱了三遍,而二甲与三甲进士的名均唱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江瑾淞——”
御道中央,着白衣的江瑾淞被礼官带至固定的位置,提衣下跪。
待礼官将手小幅度地一抬,江瑾淞清楚这是可以起身站至一旁的意思。
进士共有百名,是以典仪从辰时一直持续到巳时一刻才休止。
伴随着最末一位进士行完跪礼,所有新科进士与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官员齐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乐声渐息,礼官宣布皇帝起驾。众人在原地目送圣辇离开后方可起身,至此礼成。
紧接着进士们释褐换上绿袍乌靴,这副行当加身,意味着他们不再是白丁,更意味着他们的仕途就此起步。
第一甲前三名由东侧宫门外的承天府官差护送上马,开始游街。
岳彩楼的包间内,一位穿着烟云蝴蝶裙的女孩手搭着阑干处往下看,在游行队伍往这边赶来时,对着里头惊呼:“殿下,他们来了!”
水晶垂帘被一只柔荑掀起,戴着云纱斗笠的林蕴霏走了出来。
今日万人空巷的场面着实壮观,街上摩肩擦踵、联袂成云,若非有官兵一路护送维持,指不定要多么混乱。
嘈杂人声中吉乐也显得不甚分明,林蕴霏顺着越发近的管弦声瞧去,转角处率先出现了一位身着焕新绿袍骑马前进的青年。
对方端坐在高大健硕的马匹上,眉目间看不出明显的喜色。
他甫一现身,便使得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快看呐,这就是今科状元!”
然而周遭那些各异的目光与纷杂的声音好似与他无关,这位状元郎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疏离矜持。
江,瑾,淞。
林蕴霏很轻地唤了声他的姓名,心道青年看起来尤其像水中温玉,恐是不易接近,更遑论收买。
不知为何,那人在她话音刚落时仰头,视线遥遥投过来。
其实相距甚远,岳彩楼上的观客又众多,对方如何也不可能是在看她。
但林蕴霏还是下意识将纱放下以遮住面容,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
青年这一下抬首,日光恰好照进他的眸中,映出与他平静面容迥异的炽热金色。
*
临丰塔内,铜币在谢呈手下翻出残影,着落时的响声算得上清脆。
潜睿看不懂卦象,但看得懂自家主子的脸色,他在收回铜币后眸光沉了下来。
“嘉和公主今日在做什么?”谢呈问道。
“适才底下人回报,说她去了岳彩楼看状元游街,”潜睿据实以答,再三思索添了一句话,“主子想去外头看看吗?”
谢呈手指夹着铜币,轻哼了声:“那有什么好看的。”
不清楚具体是话中哪件事惹怒了他,潜睿直觉自己还是闭嘴为妙。
第55章 “塔内有清规,不得饮酒。”
传胪后的第二天, 宫中传出了女官考试的结果。
不同于科考有张贴示众的金榜,册封女官的圣旨被直接下达至女生员的家中。
那边姚千忆才接下圣旨,便命人给林蕴霏捎来了好消息。
令林蕴霏感到意外的是, 与此同时,艾府也紧随其后着人来传话, 告知她艾雯亦考中了女官。
两位好友皆学有所成,林蕴霏自是替她们感到高兴。
翌日宫内将进行册封女官的仪式, 由于赵皇后身体抱恙,原本代管六宫事务的李贵妃有了身孕不宜长时间操持, 文惠帝将林蕴霏这位嫡公主召进了宫。
不过, 即便未有文惠帝的旨意,她原也绝不会错过这件盛事。
虽说比不上传胪的派头, 但也是后宫中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准女官们穿上礼部商定、内务府赶制的宫裙, 又戴上华冠, 一个个面上皆带着会心的笑意。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椒熙站在阶前, 代为宣读名单。
林蕴霏则立于阶上, 为她们分发象征女官身份的玉牌。
此次录用的女官统共有三十几位, 其中有林蕴霏熟悉的面孔,也有她未曾见过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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