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晓了。”林蕴霏约莫猜到是何事了。
朦胧水汽在眼睫上挂着,眨动眼眸时水珠流下,林蕴霏顺势闭上双眸。
泡着温热的水,因酒醉而稍显迟钝的脑逐渐恢复清醒。
忍不住避而远之的记忆抓住她放松的豁口,尽数涌上心头。
昨夜她去临丰塔与谢呈说过的那些话清晰地在脑中重现,甚至于她凑近看谢呈时对方脸上的神情都复刻地分毫不差。
真是……昨夜她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接二连三地做出那些事。
这让她以后怎么见谢呈?林蕴霏倍感头疼,憋了气沉入水中,觉得她丢出去的脸实难收回。
*
“昨夜贪杯,是以来迟了,还望父皇莫怪。”林蕴霏才踏入殿内,便向文惠帝福了福身。
“朕听贾得全说了,”文惠帝语气很是宽容,“你偶尔同好友放纵一日,在朕这儿是不要紧的。”
林蕴霏笑了笑,低首看见案台上铺陈开来的男子画像,画像旁用蝇头小字写着男子的姓名、八字、家世与士籍。
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文惠帝道:“嘉和,你应也看见了,朕叫你来是想为你安排看亲。”
“这里是礼部才送过来的画像,都是些适龄的青年才俊,”文惠帝随意拿起一幅画像,“你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林蕴霏扫了眼他手中拿着的丹青,竟是位熟人,今科状元江瑾淞。
这画卷显是出自宫廷中的名手,将纸上之人眉目间不同凡响的清致描摹得活灵活现。
见她盯着这画像看了许久,文惠帝眸中划过一道暗芒。
“这位是今岁科考的状元江瑾淞,虽然出自寒门,但朕亲自考校过他的学识,此子未来前途无量。”
听了他这番堪称详细的介绍,林蕴霏基本可以确定文惠帝替她看中的人正是江瑾淞。
说是亲父女,可帝王家素来将亲情看得最淡,便是文惠帝与赵皇后这对同榻而眠的夫妻尚且异梦,更别提他与林蕴霏。
帝王的权衡之术用在至亲之人身上只会更为得心应手。
因着林蕴霏淌着赵家的血,所以文惠帝不敢让她嫁得太高。
然而她又是大昭唯一的嫡公主,倘若驸马家世太普通,也令皇室蒙羞。
挑来拣去,江瑾淞这位寒门状元反倒成了最合适的。
文惠帝想给他们点鸳鸯谱,进而将这位臣子培养成心腹,一举两得。
“从这画像来看,倒是个不错的人。”林蕴霏继续拿起桌案上其余的画卷,翻看了许久都没能见底,其中有文时之,亦有赵越楼。
“如何,你可有属意的人?”文惠帝在一旁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
林蕴霏放下画卷,乖顺回应:“这些人各有各的好,儿臣一时间挑不出来。”
“不若朕稍后将画像送到你府上,任你慢慢看,”文惠帝像是很尊重她的意愿,“不论是谁,只要你喜欢,朕都会将之后的事安排好,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降。”
说得真好听,若她扬言要嫁给赵越楼,林蕴霏不信他脸上还能带有此刻的笑容。
敛去眸中的嘲弄,林蕴霏退后一步行礼:“儿臣实在看得眼花,只觉头都犯疼。儿臣相信父皇的眼光,烦请父皇替我筛出几位最合适的。”
果不其然,文惠帝为她的话扯出了更大的笑容,却要做出怪罪的模样:“你这小丫头,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也犯懒!”
“父皇只说答不答应嘛。”林蕴霏/欲/擒故纵。
“行,那便由朕来替你操心,”文惠帝咬钩的速度远比她估计的还要快,“到时我将选中的那几人的画像事先送至你府上,再安排你们一一见面。”
“辛苦父皇。”林蕴霏笑盈盈道。
第57章 “殿下若选中了驸马,便不宜来我这儿了。”
文惠帝找林蕴霏后没过几日, 八幅画像被宫人送至公主府。
林蕴霏翻看了那些画像,与前世相比少了程徊与刘余磬,多出江瑾淞与另外一位中等世家的公子。
楹玉在旁边也悄悄地看画像, 不禁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殿下觉得那位公子好?”
“都不好……”林蕴霏朝她眨了眨眼,“这些人哪有你对我好。”
楹玉深感受宠若惊, 但还是端肃面容说:“殿下一定会碰上比楹玉待你还要好的驸马,他会陪伴殿下白首偕老。”
林蕴霏没有反驳她, 毕竟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家会对情爱有无限憧憬,这再正常不过。
但林蕴霏历经两世风云变幻, 断不会将此天真的想法置于心上。
她之所以顺从地接受文惠帝关于看亲的安排, 并非是为了择选驸马,而是藉机接近那群新科进士, 了解他们的品性, 以便进一步确定将要用心拉拢的人选。
前世林蕴霏倒是有一瞬间动过想用婚事与人捆绑的念头, 但她旋即自我否定了这个愚不可及的想法。
一来, 她想要夺嫡的计划越少人知晓越好, 如若驸马与她共进退也罢, 但倘如对方怀着异心,反而会成为她的阻碍。
二来,她不愿意牺牲自由,放一个陌生人在府上分去她的空间,那样林蕴霏浑身都难舒坦。
三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用婚事来拉拢一个男子,与林蕴霏想要证明女子亦可摘得北辰的初衷背道而驰。
总之, 前世的林蕴霏不会如此做,这一世的她更不会如此。
*
时值四月, 春光愈发明媚,在阳光下待上一会儿薄衫便有被汗浸湿的苗头。
林蕴霏看着一旁将官袍穿得规矩严谨的青年,率先开口道:“还没贺喜江学士受封翰林院编修。”
此事当时传出来后令许多人咋舌,众人皆以为文惠帝既将江瑾淞提至文时之与赵越楼之上,定是极为看重这位青年。
谁承想最后文时之与赵越楼被封为从六品的翰林院撰修,而江瑾淞这个状元则受封七品翰林院编修。
但林蕴霏看得分明,这里头藏着的也是帝王心术。
文惠帝虽然要平息寒门士子的怒火,但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到头来还是世家,他需要给世家一个态度。
何况文惠帝已然动了要栽培江瑾淞为近臣的心思,那么在将对方捧起之前,适时的打压会让青年更加明白何为君恩,谁为主宰。
江瑾淞歪头避过前方枝条旁逸的桃花,敛衽行礼道:“多谢殿下。”
这几日林蕴霏连着与八人相亲,因关乎她的名节,文惠帝没将此事办在她的公主府上,而叫双方进宫在御花园内见面。
江瑾淞则被有意排在最末一日。
为了不让人叨扰,文惠帝特意传令给三宫六院中的主仆,勒令他们无事不得去御花园走动。
就连作为林蕴霏贴身婢女的楹玉都被贾总管支使开来,站在园子的外围等候。
园中静谧,仅有高枝上的鸟儿偶尔叽喳两声。
这般氛围,却是十分适合妖童媛女谈起风花雪月,甚至于相互许心。
奈何今日身旁的青年一令一答,毫无主动挑起话头的打算,使得惯常被人簇拥着的林蕴霏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倘若谁都不出声,那么林蕴霏此行的目的便落了空。
“江学士是才从翰林院赶过来的吗?”林蕴霏硬是起了个头。
江瑾淞垂眸看了眼身上的官袍,仍旧沉默地点了点头,额头上沁着一层汗。
这让她如何谈下去?林蕴霏脸上强撑着得体的笑,目光因窘迫而游移。
余光看见不远处的凉亭,她眼神一亮,提议说:“我们不若去凉亭中坐下聊吧。”
所幸江瑾淞虽然寡言,但行事上还算配合她,两人在凉亭坐下。
林蕴霏深吸了口气,搜肠刮肚地想了通与人搭话的案例:“我总觉得似乎在那儿见过江学士。”
江瑾淞闻言扫来一眼,意外地没有反驳:“或许是吧。”
话还是走向了尽头,林蕴霏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起来,坚持与他套近乎:“江学士之前写的那篇《述冤赋》,我拜读了好几遍,写得真是叫人叹服。”
林蕴霏不确定对方的神色是否有因为这句话一动:“江某不过是动了动笔,不及殿下亲自去承天府为那群女子伸冤来得有用。”
这是能聊下去的起势呢!林蕴霏当即应声道:“江学士竟也知晓那事……江学士实在不必妄自菲薄,‘文章合为时而着1’,你执笔恰如刀刃,写下为民抒愤的文赋,丹青将不朽,影响当深远。”
“殿下谬赞了。”江瑾淞深深地看着她,眸底蕴着难言的灼火。
“我斗胆问学士一句,你为何入仕?”林蕴霏趁势直截了当地问。
近来许多人对江瑾淞提过此问,但他有些不懂林蕴霏为何也要来问一句。
面前女子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他,仿佛他接下来的回答极为重要,江瑾淞于是认真道:“我欲为生民立命,让他们得以在沃土之上、广厦之中、青天之下安居乐业。”
青年说这句话时,恰如璞玉增辉,那些内敛的棱角登时现于人前。
林蕴霏见过无数双眼眸,譬如文惠帝之深沉,谢呈之诡谲,但眼前江瑾淞的眸中是少见的澄澈,干净得好似能在里面看见万物。
因此她信他所言。
“我观江学士一表人才,且有破斧之志,来日定能在朝中有所作为,”林蕴霏婉言道,“我另有一句提醒送给学士,你若想要有一隅天地施展才华,得先择对明主。”
听出她这话意有所指,江瑾淞不解发问:“殿下此言是为何意?”
“学士只消在这朝中为官一月,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眼见他将眉目皱得苦大仇深,林蕴霏忽而起了逗弄老实人的心思:“江瑾淞。”
女子声音轻快如树上莺啼,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姓名。
耳涡边蜂蝶戏舞,江瑾淞刹那间听不见旁的声响。
林蕴霏却不肯放过心神大乱的他:“你愿意成为我的驸马吗?”
她其实向另外七人也问过这个问题,但他们的反应或暗喜,或踌躇,却皆没有江瑾淞的反应奇异。
青年似被烫着了一般,登时从石凳上起身,作揖道:“臣出身微寒,形容粗鄙,与殿下有着云泥之别。”
“臣不敢肖想公主殿下。”江瑾淞垂眸而立,迳直盯着靴面。
他怎么好像将我当作了洪水猛兽,林蕴霏莫名被高架起来。
“学士不用这般紧张,”她曼言安抚,“你若不愿意,我绝不会强人所难。”
江瑾淞这才抬头看她,复作揖一次:“多谢殿下。”
林蕴霏隐约瞧出他面容之下的几分惶恐。
可千万别将人吓跑了。她不怎么诚心地反省起自己的语出惊人。
“那学士可愿……”林蕴霏再次启唇提要求,刻意停顿了片刻,江瑾淞的心跟着提起来,“去女学授业?”
“我很是倾慕学士的才识,近来女学欲从翰林学院中选几位兼任学官,我想向祭酒举荐学士。”
或许是才拒绝了她前面提出的要求,江瑾淞这次答应得颇为爽快:“臣义不容辞。”
临别时,林蕴霏想起了一件事:“江学士还请放心,我会去同陛下言明今日相亲的结果。”
江瑾淞似是有话想说,但终是应了声“有劳殿下”。
*
林蕴霏清楚,她若与文惠帝说没看上江瑾淞一人,对方尚会相信。
但她假使说这八个人都难以入眼,文惠帝可没有这么好糊弄。
文惠帝看似给了她择选夫婿的自主权,实际上前世林蕴霏拒绝了他的安排后,对方为他劳师动众了一番却无果勃然大怒。
前世她为赵泽源所利用,两人并未撕破脸,是以赵家没舍得将赵越楼推出来。
且江瑾淞不在此行列,文惠帝将目标定到了另一位进士身上。
若非后来那位青年家中母亲突发恶疾,他陈情返乡照料,林蕴霏恐难脱身。
但两世在许多事情上业已出现分歧,林蕴霏自然得做另一手打算兜底。
只是……她心中着实还未做好面见谢呈的准备。
林蕴霏头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好记性,已经过了足足十日,那夜的细节仍旧历历在目。
在临丰塔附近踱步了许久,林蕴霏攥着拳头一鼓作气登上九楼。
谢呈今日并没有站在外面,林蕴霏踏入内室时,见到他正捧卷而读。
明明她已立于他的面前,对方却恍若未闻地不予搭理。
隐隐嗅出了不对劲的气息,林蕴霏提着口气唤道:“国师。”
谢呈悠悠然放下书,语气与以往大不相同:“我还以为今日之后殿下不会再来寻我了。”
林蕴霏被他这不咸不淡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你缘何这样想?”
男人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桌沿:“殿下若选中了驸马,便不宜来我这儿了。”
“这又是为何?”林蕴霏仍是不解。
谢呈似是轻笑了声,仿佛觉得她的问话过于天真:“到时殿下作为有夫之妇,却与我这个外男过从甚密,驸马定会拈酸吃醋。”
第58章 “殿下大事未成,还是暂时不要考虑姻缘为妙。”
林蕴霏完全不知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对方平素清和的眉目变得异常有侵略性, 但这侵略性从何而来,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未出阁的她来找他谈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难道就可以吗?
这是什么歪理?此人今日是吃错药了吧?
“谢呈,”林蕴霏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什么,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谢某以为自己将话说得很明白,”谢呈将她整个人纳在眼底, “殿下大事未成,还是暂时不要考虑姻缘为妙。”
从进来到此刻, 他的语气属实激起了林蕴霏的怒气。
在他眼里, 她原来是会耽于情爱、这般不值得信任的人。
“国师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我出降与否,都轮不到国师来置喙。”林蕴霏昂起下巴睥睨他。
谢呈似是被这句话刺到, 神色变了几变。
他压抑着五内中翻涌的情绪, 短暂地阖上眼又睁开, 面颊两侧的线条绷紧又松散。
“是我逾矩了, ”谢呈眸中晦暗不明, “还望殿下见谅。”
林蕴霏见他平复了心绪, 才坐下来道:“你知晓便好。”
尽管对谢呈的异常心生疑窦,她终是没追问,想留给彼此一些余地。
“我与他们看亲一是为了不拂陛下的旨意,二是为藉机接触到那些新科进士,”林蕴霏谨记着来此的目的,故而没过多纠结适才两人间的龃龉, “我从未考虑过要与他们谈风月。”
她将话说得直接干脆,引得谢呈侧目。
自前几日听闻林蕴霏与人看亲, 谢呈已然在高塔中烦躁了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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