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单薄的身板哪里能拧得过他, 腕骨发出咯咯移动的声响。
在即将要被宋载刀拉入怀里前,她用潮湿的眼恳求地看着一步之外毫无反应的段筹。
对方捏着酒樽, 一点眸光都吝啬分予她。
阿菊的心凉了大半截,簌簌掉落的眼泪将她对段筹的希冀冲刷得一干二净。
也罢,她又非第一日认识他,段筹那样自私淡漠的人绝无可能为了无足轻重的她而与宋载刀产生纷争。
林蕴霏专注地看着这始料未及的变故,在为阿菊捏一把汗的同时,尤其好奇段筹的反应。
眼里的光将熄之时,阿菊听见段筹的声音响起:“载刀,放手。”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皆被他吸引,原本半躺在美人肩膀的燕往直起身子,神情有些错愕。
“大当家,”气氛陡然僵滞,宋载刀闻声看过去,“怎么了?”
他仍然紧攥着阿菊的手不放,迟钝地意识到段筹的反常。
掺有水分的醉意登时消退不少,宋载刀玩味地说:“我看上了这位小娘子,大当家能否割爱?”
见段筹沉默不语,他作势伸臂去揽阿菊的腰,明目张胆地试探起对方的底线。
“她是个手脚粗笨的,我哪里好意思将这样不成体统的人送给你。”段筹婉言拒绝。
宋载刀更来了兴致,坚持说:“无妨粗笨,我慢慢地调教便是。”
阿菊夹在他们之间,心上拴着的石头一刻也难落下来。
即便段筹替她开了口,难保他就不会向宋载刀做出退让。
“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啊,”燕往半眯着一双狐狸眼,心里难得为宋载刀不分场合的鲁莽叫好,“我记得四年前大当家在负伤消失半月后带回了一位小娘子,应当便是她吧。”
“竟有这样一回事,”宋载刀极为上道,将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阿菊与段筹之间流转,“大当家待女人不是有个规矩嘛,过夜帐中不留人。真想不到还能有女人在您身边安然如故地呆了四年之久。”
他用毫不掩饰的目光将阿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仿佛在琢磨她到底凭什么本事得了段筹的偏重:“大当家的,你也忒不厚道。亏得我还为你这些年没有体己人照料而担心,你却背着兄弟在府邸里藏娇。”
“既然她能被大当家单独留在身旁多年,想来定是朵解语花。兄弟我极少主动向你讨要好处,今日想求你将这小娘子赏给我,算不上过分吧?”
男人一句一个“兄弟”,咄咄逼迫段筹在他与阿菊之中做出选择。
而阿菊低顺着眉眼,身子抖动恰如蒲柳,看着十分可怜。
段筹眸底的情绪被笼在透着冷峻但平和的皮囊下,片刻后扯起薄唇:“我用惯了她。”
只此一句,便是变相地承认了阿菊是他的例外。
得到如此回复,宋载刀心里颇为满意,面上却做出可惜的神色。
他很是爽快地松开了阿菊的手,趁机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下:“好吧,就当我从未提过这个要求。”
“过来,”众人无不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段筹对暗自如释重负的阿菊说,“适才你惹得二当家不悦,还不快跟二当家赔罪。”
不仅是林蕴霏,就连宋载刀本人都不清楚他口中的 “不悦”是从何而来。
阿菊亦不明白段筹的意思,但她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加之他才帮她摆脱了宋载刀的桎梏,故而没多犹豫便上前,张嘴欲对宋载刀道歉。
然而段筹又沉声说:“赔罪就要拿出赔罪的态度,跪下。”
对于他堪称无理的要求,林蕴霏听得不禁蹙眉。
回首对上段筹深沉如幽潭的眸子,阿菊慌忙错开眼,乖顺地跪在宋载刀面前。
她将姿态放得不能更低,因为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喏喏道:“还请二当家原宥。”
宋载刀观察着段筹的神色,语气宽和:“小娘子,起来吧。”
可未有得到段筹的准许,阿菊不敢妄动。
段筹半垂着眼,凝视着阿菊从衣襟处露出的那截颈骨,袖子中的手莫名生痒。
痒意顺着手直直向上攀登,叫他眼睛都被这股无名火烧得干涩。
大庭广众之下,段筹无法将手真正覆在阿菊的后颈上。
他捏着手掌心的汗,收紧牙关,听见齿间切切的摩擦声。
他已被宋载刀与燕往识出了破绽,绝不能再放任自己错下去。
既是从他心里长出的不合时宜的欲/望,就该受他的意念管控。
“你不该说清楚自己为何赔罪吗?”段筹从阿菊身上收回眼,“你是我的婢女,却连如何诚心赔罪都不会,实在令我丢脸。”
他语气淡淡,落在阿菊耳中恍如惊雷。
她抬起一双清亮的眼,里头盛着十足的迷茫。
她被宋载刀欺负,还要反过来找出向宋载刀赔罪的由头?
颠倒黑白如此,只为刁难阿菊?林蕴霏不理解段筹在做什么。
深邃的沉默里,阿菊动了动泛白的唇,说不出一句话。
“你在同我装聋作哑吗?”段筹遽然从身后的壮汉手中夺过皮鞭。
他拉动皮鞭,鞭子在伸缩时发出清脆而劲道的声音。
阿菊听不清,但双目能瞧见鞭上那根根分明的倒刺。
见她面上露出畏惧之色,段筹道:“你若说不出自己哪里做错了,我只得按规矩惩罚你。”
阿菊瑟缩着身子,望见他瞳仁里映着的自己,心底无端涌起几分反抗不公的勇气,抿紧双唇不肯言语。
段筹未有想到她竟敢与他对着来,躁意更甚,作势将皮鞭高高扬起。
阿菊即刻屏息闭眼,然而预料之内的疼痛并未落到身上。
是燕往伸手拦住了人,好言好语地劝:“大当家,她无有什么天大的过失,你又何必这般苛责?这小娘子怎么说也伺候了你四年,你不怜香惜玉也就罢了,怎么连一点旧情都不顾念。”
段筹转头看向他,弯起的眼中笑意仅在表层,轻蔑地开口:“她并非我的枕边人,不过是一个打扫庭院的粗使丫鬟,哪里配与我谈‘旧情’?”
“看在三当家替你求情的份上,我不妨再给你一次机会,”段筹用皮鞭的手柄挑起阿菊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质问,“你知不知错,错在哪里?”
他的话就像走马灯一般在阿菊的耳畔萦绕,阿菊一时间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婢女,粗使丫鬟,这便是段筹对她所有的看法。有如剜心的疼痛钻入她的耳朵,阿菊不得不抬手捂住双耳,呢喃道:“我没错,我没有做错。”
见她拒不反省,段筹心里的怒气平白而起,一把甩开燕往的手,说:“做错事就得受惩罚,今日我定要叫她长长记性。”
皮鞭在空中甩出流丽的线,落在阿菊身上时将那单薄的衣衫直接划开,劈在肌肤上成了醒目的红。
可以瞧得出,段筹没有收着手劲。
跪着的阿菊几下就被他打歪,仿佛折翅的蝴蝶。
鞭子什么时候打下无有预示,打在什么位置也无从知晓。
她的疼痛完全为段筹所控制,她只能向段筹呼求停止。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抛却尊严,成为他口中理所应当该被随意欺辱的人。
不,这样根本就算不得人。
阿菊又想起曾经在那间屋子里瞧见的场景。
彼时她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往里窥视,只一眼便刻骨铭心。
那些可怜无辜的女子也没被段筹当作人,段筹肆意鞭笞她们,乐于抽去她们的逆骨,将她们驯服成无有意识的玩物。
她们无一例外地失去自我,变成段筹脚边的尘泥,最后在天明之前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至荒山野岭,生死难料。
段筹则携着一身血腥气走出来,面容在月下莹莹如冷玉,眸中是叫人战栗的魇足。
他吩咐她进去收拾,要求她务必让屋内恢复原样。
阿菊不敢叫段筹看出端倪,捡拾起那些或被碰倒或被打碎的物件,用布条清水一遍一遍地冲洗屋子,往香炉里燃最浓重的熏香。
好不容易干完这些事,她骤然失去一切力气。
如豆的烛光太暗淡,根本不足以照暖她汗湿的四肢。她环抱着身子,默然将所有惊惧付与眼泪。
屋内的确无有那些女子存在过的痕迹,但破碎的花瓶难以复原,恰如适才看见的一幕在阿菊的心上挥之不去。
第81章 她从来都害怕他,像羔羊畏惧豺狼。
她不想同她们一样变成山间冤魂。
阿菊清晰的神智渐次被这种狸猫捉鼠似的折磨击溃, 仅仅靠着不停重复那句“我没有错……”坚持下去。
她细若蚊蝇的话被段筹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她瑟缩弓起的背,以及背上那数道清晰透血的伤疤, 面色因交织的快意与愧意变得扭曲。
要怪就怪你不肯听我的话,否则便也不会发生今日后来这些糟糕的事。段筹心道。
切骨的疼痛使得阿菊的鬓发被汗水打湿, 沾在苍白的脸颊边。她偏偏不肯放开了哀叫,直咬得嘴唇都流血, 呜咽声却闷在喉咙里。
鞭子又一次与风声同时抵达,这一下直直朝着阿菊的背脊骨而去。
如若真扫下去, 以阿菊那单薄的身子, 只怕半条命都要废了。
粗枝大叶如宋载刀,亦反应过来段筹行此举的缘由。
段筹这是想告诉自己与燕往, 纵使他们看出了他的软肋, 那又如何。
他宁可将软肋摧毁, 也不会给他们可趁之机。
疯子, 段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明明身处炎炎夏日, 宋载刀却觉得背后凉津津的。
他终究看不得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在自己眼前香消玉殒, 拔出腰间佩着的刀将段筹挥来的皮鞭斩断。
断鞭砸至地上的同一瞬,不堪忍受痛苦的阿菊无力地昏过去。
段筹骤然回过神来,仍旧抓握着另一截皮鞭的手因残留的兴奋止不住地抖。
当他看见阿菊几乎失去血色的脸时,神情出现了一瞬的裂缝。
女孩眼尾布着的猩红宛若残阳,刺得段筹失手松开皮鞭。
“大当家,我是来饮酒吃肉的, 可没兴致瞧你教训你的婢女。”宋载刀说罢,搂着两位美人毫不犹豫地离开。
燕往瞥着段筹不明的神色, 敛衽说:“大当家,宋兄他……你千万别与他计较。”
目光旁落至气息奄奄的阿菊, 他叹了口气:“我本无有资格教大当家如何行事,但这位小娘子如何能受得住重惩?”
“终归是你府上的私事,小弟不好妄议多言,”燕往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见段筹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作罢,“小弟便不叨扰大当家,先行退下。”
燕往走时没有将席间侍奉他的两位美人捎上,那两女子相望一眼,携手一齐撞向就近的柱子,血溅三尺。
两条如花的性命就此在眼前消逝,阿菊的安危亦尚未可知,林蕴霏死死地捏着手心,指甲抠出深痕。
阒静到有些古怪的屋内,老甲率先出气:“大当家,阿菊姑娘她……”
段筹如梦初醒,望着阿菊的眸底不自觉闪过慌乱:“命人将那两位女子带回房间,你去寻大夫过来。”
老甲应是,转身欲照他的安排办事。
段筹却将他拽住,用仅有彼此能够听见的声音嘱咐:“动作快些。”
*
燕往几步追上前方的宋载刀,宋载刀使眼色给跟来的钱六,又轻佻地拍了拍两位美人的脸,说:“你们先回去,我与三当家有些事情要商量。”
见他将恋恋目光黏在远去的美人身上,燕往说:“宋兄真是疼惜美人。”
宋载刀转回眸子,提及正事:“段筹定然看出了我俩的意图。”
脸上惯常戴着的笑意变淡,燕往的眼神阴鸷如夜鹰:“谁叫你今日行事如此鲁莽,又口无遮拦,他想不知道都难。”
被他盯得心虚,宋载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认错态度良好:“是,今日我确乎做得不对。”
“段筹这块老姜真是防不胜防,竟然借跛子背叛一事给我下套。”想到自己被人戏耍得团团转,宋载刀磨着后槽牙。
“也罢,估计他早就对我们有所怀疑,”燕往懒得陪他生无用的气,道,“谁能最后将却步山拢在手心,还得各凭本事。”
“好在今日这一趟也不算白来,那个女的显然是段筹的弱点。”
宋载刀瞧着他若有所思的面色,说:“段筹能将她藏了四年才被我们发现,可见他把人护得有多紧,想要对她下手绝不是件易事。”
“你这是又想到了什么新点子?眼看着越发接近交粮的日子,我觉得还是不要临时改变我们的计划为妙。”
燕往唇边提起一抹邪笑:“放心吧,我没打算大动计划,只是想调整其中一个关窍而已。”
“与其让他死在我们手中,倒不如叫他命丧心爱之人手下来得有趣。”
“这是何意?”宋载刀不解地问。
对方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去听,宋载刀被他这般神神秘秘的口吻吊起好奇心,将耳朵侧递过去。
听完他的安排,宋载刀先是眼前一亮,稍后质疑道:“这主意听着是好,但你如何能够确定她会愿意照你说的办?”
“段筹今日险些就要将她打死在鞭子下,你觉得她敢继续待在他身边吗?”燕往胜券在握地挑起单边的眉,“她被段筹关在府邸里,与笼中雀别无二致,又怎么会拒绝任何一个能获得自由的机会?”
燕往腹中还藏了一句话,在他看见阿菊的第一眼,便发现这个柔弱的女子骨头里自有一股坚韧的劲儿。
这样的人永远渴望天光,怎么也不会让自己永远被顶上的顽石压迫。
宋载刀理解不了他对人心的揣想,但看他颇有成算,含糊地说:“你说得有理。”
“待我们将段筹拉下马,再取代他去与那边交谈,日后定能得到无尽荣华。”一想到未来的好日子,宋载刀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燕往斜眼瞧他那点出息,心中鄙夷之至。
*
修蜻与林蕴霏被一位生面孔的男子带回房间,在房门又要被阖上时,林蕴霏用手撑在门框,问:“这个房间曾经都住过谁?”
看守的壮汉怜悯地看了一眼他们:“侍奉过大当家的女人都在这里待过。”
“那她们后来都去哪儿了?为何我未有瞧见府上有其余女子?”林蕴霏语速极快,抖搂出心中疑问。
送他们回来的男子乜斜着她,冷酷地回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又对两位壮汉说:“不要同他们多嘴,还不快将门关上。”
房门再度落锁,隔扇门上透着的人影缩减为两人,林蕴霏知晓那位防备心最重的男子应已走远。
“哎,你觉得里头这两位能活几日?”其中一位壮汉回味着林蕴霏适才的提问,不禁琢磨起他们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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