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馨德苑外,我着急阻止事发,不察林彦派人在暗中观察,就此摸到我的软肋。”
“就连林彦都能看出我待殿下不同,偏我自负不会为谁动心,更不会因一个人变动计划,最后害殿下不得……善终。”
“无人教我何为情爱,我只能靠失去领悟,”谢呈收紧牙关,两颊的线条动了动,“失去才懂得珍惜,我就是这般下贱的人。”
“痛失所爱,追悔莫及,便是我应得的报应。”
报应这个词太深重了,林蕴霏听得心惊胆战。
前世今生的遭遇叫她如今亦敬起神佛,下意识想替他避开谶语:“别这样说……”
得到她一句心软的安抚,他缓缓撩起发红的眼皮,贪婪地看着眼前人,恍若久不见甘霖的荒漠行者:“我没有想到如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也能得到上苍垂怜,再度遇见殿下。”
“又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便想好了,今生我定要护殿下安好,助殿下得偿所愿。”
“起初我想得很简单,殿下想要皇权,我就为殿下谋求。”
谢呈不自觉将袖角攥得看不出原样,备受苦恼地呢喃:“可殿下太聪明了,太独立了,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我的力量。”
“我长在淤泥中,可惜没能更变命数成为君子。偏偏憧憬艳阳皎月,于是受贪念煎熬,渐次不满足于只与殿下同舟。”
“明知自己是个卑劣不堪的小人,妄想遗忘前世的罪孽,占据殿下的喜爱与目光……”
“事到如今,我已面目全非,大概只能用这滑稽狼狈的平生换殿下一笑耳。”
看着仿佛疯魔的他,林蕴霏一点笑不出来。
她没什么神情的脸色让谢呈会错了意,他的身子晃了晃。
她果然不喜欢他的真实面目,也是,谁又会愿意喜欢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人呢?
谢呈骤然敛起外放的情绪,红着眼勉强恢复一贯的样子,平静地说:“约莫就在这两日,林彦会动手。我已将事情安排妥当,殿下只需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终究会如殿下所愿。”
他已不敢说请林蕴霏相信或是放心的话,迳自不放心地交代:“密网之下,困兽犹斗,非必要殿下莫与他起正面冲突,切记保重自身。”
言尽于此,他该转头离开,将今夜所诉衷肠抛却身后,不复搅扰林蕴霏。
可不知为何,他的双腿动不了,死死地钉在原地。
第107章 “谢呈,你真是不懂得何为爱。”
谢呈有些无助地扯起嘴角:“殿下, 我这就走…”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落寞与不舍。
被这样一双说尽爱意的眼睛注目着,林蕴霏很难不心生动摇。早在谢呈愿意承认自己身份的那一刻, 她便选择了相信他。
“等等,”林蕴霏叫住艰难转身的他, “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谢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
他慢慢地转回身子, 眼睛一下不眨地看向林蕴霏。
有好多话哽在林蕴霏的喉头,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在她看来, 谢呈像株生于顽石细缝间的松柏, 下临万丈悬崖,上承浩渺苍穹。
双亲的死, 前朝遗恨, 包括前世她去国离乡遭遇不测时的那场大雪, 或许还有旁的遗憾, 全部被他压在自己那副清瘦的躯干上。
算起来谢呈已活了两世, 依旧不得轻松。
林蕴霏替他感到喘不过气, 故而她直言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一句话说得还有些道理。”
谢呈的心为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高高吊起。
“谢呈,你真是不懂得何为爱。”
“别人对你是怎样的期待,我管不着,”气性上来,林蕴霏言语如从泉眼里喷涌出的水, “但你不曾过问我的意思,凭什么将前世我的结局归咎于自己?”
“前世害我惨死的是林彦, 不是你,你之所以觉得亏欠我良多, 是因为你爱我。”
林蕴霏望着一脸迷茫的谢呈,自云州回来就积郁在胸口的无名火猝然消散:“从头至尾,我不曾因前世之事怪罪过你,我只是不喜你欺瞒我,仅此而已。”
“同舟之人,就该一起面对风雨,遑论打算携手白首的眷侣,可你呢?”
“你殚精竭虑将事情全为我安排好,我被蒙在鼓里,担忧、茫然,我一点也不觉得安心愉悦,但我什么力都没出,想要询问,却成了占不到理的人。”
“我该对你感恩戴德吗,谢呈?你想让我将你当做供着的神佛吗?”
“我非娇宠牡丹,这话是可你自己说的,”林蕴霏反问,“你为何不相信我能够跟你一起承担?”
明月的清晖透过隔断门,谢呈清晰地瞧见林蕴霏噙着粼粼水光的眼眸。
他抬手想为她拭泪,但又想起他们间的关系,无措地蜷缩手指:“不是的,殿下……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林蕴霏别开脸,仰头想让眼泪流回去:“你总是不肯对我坦诚,这让我如何读懂你的心思?即便是再相爱之人,也会在这种费劲的猜测里将情愫磋磨殆尽。”
架不住情绪决堤,她索性回过头,藉着一腔汹涌冲动将深埋心底的话倾倒出来:“我不想你我走向那一步,所以选择及时止损。”
“你惧怕我知晓你的身份,可谢呈,我心悦你,无关身份。”
“即便现今知晓了你是前朝皇室,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祖辈父辈的仇怨与你我何干?你若想要复仇,只消给他留下一条性命,其余我一概不会插手。”
听见她的话,谢呈眉眼错愕,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竟是说不出一句话。
林蕴霏却还没说够:“你惧怕我发现你不那么光风霁月的一面,但人无完人,我亦有不少缺点,前世你还见过我许多狼藉的时刻。”
“我择定喜欢谁,便准备好接受他的好与坏,同理,他也得接受我的好与坏。”
“你怎知我就不像你爱我一般爱你?我也想要夺去你所有的视线、所有的偏爱啊。”
林蕴霏挑起秀眉,此刻她连哭都是骄傲矜贵的:“哪怕你与我分开了,我也不允许你为旁人侧目,你只能想着我终老。”
“殿下……我……”谢呈觉得自己被骄阳撞了满怀,僵硬的四肢得到一股暖流的包裹。
他想要回答林蕴霏自己知晓她的心意了,会按照她说得去改,他会学习怎样爱她,但他怕她已经听厌了自己的承诺,所以最终说出口的是:“殿下,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情到浓时难以言表,爱到深处自甘卑微,再聪明的人也无法免俗。
与其说他是在向她要一个答案,不如说他是在央求她给出施舍。
林蕴霏清楚谢呈还是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她想要二人以平等的姿态相爱,想要谢呈在爱她之前先学会爱自己。
前段时日,林蕴霏误会谢呈是因为没有那么爱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她,于是确实动了与他一别两宽的想法。
今日谢呈的开口让她恍然大悟,他是因为太爱而患得患失。
尽管她心里已经原谅了谢呈,但他毕竟违背了誓言,惹得她心伤,林蕴霏打算给他一个教训。
惩罚只是顺带的,林蕴霏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此让谢呈意识到她的所求。
谢呈性子执拗,光是言语不足以叫他转变想法。
而他最为在意的是她,因此林蕴霏攻心为上。
“那你愿意将后两日的计划告诉我吗?”怜惜地看着谢呈,她不答反问。
不出她的所料,谢呈神色几度挣扎,道:“事成之后,我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林蕴霏眸子软了软,态度却很坚决:“大事当头,我亦不得闲与国师谈情,便将你我之事往后放放吧。”
谢呈先是神情一黯,忽又反应过来她话中的余地,且惊且喜地唤:“殿下……”
林蕴霏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脸热,强作镇定地说:“时候不早了,国师赶紧离开吧。”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去而复返的楹玉的声音:“殿下,你睡下了吗?适才你的脸色不好,奴婢有些不放心。”
林蕴霏递了个眼神给谢呈示意他快走,他反而颇为从容地在屋内找寻起藏身之处。
“殿下,你睡下了吗?”楹玉见无人搭理,复又问询一遍。
依照林蕴霏对楹玉的了解,对方唤上三声后就会直接推门进来。
事态催得林蕴霏手心登时冒出了层汗,她也顾不得还在与谢呈闹别扭,推搡着人来到后方的窗牖边。
忙中易生乱,平素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窗牖竟纹丝不动。
林蕴霏急得蹙起眉头,一只手从旁搭在她的手背上,也不知谢呈怎么使的巧劲,窗牖成功露出一条缝。
谢呈还没来得及提起衣摆,猝不及防被她从背后推了一把,落地时险些被绊倒。
他回首想再看一眼林蕴霏,不想迎面吹来一阵关窗的疾风。
谢呈垂眸看向被树枝刮破又沾了点尘泥的衣摆,来时的体面终究没能维系到底。
倒真像是与佳人深夜私会的浪荡子了。
青年眸底浮现出些许无奈,但思及今夜林蕴霏对她讲的话,润泽的眉目舒展如昙花绽放。
屋里的林蕴霏对他心里的五味杂陈并不知情。
她将窗牖关上后,仓促地奔向床榻,蹬掉鞋后,两手将锦被掀开躺了进去,佯装熟睡。
心跳却没那么快平复,震得她脸被火烧似的辣。
林蕴霏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自己向谢呈坦白心意的事,滞后地感到几分害臊。
楹玉确乎在唤了三声后进屋,感觉到女孩凑近的气息,林蕴霏万分庆幸屋内熄了灯,不然她异常嫣红的脸定会叫楹玉看出端倪。
*
翌日林蕴霏依旧进了宫,直奔文惠帝所在的清宴殿。
谢呈透露林彦会在这两日下手,是以她得待在文惠帝近旁,以便第一时间掌握最新的消息。
一日都没出现什么波澜,变故偏就发生在林蕴霏回椿华宫用晚膳的空当。
“殿下,贾总管着奴才来通传,”一位小太监停至廊芜外,掐着尖细的嗓音喊道,“陛下醒了!”
林蕴霏闻声将箸放下,起身快步走出屋外:“走,去清宴殿。”
眼风扫过那小太监,她认出对方是那夜打开兰惠苑门的魏斯,即贾得全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儿子”。
假使贾得全向林彦投诚,他自是也归入林彦阵营。
莫名的寒意侵入骨头,林蕴霏敏锐地察觉到,此时此刻她正一步步踏入林彦设好的局。
秋夜凉风渐起,树叶萧萧坠落。
浓墨一般的树影映在地上,交错的枝杈使得它们看起来像是妖魔,而铺满小径的泛着寒光的卵石像是妖魔的牙齿。
林蕴霏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快到本该在她身前提灯照路的魏斯反追赶着她。
魏斯半弓着腰,边急行边悄悄抬眼去看她。
林蕴霏发髻间插着的金步摇微微晃荡,眉目间自有一股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度。
两人走到清宴殿时,殿外已然立着一群人,就连赵皇后也被惊动,立在众人之首。
椿华宫离清宴殿并不远,她一听见魏斯的传话就匆忙赶来,结果姗姗来迟。不用细想,林蕴霏便知是林彦的手笔。
“父皇不是醒了吗,母后与诸位为何不进去?”走得近了,林蕴霏才发现女人的脸色极为难看。
托着赵皇后手的宫女替她答说:“陛下确乎醒了,正传三皇子谈话呢。”
“只传了三皇子一人?”林蕴霏问道,“那在三皇子之前,父皇可还有传谁进殿过?”
宫女摇了摇头。
林蕴霏越过赵皇后去看她左手后方的淑妃,对方半垂眼睫,仿佛两耳不闻周遭的言语。
视线从淑妃脸上移开,落在灯火通明但门窗紧闭听不清里头人声的殿内.
林蕴霏眸底掠过暗色.她大概猜到林彦的计划了。
她走上被月华照得青白一片如霜的台阶,与守在门外的贾得全对视:“贾公公,本宫有急事要禀明父皇,还请你代为通传。”
贾得全面露难色道:“这……殿下,不是奴才不肯放您进去。陛下适才嘱咐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圣谕在前,您就是借奴才十个胆,奴才也不敢胡来。”
“待到三皇子出来,殿下再见陛下也不迟 。”
“那好吧,”林蕴霏佯作失望,“我且再等等。”
见劝住她,贾得全暗自松了口气,但下一瞬这口气复聚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林蕴霏上前叩门,且扬声喊道:“父皇,父皇!儿臣真的有急事求见。”
第108章 黎明前的夜总是尤其黑.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将不明所以的众人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的贾得全急忙去阻止:“殿下,小声点,您可饶了奴才吧。”
接连喊了几声都不见里头有反应, 林蕴作势要直接推门,孰料贾得全硬是挤进空隙里, 挡住了她的去路。
就在他们的拉扯间,门遽然从里头打开, 走出林彦与一位鹤发男子。
林蕴霏在宫宴与许多典仪上见过这位男子,他是本朝中书舍人陶悭, 负责任起草诏书, 曾用一篇气势磅礴的答蕃书吓退有意向大昭挑衅示威的蕃人,就此得到文惠帝的重用。
经他之手的圣旨, 皆是关乎社稷的大事。
此刻他手中捧着一个金漆长盒, 里头装着的显然是圣旨。
至于圣旨里头的内容, 真是叫人格外好奇。
与她对上眼后, 林彦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殿门被他顺手捎上, 殿内的景象便是望眼欲穿也不得窥视。
他略过林蕴霏对等候多时的众人道:“父皇在交代完事情后, 又暂时昏了过去,如今柳院使正在为父皇看诊。”
林彦走至赵皇后跟前,对着她作揖,姿态仍旧恭敬,但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从前没有的锋芒,这点锋芒让他看起来格外不一样。
“皇后娘娘, 夜里风大,您与诸位娘娘不若先回宫休息, 假使父皇醒来,儿臣定会着人来通知您。”
他这副口吻很有意思, 话里话外将自己的身份抬到了可以掌控全局的地位。
“三皇兄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我与各位娘娘们想要看望父皇,还得经过三皇兄同意?”林蕴霏玩味道,言语带刺。
她这句话其实道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但她们瞧出她与林彦间的剑拔弩张,皆默不作声地低首。
“嘉和,”一片沉默中,赵皇后不赞成地声,粉面含威,“三皇子是你的兄长,你不可用这般语气同他讲话。”
林彦好脾气地为林蕴霏开脱:“皇后娘娘不必怪皇妹,此事怪我没有说明白。”
他转头对陶悭说:“烦请陶大人为我接下来讲的话做个见证,我所言皆仰承父皇亲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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