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指尖敲了敲酒杯,在玻璃清脆的响声里,慢慢说道:“既然这样,我就……明天去你们那儿看看吧,记得准备好审核的材料,合法合规就可以,不过,科研方面的知识我不太了解,要靠你自己把关了。”
顾云杉脸上的惊喜愈浓,笑起来的时候,线条柔和的眼睛仿佛花瓣。
“好,我会准备好的。”他说,“我们的研究所就在这附近,明天你大概几点过来?我来接你。”
“不用,这一片我还挺熟的。”周棠说,“下午有空吗?三点。”
顾云杉立刻说好。
直到晚上两人分别的时候,他都显得十分高兴,向周棠道了好几次谢,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
因为兴奋,他的眼睛显得亮晶晶的。
周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线条鲜明、如同兽类的眼睛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烧起心火。
“突然想问你……”
她歪了歪头,脸上有一种近似天真的热忱:“现在还是单身吗?”
听见这句话,顾云杉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了一点。
紧接着,他难为情似的低下头。
……
晚上九点,监察部仍然灯火通明。
部里刚换了新的门禁系统,还没调试好就被来来往往的人刷了千百遍,刚用了一下午就罢工失灵,周棠在楼外被卡了十分钟才进去。
她一点儿烦躁也没有,只是叹了口气。
大楼里,所有兢兢业业加班的监察官也和她的状态差不多,抬起头打招呼的时候,个个都很放空,感觉魂都不在身体里了。
周棠挨个慰问一遍,转头去了十二楼事务处。
迎面第一间办公室就是目的地。
“林鹤。”
周棠喊了一声,正撑着脑袋偷偷玩终端的事务官立刻明显的抖了一下,反射性地把终端一推,把墙砸得哐哐作响。
直到看清周棠的脸,她才猛然把挺直的脊背又垮了下去。
“吓死我了,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林鹤拍拍胸口,有点不满,“进来之前先敲门!别像部长一样……等等等等!你干嘛呢!”
周棠正在脱衣服。
她两把扯下外套,随手往桌上一放,问:“你这儿还有没有证物袋?”
“噫——”林鹤一下子跳起来,“好香!你去哪儿鬼混了?”
“这是什么话。”周棠把手套也取了下来,和衣服放在一块儿,“我还没开始鬼混呢。”
林鹤露出一个谴责的表情。
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什么,一边任劳任怨地从身后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透明袋子,把衣服和手套都装了进去。
周棠撕了一张标签,写上日期,贴在袋子外面:“明天拿去做毒理化验。”
林鹤:“哦。”
她用两根指头提起袋子,小心翼翼把它移到了一旁的推车上,然后换了个措辞:“你去哪儿……加班了?”
“是班在后面追我。”周棠说,“扮傻子去了。”
林鹤疑惑地看着她。
“我这次的行程没做加密?”周棠说,“被人追踪了。”
“没有没有没有。”林鹤摇头如拨浪鼓,“你带着三个小的呢,总不能向医学部保密吧,友好合作啊。”
“……好吧。”周棠问,“部长在吗?”
林鹤继续摇头:“不在,开会去了,明天回来。”
周棠想了想:“那我明天晚上再找他。”
林鹤疑惑地问:“晚上?白天部里人比较少哦。”
“没空,下午我要加班。”周棠的语速微微变慢了一点,“上午……”
“要回家一趟。”
第19章 19 也许她不想……
周棠说“回家”, 指的当然不是空置已久的老宅,也不是买在监察部附近的那间公寓。
第二天一早,她就出现在了裴家。
整个轴心区都被气候管理系统覆盖, 虽然已是深冬,但这里仍然温暖如春,抬起头来,能看见落在人造穹顶上的一层薄雪。
周棠盯着一枝垂在栏杆外的蔷薇花看了一会儿, 终于抬手按响了门铃。
来之前, 她犹豫了半晌, 还是没提前打探裴寂容的行踪。
如果在这里遇到,未免有点尴尬, 但是提前询问、刻意避开,又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何况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逢年过节,她总是得来裴家拜访的。
之后该如何相处?
周棠一直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时, 脑海里闪出的默认方案是“正常对待”,但事到眼前, 她再把这四个字仔细想了一遍, 才发现这个简单的方案并不可取。
裴家和寻常家庭不太一样, 从长到幼都格外内敛, 不是那种很亲近的关系, 就算是血缘至亲,相处时也有几分客气,开玩笑撒娇之类的情况从来没有。
正因如此,更显得她与裴寂容的亲近格外特殊。
假如突然冷淡下来, 所有人都会发觉异常,如果有一天被问起,该怎么说?用什么理由才比较自然?
周棠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就像在卷子上遇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知识点,冥思苦想却毫无作用,只等徒劳地等着收卷铃响起,能拿几分全交给命运。
她有点儿紧张了。
进了客厅,先四下扫视一圈,和几个长辈问过好,简单聊了聊近况之后,周棠装作不经意地问:“哥哥不在家吗?”
“你们没联系吗?”长辈有点儿惊讶,说道,“寂容最近一直住在那边。”
那边?
周棠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水来喝。
然而暗语一般的词已像烛火一样滴落下来,烧在记忆里,过去太久的往事因而死灰复燃。
她开始觉得手里的杯子有一点烫。
……
三年前刚进监察部的时候,周棠年轻气盛过分自负,在和警务部一起追查一个案子的时候着了道,差点被一颗迎面袭来的子弹穿过眉心,哪怕及时躲避还击,太阳穴还是被擦了一道血痕,肩胛骨几乎被子弹贯穿。
交完任务刚一到家,裴寂容就把她抓进了法院审卷宗。
表面上说是帮忙,实际就是惩罚,卷宗根本没什么可看的,坐在那里只是发呆,最高法院不比监察部清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棠一开始也抗争过,觉得这只是意外,自己并没有错。
但裴寂容的脸色太难看。
从接到消息开始,他就没再和她说过话,冷淡的像块冰,就连和许寒山通话时也很不客气,有点迁怒的意思。
周棠构思好了大段的抗议小作文,但只起了个头,就和那双寒冰一样的眼睛一同冻结了。
她老实下来,乖乖在办公室里发了一整天呆。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这么多年来,裴寂容从没对她冷过脸,哪怕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说的话、做的事有些过界,也没有被责备过。
这一次好像真的很严重。
周棠苦恼了很久,想好要低头却不知该说什么,脑海里比被枪指着的时候还要更空白,冥思苦想一整天,连开场白都没想好,恨不得用脑袋撞墙。
但当天晚上,她熬到下班,推开办公室门,竟然看见裴寂容在门外等。
他的脸色照旧很冷淡,被法院的制服映衬着,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严肃,但听见开门的声音,竟然没有像最开始那样当做没听见,抬起头来看她。
周棠顿时停在原地,门只开了一半,另一半迟迟未动。
僵持半晌,裴寂容微微叹了口气,主动问:“你没有话要说吗?”
周棠满腹的草稿里只有一句确定的话。
她迟疑地说:“我错了。”
裴寂容蹙了蹙眉,对这种犹豫的态度不是很满意,正想再问一句“错在哪儿”了,但看周棠的表情忐忑,最终并没追问,只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
“今天怎么样?”他问,“在法院还习惯吗?”
周棠没想到这件事能被如此轻轻放下,被敲了敲额头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像不倒翁似的往后退了一下才又站稳,慢半拍地抓住悬在额前的手。
回神之后,她知道他大概是消气了,一点不客气立刻顺杆爬,说道:“不习惯。”
裴寂容:“哪里不习惯?”
“哪里都不习惯。”周棠几乎要掰着指头数,“太无聊了,没人跟我说话,回部里……回家也不方便。”
裴寂容将手挣开,语气又冷下来:“还想着回监察部?你的伤好了吗?”
周棠闭上嘴,摇了摇头。
裴寂容又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周棠在心里暗叫一声坏了,正在思考对策时,又听见他说:“过来。”
这回她终于管住自己,一个字也没问,跟着他一起走进了顶层的办公室。
“伤好彻底之前,留在这里当我的助手。”
裴寂容点了点旁边的桌子,说道:“明天把东西搬过来。”
周棠下意识拒绝:“这不合规定,部长不会答应的”
裴寂容:“这就是许部长提出的。”
周棠:“啊?”
“正好有几个公诉案件,是监察部那边的。”裴寂容将一沓卷宗放在那张桌子上,说道,“全部结案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周棠看了看那张桌子,又看了看裴寂容,有点张口结舌了:“但……这些……”
借调?
这倒也算是传统,但平常都是偏文职的监察官在做,而且……而且办案真的很枯燥啊!
周棠不死心地想着推脱的借口,但是另一边,裴寂容显然没有她这么为难,很快接着说道:“如果还是觉得无聊,你可以找我说话,至于通勤……”
他垂着眼想了想,然后说道:“你和我一起住。”
周棠:“……”
她满腔的震惊终于化为一片空白,浮现在了脸上。
到了地方之后,周棠才知道裴寂容说的是他当年入职时法院分配的住处。
这几年间,最高法院虽然迁址过一次,但仍然在中心地带,从这里到法院,通勤时间能缩短到五分钟。
——步行。
裴寂容问:“还有什么问题?”
到了这一步,周棠只能摇头。
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下来,她每日跟着裴寂容一块儿上班,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旁人只以为她是监察部为公事派来的,唯一疑惑的只有为什么大法官对这次的监察官如此随和。
直到两个月后养好伤,周棠才重新回到监察部,之后因为繁忙和避嫌,没有再去过那边。
……
久违地回想起这些事,周棠的心情有些复杂。
半晌之后,她终于将攥了半天的杯子又放回桌上,然后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来。
如果她真与裴寂容是兄妹就好了。
这次的争吵若放在朋友——甚至亲人身上,都不是一个无可转圜的大错,就算生气,吵一架道个歉也就过了,又不是真成了仇人,还能怄气一辈子吗?
说到底,是因为她把他看得太重,也把自己看的太重。
假如是平常,她不会为了那些事情和裴寂容争执,就算有点情绪,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是因为他那时的表现给了一点期待,让她不由自主地将对待爱人的要求放在他身上,最后才闹到这一步。
如果真是兄妹,如果能只做兄妹,这都不算什么。
也许这就是正确的解法。
周棠一边走神,一边偶尔接着长辈的话说两句,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起身说有事要忙,很快就离开了,但临走之前,让周棠别客气留在家吃饭。
离饭点其实还有一段时间,但她在这里住了多年,倒也没有什么客气的说法,将他们送到门外,又折回来坐下。
和她一块儿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同样是来做客的小女孩,名叫裴年,算下来是裴寂容的表侄女。
小姑娘很喜欢周棠,也对监察部很感兴趣,拉着她问了许多问题,然后很兴奋地说想让周棠看看她自己做的小手工,又哒哒哒地跑回了楼上。
周棠看着她跑上楼,收回目光。
被这样打了个岔,她的情绪截断了一小会儿,再回想起刚才的诸多念头时,心情竟然变得平静了很多,渐渐觉得这事儿也没那么复杂。
当兄妹总比暗恋好多了。
周棠把这个念头细细想了好几遍,暗下决心时,忽然感到手腕上的终端震动了一下,她低头去看,通知栏里是两条新信息。
【林鹤:你昨天要的资料查到了,化验报告也出来了】
随后是一份加密文件。
周棠微微眯起眼睛。
昨晚临走前,她让林鹤调查一下顾云杉那个所谓的“商业项目”,看看究竟有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有结果。
没有刻意隐瞒的部分吗?
……
周棠的房间在二楼。
几个月前离开时,她没有把东西全部带走,少年时期穿过的衣服,看过的书与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都还留在这里,进了监察部之后她就天天穿制服,衣帽间里都还是读书时候的衣服。
如今再回来,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是原模原样,因为佣人每日打扫,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
一眼看去,像一个装在玻璃盒里的纪念品。
周棠在房间门口站了几秒,把这个古怪的想法压下去,走进去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低头开始看林鹤发来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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