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鞠颈吹笛,独显侧侧右脸,眼睑垂危,瑟缩柔顺。
只手指有力有生机,熟稔翻动敲笛声,手串上还带着个硬邦邦灰蒙蒙的石头手串——于嶙峋勃郁的梅花桩下立身,梅叶应指相向。
大放异彩。
薛洺因为她的技艺娴熟与异彩,晃神了瞬。
紧紧,又因为她不自然与单薄而顿感无趣,回神。
随即冷嗤一声。
意玉听到了脚步声。
她放下了笛子,好好握在手里。
这是她失踪已久的笛子,上面还刻着全石二字,这是她的小字。
姐姐之前借走了,说过会还,无奈姐姐逝世,不想如今竟在这发现了。
她看向男人。
男人身姿高大,面容硬朗凶煞,眉宇间都氤氲着股郁气,活脱脱一只狼。脸上以及拖着的剑,都带着血点。
但是那种虽血腥凶煞,却仍旧高贵的狼王。
好看,有力气,可让人不敢。
不是不敢亵渎,而是不敢找死。
他变了。
姐姐没死前,他救下年幼的她时,曾经是虽看着高大凶煞,却心有蔷薇、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如今至亲至爱的姐姐逝世,他变得冷漠,变得颓丧又狠厉,仿佛没了心,没了希冀,活脱脱一个冷面杀神。
意玉心中猛刺一下,不知还是心疼还是其他,但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心疼。
男人来到她面前,意玉能够凑近看他,眼睛正巧在心胸位置
她下意识低头,看到男人精瘦有力的腰间,有一枚宝炉玉。
宝炉玉内有一块石头,若隐若现,外有玉制雕琢龙凤纹路,成一个香炉的模样。
本该叮当响,可在男人走过来时,却岿然不动。
应该是面前人武力深厚,致使如此。
男人迎着阳光而来,遮住她所有的阳光。
他冷平道:“给我。”
意玉避开他修罗一样的眼睛,自己手里只有笛子。
意玉顿顿,后把笛子给他。
薛洺冷嗤:“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薛洺皱眉,拿着随手的布绢细致地擦了又擦。
总算因接笛子这个动作,他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外貌。
眼睛像小折扇,圆溜溜的,总是忽闪忽闪地垂。
看着沉默瑟缩,却有韧性在其中。
薛洺极快地避开了意玉的样貌。
他眉头微动。
心下思绪万千,脑子里过了多少个想法。
和明玉像,过于像。
尤其是低眉垂眼时,和明玉低着头,揣着心思打算盘的狡猾模样,最为相似。
不过一个低眉是畏缩,一个低眉是思考。
薛洺对意玉的态度,从陌生,突然变得极其冷漠厌恶。
他想到了什么,问:“你是怀家的女儿?”
意玉称是。
得到准确答案,看着这张脸,薛洺对意玉,有了防备与生厌。
如果说原来,凭他对这个妻妹怀意玉的性子了解,薛洺知道她八成不会做出伤害儿女,且居心不轨的大胆事。
可如今这张八分像的脸一露出来,怀家的心思就变味了。
薛洺明确知道——
这怀意玉没对薛家居心不轨的胆子,可怀家有。
今日初见,便是如此刻意地吹笛子,学明玉。
若是怀家想凭借怀意玉一张和明玉八分像的脸来迷惑他,给怀家谋一些好处……
必将后患无穷。
得防着。
薛洺是收到了那封信,才回府,他冷声问:“那封信,我收到了。”
意玉抬眼。
薛洺讥诮:“原先我以为,凭你的性子,你只不过是为得到夫君的心,怕受了冷落,才病急乱投医。”
“如今一瞧”他把笛子擦干净,睥睨着头才到他肩膀的意玉,“倒是我轻视小瞧了。”
他的威压于无形,沙哑的声音却冷然,话锋一转,声音更为沉闷果决了:
“你坏了规矩,这是第一次。”
意玉垂头。
他是薛洺,她第一眼就认出来是她。
她没想过把笛子拿回去了,刚才的笛声,也是想给姐姐一曲缅怀。
缅怀后,就把笛子真正送给姐姐。
但意玉却下意识地道错,一字一顿:“抱歉,抱歉。”
她越说越快,竟然道歉道得极为顺嘴:“是意玉的错,意玉不该如此,意玉愿受威罚。”
意玉卑微,瑟缩,态度低下。
连肩膀、身躯、双手,都在紧握发抖。
薛洺的眼神彻底变得清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蹙眉不悦。
模样一样,但这姿态,却全然不同。
他的明玉,不是这样。
明玉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高姿态的,都是有傲气在的,都是有身子骨的。
不是这种卑微的女人。
薛洺不喜欢,也不屑于和弱小过多纠缠。
薛洺自顾自去了梅花林深处。
意玉不断道歉的动作总算停住。
她看到薛洺把剑擦干净,和笛子放在一起,同生同死。
她看到薛洺如珍似宝地叫“明玉”。
她看到薛洺面色平陌,那个强大不羁的将军,却满身颓丧地用手指轻碰着梅花林里的一草一木。
这种眼神,和意玉在杭州外祖家时,看到的一些被债逼死的将死之人一模一样。
她麻木的眼睛如梦初醒般。
不,不可以
他不可以死。
薛洺见她走过来、小跑过来,冷道:“还不走?”
意玉想和他说话,但薛洺并不想和这种居心叵测,且卑微瑟缩的人在一起聊,浪费时间。
于是,转身便走。
意玉追不上,最后只抓到一个袍角。
薛洺的力气大,走一步就能挣开。
意玉直接跪了下来。
薛洺总算停了下来。
他已经极为不耐烦了。
“起来。”
意玉没有动作,只是跪在地上,把头埋进腿间。
薛洺为了防止日后再发生这种纠缠的事,干脆把话说明白:“既如此,我也和你说明白。我不可能和你有任何的夫妻之实,我的妻只有明玉一人,告诉你,也告诉你的家人,莫要痴心妄想。”
意玉把头拜在手背,跪地上卑微到了极点:“姐夫,抱歉,是意玉的错。”
“将军,妾知道您和长姐情深,往后的日子,妾也不会有逾越的地方。”
“妾只想您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莫要随长姐而去。妾的后半生不求其他,只愿服侍君侧,如泥伴树,默默不语。”
但薛洺看着那张和明玉几乎一样的脸,没有同情心,爱屋及乌,反而是心中的不耐与怨愤几乎充斥了他。
明玉从不会自降身份,更不会为了让男人宠爱就跪下。
卑微,无趣,木讷。
薛洺把衣角轻而易举抽回来。
说的话,都那般迂腐。
薛洺开始嘲弄怀家。
就算塞了个相貌一致的又如何?劣质仿品,他永远不会接纳她,更别说爱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惹人发笑了。
第5章 一个外人,别指手画脚……
天冷,和桃被意玉安排在暖阁里等着。
薛洺那般杀气腾腾的的血腥架势,他回府的消息早早传遍了薛府。
和桃对人际是极为精通的,丫鬟婆子早早被她把话套了出来。
和桃火急火燎地在梅林那等着,正巧迎上了低头走着,一脸深思的意玉。
她迎上去,脸上带笑:
“恭喜夫人,得了老天眷顾!如今将军回来了,您大可以和将军说梅林的事!我在府里待得久,别看将军表面是个杀神,可却最是怜悯弱小,很通人性的!”
“咱们把苦楚一说,即便再有龃龉,但将军八成会答应!”
意玉却攥紧拳头,摇头,“不。”
和桃不明。
意玉垂头,说话的声音很小,可语气却坚定:“我不拔梅林。”
和桃惑,追问,不免关心则乱:“为什么啊夫人?多好的机会!”
意玉只说:“那是姐姐为数不多留下的东西。”
她微顿,抿唇:“”我不想让他伤心。”
意玉拔梅花林的想法,在看到薛洺那般桀骜不驯的人,如今脆弱又轻缓地用指尖轻抚同样坚硬不屈的梅花桩时,就没有了。
姐姐的任何东西,对薛洺都很重要。
这是薛洺为数不多的支柱。
意玉不会拔。
甚至会真心呵护。
和桃不好说什么。
她知道意玉就是这种性子,对她一个素未谋面的丫头都这么好,甚至她还是自家夫君原配的陪嫁。
更别说从小到大,唯一对她有过恩的薛洺了。
明明意玉比她还小两岁。
意玉才将将及笄没多少时候。
莫名有不忍。
和桃压下心里的不平。
毕竟主子的事,她还是少插手,独善其身比较好。
和桃:“那夫人是想行第二个法子?去和那些野性难驯的婆子们斗法?”
意玉沉默。
和桃太息:
“您本不想掺和这些深宅大院的事,也没娘家在背后撑腰,全府上下也都带着刺要挑您错,这种的险境,您去管家,吃力不讨好,可如何是好啊……唉。”
“而将军对您的态度,真是不值!”
意玉轻拍和桃后脊,安抚她,脸上只有恬淡的笑,似乎并不烦心:“我既决定了,那自然做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我有点对抗的资本的,不怪他,谢谢你为我打抱不平呀。我会护好你的,放心。”
和桃看意玉,不知是什么感受。
这个时候了,还在安抚她,保护她,还在袒护薛洺。
到底是如何养得的这种性子?受多少苦?
*
意玉知道薛洺不喜欢她,甚至有厌恶。
本来意玉和薛洺的院子是一条路挨着的,但是意玉怕两人撞见,他看到她会添堵。
薛洺现在妻子逝世,他肯定很难受吧。
所以,为了防止他看到她不顺心,意玉特地绕了整个薛府,才回到自己的小院子。
但她在路过薛府的角门时,却撞见小厮在换木箱。
现在大部分的木箱都是从一家铺子定制的,尤其这木箱封得紧,多半是出口海外的。
细看这一木箱,却没有那家秘制的蜂蜡,不是从那家铺子定制的。
甚至比普通出口海外的要小了足足三分之一。
在杭州外祖家养成的经商直觉,让意玉顿感有事。
她上前一问,果然,小厮见人来被吓了一跳。
意玉在经商这件事上,总是很好奇的。
她一盘问,这小厮就东补一句西漏一句地把原委拼出来了。
只是他死活不肯说幕后主使。
如今海外对本朝的瓷器极其追捧,不惜花大价钱。
于是就常会从本朝购置瓷器。
为了方便,都是装箱子一筐筐地卖。
而不知是府里的谁,为了抢占客户,表面把价格拉低,暗地里把箱子缩小了一半。
意玉惊。
这不行。
这个举动若是被发现了,外加如今薛洺树大招风……
况且,如今海内外贸易鹏盛,这条路一瞧就是个长期路子。
在杭州那个经商家族里长大的意玉,是极为清楚,这种行径,做不成长久生意的,还有潜伏危险。
意玉让他不要声张,把箱子换回原先的。
等背后主事的人出现,她拿嫁妆补上箱子赚来的差价,利理两全。
届时再劝解,八成可行。
这府里的事,比她想得多。
*
盘问规划半响,意玉观察探访了好几日园林,不知从丫鬟婆子那受了多少挖苦。
总算在三日后,规划出了合理的法子。
今日,丫鬟婆子们排成一群三列,对她并不尊重,如今交头接耳的。
得梅和园林管事的在最前面,和意玉面对面。
意玉并不在乎丫鬟婆子们的不尊重,她只是去揪着园林效率慢的问题,一个个去问。
一层层盘问上来,盘问下去。
竟全是在踢皮球。
最后踢到了管事的身上,管事的却踢到了大堂嫂身上。
管事的见意玉要管,自然乐得自在,把致使园林翻修慢的所有问题全盘托出,尽力撇清关系:“原先这明玉夫人为了掌握权力,防止一言堂,我要使唤下人,还得等上面批下来才成,层层批复下来,这不得耽误事?我手里都没什么权力。”
虽说上头掌握了权力,可做事的一点实权都没有。
而且还会因为需要层层批复,所以能互相推诿,踢皮球推责任。
自然效率低下。
这和意玉这三日查到的无二。
意玉轻轻吁气。
后,她拿着自己做好计划的小本本,只单独见了得梅和管事的,说:
“意玉得在本月收尾园林,所以冥思苦想有个不成文的法子,或可试试。”
得梅不耐,管事的倒有些期待。
毕竟她对这意玉小丫头主子颇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对园林这种产业如此熟悉?能对账本如此精通?
前些日子甚至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这小丫头,怕不是如表面那么好欺负。
意玉:“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罢。”
意玉娓娓道来:“方才盘问一圈,发觉各位都在互相扔责任,表面是下人懒散,但实则是上头的制度出了问题。”
“底下的管事并没有实权,想要做点什么,还得层层向上指示,导致效率低下。”
得梅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
管事的不自觉点点头认同。
得梅没好气,质问:“那您这尊大佛,想做什么?”
意玉不在乎她的态度,毕竟愿意听她说话就行。
她道:“麻烦告知一下妈妈丫头们,以后要做事,不必向上请示,各组做好各组的事便成。”
又详细地说了园林所需的金钱和时间,及她的应对办法。
并指明这是自己在外祖家实干学到的管家法子,增加可信度。
这话一出,得梅不免发笑。
这是要把夫人离世前留下的管家法子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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