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成交!”第一点本就是艾波想做的,她要借由程乔义将整个华人手里捏合成一团,自然不能有其他力量。至于第二点,无伤大雅。
艾波将现写的支票揣进兜里,阿班丹多打开房门,她正准备迈步出去,忽然玩心大起,返身走向科里昂先生。他正往酒杯里斟苦艾酒。
她在高大的唐面前站定。
维多不明所以地看向她,“这你真不能喝”
话还没说完,艾波托起他未拿酒杯的右手,在自己虎口附近落下一个恭敬的吻。
“唐ꔷ科里昂。”
维多反应过来,用另外一只手揉揉她的脑袋,失笑道:“干活去吧,争取明年复活节把你爸妈接来。”
*
迈克尔有记忆以来,家里的复活节一年比一年热闹,街坊四邻乃至一些身着高档西服的男人来到家里,带来大量的食物和欢笑,离开之前还会主动收拾聚会后的狼藉。
但他没想到程乔义也来了。这是西方人的节日,和中国人有什么关系?迈克尔怀疑他就是想要借机接近艾波,该直接把他丢出去的。但为了维护成熟善良理智体贴的哥哥形象,迈克尔还是和艾波说了这事儿。
“哦,我让乔义送泡面来的,你知道的呀,我们做的那些成品都放在程记后厨仓库里。我想让大家尝尝啦,给写看法和改进意见之类的。”艾波这样回答,嗓音像是跳跃的小音符,实在可爱。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乔义。”迈克尔随手领起门边的一篮礼物递过去,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太差,挥手告别,“复活节快乐!下次见!”
轻松打发中国人,迈克尔同艾波一道坐在起居室的角落,欣赏曼陀铃独奏。他悄悄呼吸艾波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他发现艾波右耳朵上面、靠近耳廓的位置有一颗小痣,仿佛上帝不经意的墨点,可爱地缀在那里,让他的眼睛总是不听话地飘过去。
为什么他会对一颗痣那么感兴趣呢?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痣,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迈克尔就是觉得看不够,想要凑近看,近到鼻尖触上它、近到嘴唇贴上它……
“月亮落到海中间啦,妈妈咪呀,我必须结婚啦……”
歌声骤然响起,迈克尔吓了一跳。
“如果我给你找个鞋匠……”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有鬼,以往每年都听的民谣忽然变得露骨而色情,每一个词都充满了性暗示。什么铁锤进出、捶打……迈克尔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没话找话。
弗雷多早就说想去钓鱼了,只不过每周都耽搁,迈克尔知道要是自己提出来,算上弗雷多那一票,妈妈多半会同意。他想得很美,等待鱼上钩的时候,他可以和艾波聊聊天,五月的海风总是有些冷,他还能握住艾波的小手、给他取暖。
然而美好的幻想中止在艾波那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去他就不去了?答案很简单,就在舌尖,就在每天见到他的时刻,就在那不可遏止的充盈喜悦里——他喜欢他。
可是真到了紧要关头,舌头像被恶毒的女巫施了咒术,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懦夫!望着艾波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背影,迈克尔在心里大骂。
等艾波出来的时间里,迈克尔打起了腹稿。他要用得体而不吓着艾波的方式表达喜爱之情。他只是想要做一个好哥哥,开心、长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如果,迈克尔想,如果有朝一日艾波遇到心爱的女孩,他一定会送上最真挚的祝福,并愿意做他们孩子的教父。这是男人之间最牢固的关系了。正如他的教父彼得ꔷ克莱门扎,是父亲最倚重的人。
他要成为艾波最倚重的人。他当然会成为艾波最倚重的人。他会替艾波分担痛苦、解决困难,并在那个不体恤丈夫的坏女人无理取闹时,第一时间出现在他家门口,把他抱在怀里安慰……
下定了决心,迈克尔走到书房门口,准备等他一出来就和他说这些男人间的承诺。
门很快开了,他看见艾波在他的父亲面前,珍重地双手捧起大手。仿佛对待掌握生杀大权的古代帝王般恭敬,微垂着头颅,吻得虔诚且忠诚。
这一刻,世界仿佛混乱的颜料,混沌地搅和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洞般的漩涡,迈克尔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竟然在嫉妒父亲,竟然想要取而代之……简直大逆不道。
他默默走进卧室,脸埋进枕头。
第14章 14
投资要到,接下来自然是给投资人们尝尝产品啦!
艾波直奔厨房,搬来小矮凳站上去,伸手够摆在四眼灶台内侧的烧水壶。她拎到水壶跳下来,又拖着矮凳去水池边,踩高高接水。
太矮了,没办法。
“你怎么自己烧水?”卡梅拉ꔷ科里昂手捧九寸的苹果派,脸上犹带着应酬的笑,语气却严厉,“迈克尔呢?”
艾波刚刚出来没瞧见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就怕他问东问西。她一手托着水壶底接水,另一手放在龙头旋钮上,准备一满就拧到关闭、不浪费一点水。
“可能找弗雷多去了吧。”
“好吧。”
做母亲的也不在意,找空位搁好苹果派,强行拿过艾波手上的水壶,搁上灶眼,用西西里语教育她:“在你长得够高之前,不能单独操作瓦斯炉,知道吗!”
艾波立刻端正态度:“遵命!女士!”
立正行礼一气呵成。
“小东西,”卡梅拉忍俊不禁,再也装不了严肃家长,好奇问她,“又要做神奇面条了吗?”
“对呀!”艾波用力点头,“你要尝尝吗?最终版!”
“好啊。”
之前调试酱料时请卡梅拉品尝过,她给出了相当不错的意见——「番茄牛腩味得减少香料,不然意大利人会因为这个打起来」——艾波这才真正意识到意大利人对食物古板到近乎虔诚,以前小意大利区经常有人为肉酱面先放洋葱还是大蒜吵起来。
等水烧开的功夫,艾波说起改进后的配方:“现在的版本酱汁除了两种番茄外,只用了大蒜、洋葱和一点点的胡萝卜,香料只有黑胡椒和月桂叶。”
卡梅拉点点头,又问:“怎么储存呢?”
“这正是我犯难的地方,”艾波挠头,“装进小铁罐随面售卖会增加成本,单独作为佐餐酱料贩卖就变成单卖面饼的了,唉……”
“单卖面饼也很不错呀,”卡梅拉俏皮地眨眨眼,“我有时候恨不得十分钟就做完晚饭,把你们塞饱。”
“可五十美分一份,不会太贵吗?”
这是目前定价,利润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不能再低了。等她和安良堂苏清福在波士顿学机械的侄子落实流水线的设计稿后,成本会进一步降低,但不是后厨小作坊的现阶段。
卡梅拉笑:“小家伙,想要偷懒的主妇总是不差这点钱的。而且,这五十美分里有酱料的成本吧。可以试试卖一家人一顿的量、附送一份酱料吗?”
话还没说完,更多细节已经自动浮现在脑海,艾波猛拍脑袋,竖起大拇指:“太对了!卡梅拉!您是天才!”
是她钻牛角尖了,一门心思想复刻单包方便面,其实像麻辣烫店那样的量贩装更容易打开市场。而且着眼于主妇市场也很妙,试想一下,岁月变迁,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之后,吃泡面长大的孩子垂垂老矣,他们会用松脱的牙床咀嚼泡面,说这是妈妈的味道。销量不愁不常青。
思索间,水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艾波连忙放下这堪比广告画面的联想,把叠着面饼的三个大碗摆上料理台。
卡梅拉配合地拎起水壶。
“等等,”艾波阻止倒开水的动作,手指从面饼与碗壁的间隙夹出牛皮纸小包,介绍道:“这里面有烘干的莴苣叶碎、胡萝卜碎和盐的混合物,需要一起泡。”
红红绿绿的碎屑仿佛圣诞节的礼花炮,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淡黄面饼。下一刻,冒着热气的水柱浇了上去,细小的水花四溅,水面逐渐上升,缓缓漫过面饼。
餐盘依次盖上大碗,艾波比了个手势:“三分钟。”
“三分钟。只需要三分钟,您和您的家人就能得到一份美味的面条。无需更多食材,无需更多精力,您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陪伴丈夫、鉴赏时装。三分钟面条,开启晚餐新纪元。”
1937年,该则广告横空出世,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费城、迈阿密,从西到东、由北至南,三分钟面条一举成为当年最热门的产品。
同一年,曼哈顿的爱尔兰帮对科里昂家族发动最后的攻击,一名疯狗似的枪手越过重重纽扣人,当着巡警的面冲唐ꔷ科里昂开枪。
科里昂家族头领中弹,好在子弹偏了几寸,未伤及要害。静养期间,桑蒂诺ꔷ科里昂组建起一支二十人小队,以绝对的冷酷无情对爱尔兰帮派展开绞杀。
到了1939年,尘埃落定,纪律委员会第二次召开,全美的黑手党齐聚纽约,桑蒂诺作为副手陪伴父亲出席,壮实憨厚的外貌、狠辣老练的作风,无人敢小瞧科里昂家族。
艾波呢?她将近十四岁,上个月来了初潮,正思考要不要换回女装。
好处是不需要穿弹力背心;坏处是她可能被科里昂家的决策层排除在外,这时代的女孩独自出入赌场、簿记点等地方还是过于显眼,容易被人记住。
至于手底下人因此不听话?这不在考虑因素里。
不是作为话事人的程乔义有多牛,纯粹是她的拳头够硬。上辈子父亲的武馆除了强身健骨的八段锦、五禽戏之流,最负盛名的就是所谓的格斗技,肘击、掏裆、鞭踹……直冲要害去,手收着力气打,都能让对方疼个几天。艾波本来力气就大,又和跟着舞狮队熬打筋骨,收拾几个反骨仔轻而易举。
四年的时间,一如维多ꔷ科里昂期盼地那样,她得到了唐人街,更拥有了全美乃至全球首家泡面工厂。它像是一头勤恳的奶牛,大口大口大吞进面粉,产出无数块面饼销往各地,这些金黄的面饼又卡拉卡拉地变成绿油油的美钞,填充进股东的账户。
泡面厂除开科里昂,另一个股东是华侨互助协会,该组织由两堂牵头,以技术、人力入股,拥有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所赚资金尽数支持抗战。
艾波不敢奢求尽早结束战争,时代洪流在此,她无力改变。她只希望寄回去的物资让更多的孩子活下来,女人有力气多跑几步,士兵多坚持一分钟哪怕一秒钟。
东方的故乡战火纷飞,西方的老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四月墨索里尼政权率军入侵阿尔巴尼亚,五月德意联盟形成。前年农闲的时候,维太里爸爸来过纽约一趟,她要求他下次带妈妈姐姐哥哥们来,他却以生活不习惯为由拒绝了。其实他们家的经济基础早在她出生那一年就能偷渡来美国。之所以没有行动,无非是乡土两字。
爸爸当时这么安慰她:“我老实和你说,不用担心我们,你姐姐看上了山里的土匪。虽然是土匪,但我看他有点出息,具体情况你姐姐写在这封信里了,你看完就处理掉吧。”
于是,艾波汇款对象又多了一个。
时间回到现在,这是科里昂家搬到长滩的第二个周六,弗雷多在一英里外的小码头钓鱼,康妮去城里找小姐妹玩儿,黑根在律所加班顺便接送她。维多和卡梅拉在院子里晒太阳、陪客人约翰尼ꔷ方坦。自从37年科里昂帮这位歌星解决了合同问题,原本渐行渐远的教子走回正轨,时常周末前来探望教父。桑蒂诺在隔壁别墅陪新婚妻子桑德拉,他们年初订婚,上个月在老公寓举行小而精致的意大利移民婚礼,场面极为低调。
所有人都有事情做,除了迈克尔ꔷ科里昂。
“你去哪里了。”
艾波看向拦在面前的男孩,瘦高的身材、清秀的长相、白细的肌肤、黑亮的眼眸,让人无端想到脆嫩的西芹,健康、干净。
“去跑步了。”她回答。
进入青春期,骨骼生长放缓,不用担心跑伤腿脚,艾波慢慢捡起长跑的爱好,刚刚沿着绿荫道来回跑了半小时,身上出汗黏糊糊的,现在只想上楼洗澡。
迈克尔却没有放过她,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这个是谁给的?”
那是一提棉绳串起来的粽子,她拎起来给他瞧:“这周就是端午节了,程太太包了不少粽子,乔义送来的,我们碰巧在路口遇见了。”
迈克尔微微前倾身体,认真打量那串粽子。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究极奥秘,然后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蓦地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他对你可真好。”
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她感觉越来越搞不懂他了,这几年她一直遵守科里昂先生的要求,没让迈克尔知晓唐人街或是接触泡面的生意,和他保持足够友好但不热络的关系,偶尔一起散步、打球、看电影,可以说这年头亲兄弟也就这样相处了吧。结果他呢?脾气好一阵坏一阵,活脱脱青春期变扭少年。
艾波没吭声,绕过他往厨房走去。路过花园时,约翰尼看到她了,抬手打了个招呼。
“约翰尼可真受欢迎,电台估计至少有五千万少女喜欢他。”迈克尔冷不丁开口。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艾波随口应付:“是吗?”
“当然,”迈克尔说,“他风度翩翩、相貌英俊、孔武有力,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是我们该学习的榜样。不像程乔义,看起来就是小白脸。”
这几年相处,她算是看出来,这家伙护短得很,对家里每个人都管得很牢,有人在背后嘲笑弗雷多,他竟然找人揍了对方一顿。手段隐秘,对方都不知道谁下的手。这件事还是克莱门扎告诉她的。对于乔义这位声名鹊起的唐人街总把头,迈克尔表现出十足的戒心,总是担心她和他一起玩会遇到危险或是被带坏之类的。
试想一下,要是汤姆整天和爱尔兰帮或是德国移民玩在一起,她也会认为对方居心不良,值得警惕。
可是,理解归理解,艾波可不想惯着。程乔义是她的副手、是她的后盾、更是她的朋友。
她扯起唇角讥讽:“男人?相比乔义,我觉得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我听弗雷多说,你下面到现在都软得像面团。”
*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说?
迈克尔从没有感受过这种侮辱,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怒到泛起不可名状的光弧,脑袋乱得仿佛一大群醉汉流氓肆无忌惮地踩过他的人格,留下一地烟头垃圾。
他想要大骂,想要找出一百种措辞回击,想要攻击他的脸蛋和身高。可他的嗓子突然堵住了,辱骂的字眼卡在嗓子眼,痛苦不堪地塞在那里。
“你……我…”
唉真丢人。
伤到他自尊的坏男孩耸耸肩:“看来确实是这样。”
他看着艾波满不在乎地提着那串东方食物走向厨房,后厨门开着,六月灿烂的阳光和婆娑树影装在门框组成的方块里,那小但挺拔的背影逐渐变小,在夏日风景与室内灰暗环境间游移。
他要证明给他看。
一阵热血冲破桎梏,迈克尔听到自己对那个背影嚷道,“我要好好教训你,好好揍你一顿。”
11/30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