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坐不住的话,你也可以去圣方济各修道院,曼弗莱迪院长很感谢你和皮亚齐亚神父的帮忙,到时还能带回一件圣遗物给你的母亲。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的孩子。”
主教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艾波犹豫着,像是注意力不集中的小朋友一样看向教堂门口。
那里,门洞光影切出的亮部,她的姐姐,十六岁的西多尼亚从圣水盆里掬起一捧清水,浅浅啜饮。阳光穿过教堂高高的窗户、精妙绝伦的巴洛克天使雕塑,照在她褐色的发间,美得近乎不真实。
无法想象,要是她不跟着他们回去,西多尼亚得有多伤心。艾波收回目光,挠挠头皮,对主教不好意思地笑笑。
主教斯塔尼亚诺明白了,他换上对信徒的慈祥笑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我们圣母节见。”
与几位教士们道别,两兄妹沉默着走出教堂。这时候,艾波终于想起担心自己的屁股,怕被亲爹亲妈揍开花。
马路上人不算多,宪兵松松散散地走过,偶尔穿插几位衣着体面的绅士,几乎没什么农民和牲口。
“帕雷德斯先生!”安布罗斯向街对面的老主顾宪兵队长打招呼,对方挥了挥夹着香烟的手,不知道在看什么。
西多尼亚喝完水,在高大的圣人雕像下等他们。艾波牵上姐姐的手:“你怎么一起来了?是爸爸怕我不回去,特意派你来的吗?”
西多尼亚摇头,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驴车:“我来买些布,照着小朱莉的裙子做,她已经答应了。正好赶在圣母升天节前卖出。”
几叠柔软光滑的棉纱堆在掉漆老旧的车板,一如驴尾巴后面漂亮的西多尼亚,让人不由自主产生明珠蒙尘的惋惜。
“等到年底,就能攒到五百里拉了。”说这话时,西多尼亚眼睛里充满光亮。
姐姐想开一家裁缝铺,艾波一直清楚,甚至这就是她怂恿的结果。
“太好了!阶段性胜利!”她掏出太妃糖,剥开黏糊糊的糖纸,边喂姐姐边老气横秋地说,“这是奖励!”
西多尼亚失笑着品尝嘴里的甜味。
艾波当然不会厚此薄彼,又剥了一颗糖,往已经坐上车辕的安布罗斯嘴里塞。
哥哥瞪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短促一喝,驴子应声哒哒迈步,拖着木板车往前走。艾波便也跨上那辆这几天一直靠在教堂墙角、无人问津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起来。
兄妹三人在上午明亮凉爽的日光里,缓缓往城外行去。
“安布,要是爸爸揍我,你会帮我挡着吗?”
“会。”
“西多,要是妈妈让我补一堆袜子,你会替我缝吗?”
“你说呢?”
“当然是会!”
回到家,艾波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爸爸维太里先生什么都没提,只是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用一种硬邦邦的语气把送酒的任务分派给她,并说:“家里有的是活给你干!现在,给山坡后面那户美国客人送酒去!”
好吧好吧。艾波认命地垂下脑袋。这类跑腿的活本该是二哥德文特的,此刻他站在爸爸后面冲她龇牙笑。
只要不关她紧闭,怎么样都行。
十二瓶酒实在不轻,刹车时险些压不住车头、向一边倒去,好在她早有准备,提前跳下车,靠巧劲儿把住车头,顺着向前冲的趋势拎起车后座、脚尖勾下方形脚撑。
开铁门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背着常见的短筒枪。艾波在大型节日聚会时见过他几回,依稀记得别人叫他姆塞蒂。
刚把酒拎下车,艾波就注意到别墅二楼露台上的男孩,黑色的头发,瘦精精的身材,她敢打包票,他连德文特都打不过。
旋即,她为这一想法感到好笑。在西西里待久了,她的思路也变得奇怪起来,看到一个初中生,竟然第一时间关注的是他的体格。
跟着姆塞蒂走进别墅,路过起居室,艾波发现屋内家具很粗糙,和她家里差不多,就连墙面上的圣母生子像,她家有一模一样的一副。
刚在后厨放下十二瓶酒,帮佣正抱着一只装满脏餐盘的红搪瓷盆走进来,似乎一家人刚吃过早餐。
“下次可以直接骑车到后边儿,敲厨房后门进来,不影响主人家休息。你也能少走些路。”帮佣说。
“明白了。”艾波点头记下。
她怎么都没想到,往这户人家送酒变成日常之一。整个七月下旬,她送了二十趟酒,其中有九趟是送到这里,平均两天一次,最多一天送了两回。一瓶酒约莫七百五十毫升,一次十二瓶,怕是夜夜宴客才能消耗得掉吧?可这年头,哪怕是男爵都没有那么多宾客,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头?
相比艾波的警惕,维太里先生笑得合不拢嘴。他本就给那位内向的美国小少爷报了更高的酒价。如今这半个月的进项抵得上之前半年的,怎么能不开心?
收入的增加让全家都沉浸在一种轻松的氛围里。爸爸盘算着买些木材翻新篱笆;妈妈琢磨着找工匠修修灶台,再置办几件新家具;安布罗斯私下和艾波商量着,打算攒钱添置几把枪,德文特则想养一只艾特纳猎犬。
可已进入八月,情况便急转直下。就连艾波也未曾预料到。
大股宪兵涌入城镇,这两年渐熄的抓捕黑手党行动死灰复燃。起初人们不以为意,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岛屿,找不出一个和黑手党没有关系的生物,有缄默原则在,不会波及自身。随后,现实很快打破人们的幻想。
“诺比莱父子被带走了。”
“怎么会?送去哪个法庭审判,巴勒莫?”
“审判?直接被送上了船。”
“船?什么船?”
艾波看到说这话的邮差指指南边,又做了个开枪、挖战壕的动作。
一时之间,小咖啡馆的人都沉默了。逻辑很清晰,宪兵们觊觎诺比莱家的财产,找个由头处置家里的顶梁柱,然后慢慢瓜分财务和妻女。
害怕归害怕,日子还是得过。时局动荡,葡萄酒市场骤减,只有那户美国人照旧买酒,只是数量缩减为四天一趟了。
艾波依然全程沉默,放下酒、拿了钱就走,无意攀交情。
直到那天,宪兵队长带人闯进咖啡馆,缉拿父亲和安布罗斯,又向母亲隐晦地表达想要西多尼亚做自己的情妇。艾波站在灼热的日光和尘埃里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在极度的愤怒中,她告诉自己冷静,然后敲响了那扇门——
“科里昂阁下,我需要您的帮助。”
*
不用每天跋涉买酒,迈克尔顿时轻松不少。
唯一担心地就是那男孩掉链子,没有按时送来酒。
迈克尔想要告诫那男孩一番,让他不要这么顽皮让父兄担心、耽误家里的生意。可那小子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每次来都像个提线木偶,面无表情的恭敬。
这让迈克尔兴起了抓到马脚的心思。等抓到错处,他再大度地原谅,给他喝一瓶冰橘子水儿。
可那小子压根儿不给他这个机会,每回都准时出现。他掐表数着,没有超出过十点。
迈克尔又让管家多付几里拉作为小费,以为能从那小子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情。毕竟他父亲是肉眼可见的市侩和爱财。可他依旧是那死样子,沉默又温顺地接过钱,像老实巴交的农民。
好像那天见到的亮晶晶表情全是他晒晕产生的幻觉。
迈克尔想他一定是太无聊了,才会这样观察一个乡下小学生。
桑尼、弗雷多不愿意带他玩儿,他坐在门廊下看书。温热的风穿过庭院,总能送来些许凉意。大半个月的时间,他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十日谈》,里面的故事和人物,奇幻得让人着迷。
爸爸总是忙着接待客人,偶尔和管家在花园的柠檬树下面的木椅坐着商量事情。有时候会飘进迈克尔的耳朵里。
七月底的某天,太阳藏在云后,很柔和。他听见爸爸问起一个人:“姆塞蒂,每天来送酒的那个男孩,你熟悉吗?”
“哦,那是维太里家的孩子,应该是最小那个,好像是叫艾波。”
迈克尔这才知道那小鬼的名字是艾波ꔷ维太里。艾波…不知道是什么的缩写,可千万别是阿波罗,那真是土掉渣啦。
维多又问:“最小?他们家有几个孩子?”
“和您一样,特里ꔷ维太里一共四个孩子,三儿一女,不过最大的那个是女儿。”随后,管家姆塞蒂讲起那男孩的履历,听得迈克尔直撇嘴。怎么有人能背出圣经,他才不信。
可爸爸似乎相信了。
迈克尔看见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沉默片刻,转而又说起了其他事:“那十二个人,给他们半个月时间让他们和家人告别,我会给他们好工作、好报酬的……”
也就是说,最多半个月,他就能回纽约了。迈克尔为这个发现暗自开心,终于可以摆脱西西里了。
即将离开的喜悦让他换了一种心态看向周围的环境,好像天空不再蓝得枯燥,古老的建筑也多了几分故事性。
迈克尔主动向父亲提出,想要去巴勒莫城里瞧瞧,“带上妈妈和康妮,我们可以买些纪念品给彼得和萨利叔叔。”
父亲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给了他和妹妹一大笔钱,又派保镖开车接送他们。
迈克尔带着母亲和妹妹度过了快乐而充实的一天。回家的路上,途径小咖啡馆,他看见紧闭的门窗,毫不费力地想起早上出发时也紧闭着,目光下意识的一凝,随后反应过来今天是做礼拜、聚会的日子,关门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老板看起来精明极了,不像会为了宗教活动关一整天店的人。
“迈基,你在想什么?”
迈克尔这才注意到车子已经停在了家门口,母亲和妹妹已经下车,正在外面担忧地看他。
“没什么,”迈克尔无法形容心里的想法,有些奇怪。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维太里家的事。
他关上车门慢吞吞地往房子里走。
下一秒,他看到一楼起居室里,哥哥桑尼大力拍着男孩的肩膀,热情又豪爽地说:“相信我和我爸爸,艾波!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父亲在一旁微笑地注视这一切。
那男孩呢,竟然露出了一个他这半个月来从没见过的、甜得作呕的笑。
他一定是个骗子、小偷,就像书里骗过神父的恰泼莱托一样。
这一瞬间,怒火蛮不讲理地冲上太阳穴,迈克尔发誓他永远讨厌艾波ꔷ维太里!
第3章 03
艾波不爱赌博,她讨厌这种庄家通吃的数学游戏。
可命运就是这样,人总是被当骰子般摇来晃去,在某个特殊时刻骰盅揭开、咔哒坠落在赌桌,这还没完,在那骰子咕噜噜的滚动旋转停止之前,没有人知晓最终结局。
宪兵队长帕雷德斯第二次不请自来的这天,天地应景地刮起了狂风,橄榄树叶疯狂摇摆,教堂的钟声叮当作响,农场豢养的猎犬狂吠不止。
外面昏天黑地的,家里点起照明蜡烛,以客人为中心,闪烁微弱光芒。
帕雷德斯坐在起居室的一端,后面就是陈放圣母像的神龛,祈祷蜡烛微弱的红光照得那张因为私生活不检点而产生的凹凸不平的脸愈加恶心。
宪兵队长呷了一口咖啡,用手指捻了捻胡须,朝对面缩手垂头坐着的妇女说:“短时间内,你的丈夫和儿子回不来,别担心,只是去北非了。”
维太里夫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打着抖,怒意蓬勃:“金子我已经给你了,西多尼亚还在收拾东西,下周就搬去你安排的住处!凭什么出尔反尔!把我丈夫还回来!Vaffanculo!”
被骂了一脸的帕雷德斯慢条斯理回答:“这已经是我从中斡旋的结果了。被指认黑手党却拒不承认,按照法西斯的规矩,应该先给他们尝尝卡塞塔的滋味,你该听说过。前几年,莫里局长靠这一招抓了不少黑手党头目……”
艾波从没见过如此愤怒的母亲,脸气得通红,恨不得生啖其肉。她维持着趴在二楼楼梯口的姿势,思索对策。
按照桑蒂诺的计划,下周日帕雷德斯来接西多尼亚离开,他们会带人在山坡后边伏击,打爆轮胎、杀掉宪兵头子,营造出车祸的假象。然后,西多尼亚会随他们一道去美国,彻底远离这里的是非。
可这恶心的黑警竟然提前来了。人手不齐、准备不足,哪怕她现在立刻跑去科里昂家通知桑蒂诺,行动也无法按计划开展。更别说她离开后落单的母亲和西多尼亚,到时候真成了砧板上的肉。
思索间,院门啪地被踹开,两名宪兵呼喝着进来:“队长,人给你抓来了。”
一通怒骂与挣扎,男孩像初生牛犊般摔到起居室的地面,是二哥德文特。父亲和大哥被抓走这一周,妈妈忙着筹钱,德文特和她分工,肩起了一部分生意和农活,一下子成熟不少。
看到二哥的这一瞬间,如同赌徒押上全部身家,艾波下定了决心。
这岛上的每一位平民男性都在血与恨中长大,深知斩草除根的重要性。艾波清楚他不会放过德文特,也不会放过以男装示人的自己。
现在的情况,不是他死、就是她们死。毫无谈判余地。
她无声地从地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进入哥哥们的房间,遵循记忆,在靠窗的衣柜底下摸出一柄□□。从会走路开始,安布罗斯就带着她牧羊打猎,这把枪她无比熟悉。
拿到了武器,她没有直接下楼,一对三,哪怕有散弹枪她也不敢冒险。快步走入隔壁西多尼亚的卧室,进去时,她正无声无息地坐在床上,脸色白得不正常,那双眼睛翻涌着屋外天空般的暗色。
显然,也听见起居室里的对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艾波拎着枪,只说了这一句,西多尼亚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地点点头,赤足踩上木地板。
少女披着米白的披肩,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刻,空气都柔和了几分。她缓步走下楼梯,绕过起居室的桌子,来到想要占有她的人面前,冲他含蓄又羞怯一笑,然后轻轻牵起他的手,引着他往楼上走,如同温顺天真的羔羊邀请豺狼品尝自己。
两名宪兵揶揄地吹起口哨。维太里夫人意识到了什么,咬紧牙关,死死按住弹起来的德文特。
艾波趴回刚才偷看的位置,看见姐姐带着宪兵队长一前一后迈上楼梯。她无声地呼了一口气,右肩低着枪托,枪口缓缓瞄准。
西多尼亚很瘦,走在肩宽肚圆的老男人前面,像是一株细苗长在轮胎做成的花坛里,孤瘦纤弱。
两人越走越近,帕雷德斯啪嗒作响的皮靴。帕雷德斯硬挺干净的作训裤,帕雷德斯圆突的皮带,帕雷德斯银亮的顶扣……艾波扣动了板机。
并不止一枪,砰砰砰接连三响——
第一声,□□喷子般击飞目标;第二声,男人倒下、撞倒楼梯的木头护栏,几乎同一时刻,靠近楼梯的宪兵应声倒地;第三声,男人摔落地面发出让人牙酸的闷响,艾波顺势自护栏破碎的台阶边缘跃下,在空中朝更远的那名宪兵射击。
2/3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