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间最大地发挥散弹枪的威力,三人如同卡在树丛里的兔子被打个正着。
相应的,西多尼亚也受了伤,钢珠擦过她的左半边肢体,脸颊、衣裙开出朵朵血花。
艾波却没有时间关心她。生跳到地面,脚踝痛得要命,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到三人面前。
帕雷德斯已经没有声息,宪兵一号和二号丧失了行动能力,正躺在地面发出可怕的呻吟,稍稍好一点的一位努力向门口爬去。
其实这两位宪兵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听从长官的指令。但……她也是西西里人。
枪口先后抵上三人的脑袋,巨响之后,骨头碎裂,红白的黏稠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起居室里多了三具尸体。
维太里夫人率先回过神来,沉默着走上楼梯,搀下受伤的西多尼亚。德文特已经吓傻了,仍维持姿势瘫坐在地面,等母亲和姐姐走到身边,他才猛地醒转,从地上弹起来去拖尸体,想要清理现场。
“德文特,不用收拾,要留给镇长他们看。”艾波耳朵被枪生震得嗡嗡的,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是黑手党做的。”
“黑手党?”德文特机械反问。
艾波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右半边身体被后坐力震得发麻,抖得不像话。她努力控制痉挛,瘸着腿绕过热乎的尸体:“对,他们和黑手党有勾结,因为分赃不均黑手党为了报复毅然选择动手。爸爸他们的嫌疑也能洗脱。”
德文特似懂非懂地点头:“你要去哪里?找主教帮忙吗?”
艾波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门口时停下,回头看向母亲和姐姐,她们身后几尊圣母像,依然静立在神龛,柔和、圣洁。
“我爱你们。”
她走出家门,外边依旧阴云密布,黑得乾坤颠倒。
*
距离回纽约还有一周,迈克尔已经提前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自从那个小鬼登堂入室,他的大哥、向来没什么耐心和弟弟妹妹玩的桑尼,忽然转了性子般,只要艾波一出现,立刻招待他到起居室沙发坐下,两人能嘀嘀咕咕聊一下午。
“真不知道一个十七岁、一个九岁,有什么话题可以聊。”迈克尔半真半假地向落单的二哥抱怨,尝试打探消息。
弗雷多努努嘴,“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他姐姐很漂亮。”
“噢?”迈克尔佯装感兴趣,“有多漂亮?你见过吗?”
“当然没有。”弗雷多捞了一颗橄榄丢嘴里,“这群西西里父亲把女儿看得和金子一样重要,几乎不让她们单独出门,未婚女孩们有自己的社交圈。”
迈克尔嘀咕:“看那小子和他哥哥的样子,长得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弗雷多不可置否,又嚼了一颗橄榄后,才低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前天进城玩儿,托马辛诺和我一起回来,我看到他公文包里露出的船票,就顺便问了他一句,他说临时加了一张女士二等舱。”
迈克尔皱眉:“也许哪位婶婶奶奶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想想,”弗雷多点点自己太阳穴,“如果是亲戚,为什么不和我妈妈康妮住在一起?而且是临时购买的,说明之前完全没有这个计划。”
“你的意思是,桑尼要带维太里家女儿回纽约?”这确实说得通,桑尼看上了那小子的姐姐,想要和对方结婚,所以那天才会称呼对方为兄弟。
弗雷多耸耸肩:“这是你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迈克尔闭嘴了。他知道弗雷多不肯直说的原因,科伦坡太太的孙女桑德拉一直喜欢桑尼,对他们兄妹不错,迈克尔早就把她当自己大嫂看待,相信弗雷多也一样。
唉,要是真的,桑德拉肯定要心碎了。
他无法理解桑尼的行为。怎么有人会抛弃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女孩,突然喜欢上一个连美国有几个州都不知道的西西里村姑呢?
迈克尔觉得他有必要和桑尼谈一谈。因为内容可能会激怒桑尼,他特意选择全家都不在的时间段找桑尼,这样挨揍也不算丢人。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天气格外糟糕,走过连廊时,风沙吹得人脸颊疼。
“桑尼,”迈克尔斟酌着开口,“听说你要带一个女孩回家?”
桑蒂诺正在摆弄几把□□,擦拭枪管,检查撞针。他动作未停,直接承认:“对啊,怎么了?”
迈克尔被他的态度搞得一时语塞,停了几秒又问:“是艾波的姐姐?你们这几天一直在商量这件事?”
桑蒂诺抬眼,有些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含糊地回答:“算是吧。这件事很重要,爸爸也是知道的。”
爸爸竟然认可了?这下迈克尔明白桑德拉彻底没机会了。他不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觉得可惜对吧,”桑蒂诺拿起另一把枪,一边对着灯光检查,一边倒豆子般说,“要是艾波能和我们回纽约就好了。汤姆一定也会喜欢他,你知道吗,他不仅脑子好使,力气还大,我和他掰手腕,花了五分钟才赢!妈妈咪呀,这小子才九岁,真不知道等他长大得有多厉害。不过,既然他姐姐能跟我们回去,那他迟早也会来的,没有人不喜欢纽约。”
迈克尔还没见过大哥如此夸赞某一个人。正当他打算把那人偷溜出去、耽误自家生意的事情说出来时,管家姆塞蒂走了进来,好像有事和桑尼说,迈克尔闭了嘴,知趣地走出起居室,来到半敞开的连廊区。
天气没有好转,风大得要命,连廊与起居室之间的白色纱帘在狂风中飘摇,透过这朦胧的阻隔,迈克尔看到那小子出现在起居室里,像是一只迷路受伤的小兽,眼睛里憋着一汪说不出的东西。
浑身脏得不行,像刚跳进泥坑,又在沙坑里滚了两道。
可他的大哥丝毫没有察觉般,在对方说了几句话后,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容,以一种绝对亲昵的姿势将才到自己胸口高的男孩箍进怀里。
这还没完,桑尼还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父亲匆匆忙忙地出现,用一种他陌生的眼神,认真地审视了那个脏男孩近一分钟,然后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像是支持、更像是认可。
现在,迈克尔已经遗忘了心碎的桑德拉,开始心疼起自己和弗雷多。
第4章 04
自家村庄坐落在一片半山腰的台地,科里昂家租住的别墅坐落在更为富饶的山谷处,两辆驴车宽的土路绕着山体,将两者串联,是交通干道。
这是艾波日常送酒的路线,今天却不能走这条路。她从院门跑出去,沿着村庄弯曲的石头路向上跑,诡谲的乌云衬在房屋顶上,将一切衬得幽暗深沉。
光线太暗了,风也大,吹得她睁不开眼,加上脚踝的剧痛,以至于越过最后一道围墙,从村庄背面巨大白色岩石组成的山坡往下时,一脚踩空摔了一大跤。
她该哭的。无论是第一次杀人的恐惧,还是面对未知的命运,她都该哭一哭,宣泄紧绷的情绪。这里没有人,哭一小会儿,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艾波在原地坐了几秒,等摔跤后大脑产生的苦杏仁味儿彻底消散,她立刻站起来,趔趔趄趄地往科里昂家的方位走。
时间不等人,越早做出应对越好。左右逢源、及时抽身只建立在强大的实力上,她已经选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和前几次一样,她绕道后门,刚敲了三下,木门就打开了。艾波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因为帮佣太太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后才放她进屋子。
相比之下姆塞蒂大叔稳重许多,他递过来一块干毛巾,让她先在起居室门外简单擦去泥点和血块,自己先进去和主人家通报。
科里昂先生并不在家,只有桑蒂诺在擦拭枪械,为她们未来的行动做准备。
桑蒂诺对她的突然出现很吃惊:“艾波,出什么事了?”
“我杀了帕雷德斯和两名宪兵。”她平静地讲了经过。
桑蒂诺仍停留在第一句话的冲击里,他愣了几秒,猛地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将艾波拽进怀里,用带着英语口音的西西里语说:“干得好!干得好!”
他力气不小,艾波被拽得撞上他热烘烘的胸膛,脸被整个埋住,鼻腔里全是他身上类似发霉松子的酸臭汗味,差点儿窒息得眼泪飙出来。
“噢,这事儿我得赶紧和爸爸说,你先坐一会儿。”桑蒂诺急吼吼地拎起电话,对那头的父亲说了一连串英语。艾波勉强听懂,就是复述了一遍她刚刚说的事。
没过一会儿,科里昂先生赶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是和维太里先生截然不同的高大身材。这让艾波更想父亲了,不知道他和安布罗斯有没有饿瘦。
“科里昂先生,我想求您一件事。希望您能仔细考虑,这可能影响科里昂家族在西西里的产业——把我提前介绍给您的朋友,不是托马辛诺,是马洛神父的兄长——克罗切,我愿意为您、他做任何事。只要您想办法把我父亲和兄长带回来。”艾波说得又快又急切,她知道谈判时不该露出底牌,应该狮子大开口、试探碾压对方底线,可她没有这耐心了,语速语气近乎无礼。
科里昂先生端详着她。那眼神既锐利又温和,像是在看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某种触不可及的过去。片刻,他走过来,按上她的肩膀:“艾波,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误判了我和克罗切的关系,但不要紧,我还是会帮你解决问题。”
他的手很重,仿佛压平打褶画卷的镇纸,熨帖地压在她的左肩,以及惶恐不安的心脏。“这是一场交易,我会通过私人手段,人脉、金钱把你父兄搞回来,还会疏通关系,让你姐姐再也不会遭受这样无礼的对待。代价是你要把第一忠诚献给我。你能做到吗?”
艾波低下头,沉默了几秒。人注定要抛弃一些珍视的东西,现代人的自尊在残酷现实面前不值一提,就在她膝盖弯曲,尝试着模仿中世纪油画、刺绣帐幔上的画面亲吻科里昂先生的手背时,他捏住她的手臂、制止了这个动作。
“桑蒂诺不用吻我的手,你也不用。”来自纽约的橄榄油商人这样说道。
唉。这下艾波总算领教到为什么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跟主公干大事了,一为利、二为尊重。把她一个九岁小鬼放在他大儿子相同位置看待,她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死心塌地了。
她抬起头,听到自己嗓音很稳:“让我和维太里夫人说一声。”
和母亲说这件事很轻松,几乎艾波一开口,她就已经提前知道后面的内容了。等到全部听完,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打开衣柜,把她从小穿到大的衣服一样一样地摆到床上。
她的床铺很窄,安布罗斯来睡的话,翻个身都会掉下去。现在,那些衣服裤子铺满了整张床,四十多件,竟然也不小。
母亲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折好、塞进皮箱子,满满当当地溢出来,箱盖合不拢,她又把它们拿出来,调整顺序,重新放一遍,好像这样做会产生什么魔法,缩减衣服的体积。显然,毫无用处。艾波看着她再次把衣服倒出来,重新叠进箱子,一次又一次。
等到第六次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像掉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吧哒吧哒地滴在无论如何也合不拢的皮箱盖。
艾波走过去,轻轻摸她粗糙的手背。仿佛山洪决堤般,她热烈地抱住她,亲吻并小声恳求:“我的小通心粉,妈妈求求男爵把你送去修道院,等躲到十五六岁了,你直接嫁给男爵或者他家里人,不会有事的。”
这是艾波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回应母亲的爱。她像石像一样站着,直到母亲恢复平静,缓缓从她的怀抱抽出身,“再见,妈妈。爸爸哥哥下周就会回来。”
维太里夫人意识到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擦干眼泪,问道:“你呢?艾波洛尼亚,你什么时候回来?”
艾波没有说话。她已经离开了第一个故乡,现在又要离开第二个故乡了。她什么都保证不了。
“你想要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一昔动荡,家里哪有食物,连干得掉渣的面包都没有了。艾波看向窗外的小院,葡萄藤蔓葱茏、橄榄树影药业,只有那细瘦的柠檬树,结着灿烂的果子。
“柠檬,妈妈,给我带些柠檬去吧。”
就这样,艾波跟着科里昂离开了西西里。先坐火车,跨越大半个西欧抵达鹿特丹港,再乘坐邮轮穿过大西洋抵达纽约。
艾波没想到上船当天,她就发现了个大乌龙。
事情是这样的。托马辛诺大叔加买的船票是给西多尼亚住的女子舱,现在乘客换成了男孩模样的艾波,不太能退票,科里昂先生就得另想办法了。
他找来艾波,试图商量:“情况是这样,需要你换上康斯坦尼的裙子登船,白天你可以来我父子的舱室休息,晚上如果管家没有来检查船票,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睡。”
艾波正在啃一个三明治,蕃茄酱沾了大半个脸颊,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穿女装我能接受,可为什么不检查就可以睡你们舱室?”
科里昂先生似乎噎了一下,“你要要是坚持恪守规则,并且不会不好意思和女人们一个房间睡也行。”
“为什么会不好意思,”艾波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科里昂先生,我是女孩!”
话音方落,艾波就感觉眼前的一家之主反应迟钝了起来,上下打量好几眼,好像她是什么新大陆刚发现的、该被送进展览馆的奇怪动物。
她抢白:“我以为会有神父和您说!”
“我只问了姆塞蒂。”维多ꔷ科里昂揉了揉眉心,“我会给你准备一份嫁妆。”
这思路转换得好快,也好大方。但艾波并不想要。“科里昂先生,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您,只是男孩的身份更容易在社会上活动。我相信您把我带到纽约,是有地方用得上我,而不仅作为您慈悲形象的吉祥物。”
“所以你愿意以男孩的身份生活?”他再次确认。
艾波郑重点头:“直到我发育,再也隐瞒不了。我会在那之前完成您交给我的目标,无论那是什么。”
“好。”维多ꔷ科里昂笑起来,揉了揉艾波的板寸,“以后叫我爸爸。”
*
那个艾波ꔷ维太里竟然要跟他们回纽约??迈克尔觉得一定是上帝在和他开玩笑。
他为什么要闯进他的生活?像是墙角的霉斑一样,起初毫不起眼,越变越大,逐步扩散最后侵占整座房屋。他拥有了桑尼的好感,得到了父亲的认可,下一步呢?是不是弗雷多会带他钓鱼,妈妈会给他做家传的意大利面,康妮会缠着他叫哥哥?
迈克尔满心愤懑,气得好像胸口摆了一百瓶剧烈晃动的可乐。
他决心盯紧那个骗子,防止诡诈的伎俩对他的家庭造成伤害。
从西西里回纽约的路途,他全程都很老实,不是在翻看一本书页咔擦作响的圣经,就是在数柠檬。那一兜柠檬背在他的肩膀,活脱脱缩小版的西西里农民。
迈克尔真的想不明白,总共八颗柠檬,那小子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数,像是最爱财的苏丹,一次又一次检查自己的收藏。他把这一行为归结为脑子不好,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鸡,总是会无意识地啄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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