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个行为倒让迈克尔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矮柠檬——长得不坏,但里面憋着倒牙的酸,充满欺骗性。
抵达荷兰的这一天早上,弗雷多悄悄和他说:“迈基,今天有好戏看了。”
“什么戏?”
“艾波会穿上康妮的裙子。”
迈克尔怀疑地看向二哥。
“哎,你相信我,”弗雷多笑眯眯的,“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船票么?我听到爸爸在上一个车站打电话咨询了,不能换票、不能退票,最重要的是,男舱房全部售罄了。可我们来的路上你也感觉到了,检票蛮严格,回纽约只会更严。”
迈克尔顺着他的思路:“你是说,爸爸会让矮、艾波扮成女孩?”
“没错,等着瞧吧。”
迈克尔半信半疑,平时把三成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今天就至少放了六成,总是忍不住瞧那小子。
临上邮轮前的一个小时,全家在港口附近的小餐厅就餐,一同回纽约的十二位叔叔嚼着三明治,离他们一家五口不远不近的位置坐着。
明亮的海水反射日光,把人脸照得亮亮堂堂。父亲把矮柠檬叫到餐厅外面,两人靠着海边的护栏,说了一会儿话,回来时矮柠檬肃着一张小脸。
父亲来到母亲身边,和她耳语了几句,母亲就笑起来,起身牵着矮柠檬找餐厅老板,似乎是去拿行李。
“看吧。”弗雷多坐在他身后,瞧着母亲拿了一团布料手牵男孩走向餐厅的小厕所,坏笑说:“我们马上要多一个小妹妹了。”
妹妹?一想到矮柠檬船上妹妹的小裙子,迈克尔就止不住的恶心。
等待的时候总有些尴尬。他左顾右盼,发现桑尼似乎也知道这件事。但他毫不在意,仅远远瞥了一眼,便兴味盎然地继续看码头工人的扑克游戏。康妮有些沮丧,但妈妈好像提前允诺了什么,让她能忍住不发脾气。
终于,餐厅黑洞洞的厕所入口出现了人影,首先出现的是妈妈。毫无疑问,紧接着,迈克尔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好让自己不至于把刚吃下去的午餐给吐出来。
很快,他就忘掉了呕吐相关的事情。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粉色的纸杯蛋糕。蓬蓬的裙摆和无数个蝴蝶结,那恐怕是康妮最喜欢的裙子。噢,在这夸张的装饰上面的脸蛋儿,看起来像烤过头的蛋糕,焦棕色的,要折价才会有一两个勤俭的主妇买。
想到这个比喻,迈克尔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的笑声。
第5章 05
当艾波看清科里昂夫人手里的裙子时,内心稍稍变扭,这裙子实在太少女了。层层叠叠的蕾丝,珍珠镶边的泡泡袖,可可爱爱的蝴蝶结……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穿过这么嗲的衣服。
科里昂夫人似乎将她的迟疑当成了不好意思,一面拉开裙子的后拉链,一面热络地解释:“康妮只穿过两次,我洗得很干净。也不用担心她不开心啦,我已经和她讲好了。”
都到这地步了,不穿不太可能。艾波只得接过裙子往身上套,康妮比她小两岁,裙子有些紧,好在有科里昂夫人帮忙,左右调整、又脱了短袖衬衫,到底是穿进了。感觉略有奇怪,下半身光溜溜的漏风,上半身被布料裹得出汗。
艾波不自在地捏着裙摆上的蝴蝶结。
“很漂亮。”科里昂夫人摸摸她的脸蛋,“有点黑,养养就更好看了。”
粉色显黑正常,身高太矮照不见镜子,艾波也不好意思求夫人把她抱起来。于是跳过这一节,指指自己的头发:“这个怎么办呀?”
衣服可以换,但头发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就她这板寸,怎么看都不正常。
对此,科里昂夫人变魔术般拿出来一顶蕾丝帽,上面有一枚超级大的蝴蝶结,和裙子相同颜色。她把帽子扣上艾波的脑袋,又将两根长长的蕾丝飘带交错、打成蝴蝶结。
“完美!”赞赏的目光,全然不似作伪。
一时之间,酸楚的思念一下子涌上鼻腔,她眼眶微胀,又有点想妈妈了。
跟在科里昂夫人身后走出厕所的时候,艾波心里想像着全家看到她这幅模样的反应。爸爸会跟着妈妈赞赏,然后吹胡子小声嘀咕这裙子的价钱;西多尼亚会摸摸裙子的各个部分,盘算着怎么把它改得更合身;德文特大概会嘲笑她,然后她的亲大哥安布罗斯会帮她出气……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艾波仰起下巴,平整心情,走向外面的新……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科里昂们的关系,家人?朋友?领导?同事?她无法确定,但至少不该在维多ꔷ科里昂面前表现出软弱。
餐厅和西西里差不多,白桌布铺在方形小桌,客人三三两两坐着。
艾波视线越过人群,落到她们那一桌,刚和科里昂先生的视线对上,准备撑出自信的笑,就听见一长串堪称肆无忌惮的笑声。
“哈哈哈——”
像一群七八岁的男孩蹬蹬地在堆放的钢管上瞎跳,发出让人太阳穴直打突的刺耳噪音。
艾波看向声音的来源,是科里昂家的幺子,迈克尔。这些天的旅途,他们从未交谈过。她和康妮翻花绳,和桑蒂诺讨论子弹重量和尺寸,就连看起来内向的弗雷多,都能和她评价各地的萨拉米几句。只有这位迈基,每当她想要和他搭腔时,他总是迅速板下脸,防备地转过头去,好像她携带了病毒或跳蚤。
她没有往心里去,猜测他可能有洁癖。毕竟皮肤白、身材细瘦,在她的刻板印象里,这样的男孩多少有些孤僻古怪。
直到此刻,艾波明明白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讥讽和恶意——他不欢迎她。
如果有选择,她也不愿意跟着他们去美国啊。
讨厌的笑声,讨人厌的人。艾波越想越委屈,八月以来的压力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榨取柠檬汁一样挤压她的神经,担心父兄、担心母姐、担心未知的纽约生活……想到这里,仿佛行者面对无望的旅程生出摆烂的想法,她心一横,索性不再忍耐,放任眼泪决堤,簌簌滑落脸颊。
“迈克尔!”科里昂夫人喝止了儿子的笑声,牵起艾波的手来到桌边,取出手帕耐心地拭去她的泪水。
科里昂先生沉默地看着挤眉弄眼的老二和愤愤不平的老三,唤来大儿子,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吩咐:“桑蒂诺,把你弟弟们带出去,给他们讲讲艾波家发生的可怜事,今后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很多年后,艾波才渐渐懂得这个词在科里昂家族的份量。
抵达纽约的第一天夜,科里昂夫人收拾行李,康妮到处找她新买的洋娃娃,桑尼和汤姆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弗雷多替亲哥加油喝彩反被揍了一顿……小小的公寓闹哄哄的。
在这乱得堪比情景喜剧的场景里,科里昂先生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心腹:“这是阿波罗ꔷ维太里,我的义子。他父亲是特里ꔷ维太里。”
在座的三位头目并未对她父亲的名字做出反应,仍旧观察着她。显然不认识她父亲。
维多ꔷ科里昂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打碎了他们的平静。“艾波靠着一把旧□□杀了三名宪兵。”
左手边的矮胖男人克莱门扎猛地转过头,惊奇地上下打量她,仿佛她体内蕴含某种神秘力量。“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不是很好的回忆,艾波说得言简意赅:“那臭虫看上了我姐姐,正好,她帮我吸引注意力,等他走近以后直接崩了。另外两个也差不多。”
但三个头目似乎将她的态度当作谦逊,看她的眼光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被称为军师的詹科直接感叹:“这下我知道唐为什么要把你带来了。”
忒西奥试探性地建议:“他是个生面孔,也许可以到布鲁克林来。”
维多ꔷ科里昂笑着拒绝:“这不是我的打算。艾波头脑很灵活,我希望他好好上学,课余时间跟着詹科学做生意。她的头脑好到能在几天内纯靠数据,抓到丢失的货物。”
这当然不是维多ꔷ科里昂真正的意思。他真正的意图,才是对她的第一重考验。
这并不难。艾波只花两周时间就搞明白了局势。
科里昂家族在前一年经历了一场大选,蚕食鲸吞失败者马兰扎诺的势力。但慈悲且善解人意的维多ꔷ科里昂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向马兰扎诺的侄子抛出橄榄枝,支持他牵头成立一个松散的联合委员会。
这是十分有远见的选择,能更牢固地攥紧手头的利益,也能共同抵御外部压力和风险,同时资源互换。
“分蛋糕和做蛋糕的人不能多。一个是不够吃;另一个是人多主意多,万一出了意外,很有可能鸡飞蛋打。”艾波站在维多ꔷ科里昂的新书房里,望着昏暗光下里静坐着的头目们冷静陈述,“所以要把主要委员的数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就像现在的国联,日后的联合国一样。
她报出五大家族名字,“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掌控这座城市的合伙人。而剩下的那些游勇散兵——放贷者、收保护费的打手、地□□育彩票的登记点,这些都该纳入我们的管理范围。”
就像失去狮王的东非草原,这部分无主的牧场并不止有科里昂家族看到了,其余五大家族同样垂涎。猎物过多,一口吞下要是消化不良,那就不好了。
“我的想法是稳抓菠菜。有西西里的新鲜血液不断补入,我们并不缺优质打手,没有收编这些混混的紧迫性。至于高利贷,它总是和赌博分不开,拿下了菠菜,它自然就被我们捏在手心里了。”
说到这里,艾波看到坐在皮圈椅的唐,嘴角终于慢慢地扬起,浮出一个笑容:“那么,艾波,你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呢?”
*
迈克尔怎么都没想到矮柠檬会哭,更没想到爸爸妈妈连带着桑尼都站在他那一边。
他和弗雷多来到半小时前父亲和矮柠檬谈话的位置,站到这里,迈克尔才意识到海面的闪光亮到多让人难受。
“艾波很可怜。”桑尼说,“她爸爸和哥哥被抓去北非了。没有了主要劳动力,她妈妈一个人要照顾她姐姐、她二哥和她三个人。她那天就是来找我和爸爸寻求帮助的,她想要和我们去纽约,给家里省下一份开销。如果她在纽约干得好,也许她还能给家里寄回一些钱。”
“太可怜了……”弗雷多发出小狗一样的声音。
迈克尔一声不吭。顶着灼眼的闪光眺望海面,细白的浪花轻轻跃起,那星星点点的形状仿佛滚落的泪珠。桑尼的话,他最多相信一半。
矮柠檬姐姐年纪不小了,完全可以嫁人以减少家庭负担,还能把弟弟接去夫家住。他有位同学就是这样,长期寄住在姐夫家。
迈克尔认为这只是矮柠檬博取同情的说法。不过他相信她家出现重大变故,毕竟她那天的狼狈模样不可能作假。
桑尼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声音随风飘在耳边,迈克尔没有仔细听。他一直盯着那溅起的浪花,忽然没头没脑地想,海水是咸的,眼泪是咸的,纸杯蛋糕是甜的,柠檬是酸的,他不讨厌笑着的矮柠檬。
“所以,你们能好好对待艾波吗?”
弗雷多认真回答了。桑尼看向他,似乎一定要个承诺。迈克尔不情不愿地点下头。
桑尼满意了。
之后的日子,迈克尔很不满意。
先是全家从曼哈顿搬去北面的布朗克斯。虽然公寓的面积变大了,可他的房间并没有变大,每天还多花四十分钟在往返学校的路上。
父亲建议他转学,读布朗克斯的中学,“保利你认识吗?就是你教父邻居的儿子,他就读那个学校,比你小一个年级。”
迈克尔才不想换学校。重新认识新同学倒是其次,主要是他不想表现得被矮柠檬影响,好像他这样做了就在某种程度上屈服了。
是的,被影响。迈克尔发誓搬家和矮柠檬脱不开关系。他那天听见母亲和父亲抱怨,家里人口多房间不够。
父亲怎么说的来着?让弗雷多和他住一个房间,多出来的卧室给艾波住。要不是年纪长相对不上,迈克尔都要怀疑矮柠檬是父亲的私生子了。
除了搬家,大人们对矮柠檬的态度也让迈克尔不舒服。胖乎乎的教父彼得,瘦高的萨利叔叔以及浓眉大眼的詹科叔叔,他们全都很喜欢矮柠檬。
并不是对他和弗雷多这样,见到摸摸脑袋、塞点钱、塞点糖的喜欢,是那种带着一些教导、像工匠打磨作品的严厉喜爱。
搬到新家的第六天,迈克尔看到父亲神秘伟大的书房门打开,堂而皇之的,矮柠檬从里面出来。她那张白了不少的小脸闪烁着跃跃欲试的自信神采,路过时冲他轻轻一点头。
借由未闭合的门缝,迈克尔依稀望见宏大书房里,长辈们脸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笑意。
而坐在宽厚书桌后方,气势夺人的男人、他的父亲当然也看到了他。但那眼神虚飘飘地扫过,像是在看一件无甚重要的、衣服、水杯之类的东西。
紧接着,门无情地合上了。
这一刻,迈克尔不得不承认,他嫉妒阿波罗ꔷ维太里。
第6章 06
艾波的计划说来也不新奇,就是降低利润、抢占市场、狙击对手、形成垄断。
“马兰扎诺的老办法——类似中世纪分封领地、收捐纳贡的统治方式,我们提供武力支持、协调政警关系、各个簿记点给我们提供8%的佣金。这法子行不通。”艾波口气很大,颇为颐指气使。
在坐的大人却没有流露反感,忒西奥耐心纠正:“6%,这是让原先簿记和投注点的人员不离开的价码。不然他们就跑去给犹太人算帐了。”
这说的是炮制黑袜丑闻的犹太人卢斯特,克莱门扎和詹科低笑起来。
等笑声停止,艾波面无表情抛下一声惊雷:“还是太高。今后我们要把佣金降低到5%。”
三位头领对视一眼。詹科直接说:“这样做了,我们就养不活那么多人了。”
“还会养肥簿记点,而且其他黑手党会认为我们软弱可欺。”忒西奥补充。
“不会发生。”艾波摇头,“因为我们会建立更严密高效的组织架构。首先,设立一个中央交易所,实时汇聚各簿记点的投注数据,计算后划定统一的赔率,也就是大家说的赛线。不能用簿记点自己计算了。其次,所有的簿记点都该遁入杂货店、冰淇淋店、咖啡馆,成为触手可及的娱乐活动。这样一来,簿记点只需要留一位看场子的人,其余公布赔率之类的工作,可以交给店铺员工或者家属去做。成本减轻许多,而对店铺来说,则增加一个招徕生意的方式。”
“这样打不败我们的对手。”詹科ꔷ阿班多失望地评价,“也赚不到钱。”
艾波不慌不忙:“中央交易所的用处就在这里了。我们不仅要制定自己的赛线,还要计算对手的——卢斯特、巴西尼、斯特拉齐、库尼奥,要让我们的客人赚得比他们多,塑造出我们的簿记点”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格外受上帝眷顾,赌博嘛,总是要祈祷一二的。到时候,我们再炮制一两个大奖,人们自然愿意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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